成人，成事

这两天看完了《真探》，看时直感叹，“一个好故事！故事太好了。”最近在看一些“寻访回忆”的故事，关于人如何发现过去的秘密，如何与过去相处，又如何定义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发现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种种的关系。一部《冰菓》，讲日常生活中的推理，第一个故事就是完整的“寻访回忆”的尝试，写得非常好，叫人惊觉日常生活中埋藏的秘密，只要有心有意，那地底岩浆迟早会喷出将此时此刻的人毫无保留地熔化；再就是这部《真探》，很久前朋友推荐的，我对悬疑警探片并不感兴趣，是独独为“一个人回到他先前待过的地方，探索他之前调查的案子的真相”所吸引的。过去总是藏着太多秘密，解谜的同时是为了了解自己，剥开重重谜团组成的回忆，凝视核心。了解便是解脱，了解他人，也是在宽恕自己。

其实这重任务，早已在Rust身上演完。17年前和17年后的Rust，变化不大，17年前和Marty坐在车里说话，谈及伴随着人的自我意识降临的陷阱，和17年后坐在两位黑人警官办公室里讲到四维空间与轮回，道理都差不多。对Rust来说，时间在担负人的成长、自我认识逐步完善方面的意义，已经全部完成。在女儿死后、卧底四年又进精神病院乃至出院调至路易斯安那州当刑事州警后（即本片的时间线开始之前），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一旦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活着，一切世俗的痛苦，孤独、疲劳、枯燥和重复，就都能忍受了。一旦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活着，时间对他来说，就停止了。

刻画中有趣的是仿佛时间在Rust身上留下的痕迹最大，他17年后出场时像个老人，像个瘾君子，隔三岔五就被抓进去那种，我刚见到还以为是嫌疑犯，而Marty却维持了17年前的正经、整齐，在穿着上。但就精神来说，Rust是一直没变，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没有流过，以前追寻的，现在依然在追寻，除非抵达否则永远不会停止；Marty的灵魂却被洗了一遭又一遭了：这是时间对于不够清醒或不够警觉的世俗中人的意义——时间就是一次一次的轮回。

Marty的妻子/前妻Maggie在17年后评论他，“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因此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大到不会再为这种事情生气了。”这种事情，经常在人身上发生。即便知道曾经跌进一条河中差点淹死，下次路过还是要再踩进去才甘心。因为不知道主导自己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激情，才会在激情或冲动降临时一遍又一遍地试探，过程中不惜轻视自己、凌辱他人。出轨了第一次，下次出轨还是同样疯狂又年轻的角色，仿佛没有吸取过教训。而若干年前他和Maggie结婚，看中的莫不也是她身上这样的潜能和色彩？《繁花》里的陶陶非要经人提醒，才能知道原来自己新喜欢的小琴正是若干年前的芳妹，连让自己坠入情网的初遇场面都差不离，都是一起摆摊，一起闲扯家常，扯着扯着就扯出感情，这事旁人明白，一看就识出端倪，当局者却总以为是新的故事、新的考验，将要迎来新的充沛的人生。陷阱的样子永远是同一个，区别只在于人的忘性大。

因此在Marty身上，时间以轮回的方式展现。控制欲、色欲、因无知而生的傲慢、自大，一次次从生活的各种细节中显现，也破坏和摧毁着身边的人和他所身处的生活本身。这些破坏的威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将人从前的生活彻底击破，人才有一个契机站在局外来审视，变得稍微清醒一些。这些从前生活幻景的破灭，一个是家庭的破碎，一个是和搭档分道扬镳，一个是再也不能忍受自己曾习以为常的工作。对尘世中人来说，时间不是线性的，时间就是轮回，只有“轮回中”和“跳出”两种状态，“混沌”和“清醒”两种状态，一旦跳出了，看待时间就仿佛看自己脚下的一个漩涡，任它如何飞速旋转，自己的心是平静的。

主导Rust的，就是这样一种名为“平静”的激情。时间在他身上已失去意义，看清了当下的症结、要做的事，所余不过“完成”和“完不成”的区别，再没有什么成长、顿悟、翻身或幸福。从认清的那一刻起，人活着其实和死了也没有分别了，不为了快乐，不为了成就，不为了走出孤绝无依的境界，全只是因为尘缘未了。他反复练习的，也是如何与人根本上无依无靠的存在的景况相处。知晓了熟悉了，就亲近了，自此再不觉得这样存在着有什么问题。

时间是这样有趣。和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一个对视，一起坐在一起几分钟，仿佛就共同走完了一生。人所求的，可以根本不是什么永久，而只是觉知。人被时间、偶然，或名叫“命运”的风暴一遍遍穿过时，只要还有一点清醒，就有机会知道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种种经验、遭遇和挑战，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此在“寻访回忆”上，真正从过往发现、体会一些东西并慢慢变化的，是Marty，是他完成了所谓“角色发展”也好“人物之弧”也好的转变。他是慢慢意识到责任和自己身处的地位的。他身上，有个完整的“how a man is made”的故事。而对Rust来说，一件事发生在17年前、10年前还是昨天并没有分别，事件的轨迹像一幅地图，密密麻麻的缝隙、针脚铺得到处都是，检索回忆仿佛按图索骥，不同时间的线索、事件和人物，像一个个小点横布在这一幅平面上，只要调查案件时不断深入，不断挖掘新的没有被注意到的事件，最后就能将这些点练成图，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时间不停，恶就不会停止，Rust的时间观只体现在他所要做的事身上——不除尽恶，受害人就会持续增加，不义就愈发深入，像世界得了癌——除此之外，自己怎样在年月中衰老、坏朽，都是顶次要的。

人在这样的情景中前进，好似原地踏步。来自“事”的挑战而非来自“我”的，对人有同样大的破坏力。Rust在潜进古堡一样的Tuttle家族去搜寻证据前，几乎要崩溃了，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脑内的戏。这也像种轮回，看似无止境，实在说的是它的意义的无限，路的无尽——是无止期的修行。它对人的挑战没有终点，人并不是因为看到了远方的奖赏，才选择做下去，真正的生活，是前方并没有许诺、救赎和永久的平安，仍然一心一意地做下去，所以“所有人在所有时候，都有选择”，所以所有的挑战，都是决意上的挑战。

从觉知，到决意，故事通过两条人物轨迹，刻画了真实生活中的成人之难、成事之难。我们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相信什么样的正义？大概相信什么，就会看见什么，但首先是要选择去信。

我们都见过英雄的样子，也从他们身上得到过安慰。这一段时间，我为受伤的、受害的、殒命的女孩们哭过，给我安慰的是没有救援成功看着女生坠楼而痛哭的消防员。他是种种灰暗图像中的亮色，是个英雄。他的大哭像一声惊雷，呼唤着持久的暴雨。最后一集里，Rust对治安官Steve说，“花点时间想想那女孩吧。”想想那些女孩……如果连想都不去想，就等于闭着眼睛不看，不作为，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人有足够的能力去成人，当然也可以选择成为任何一样东西。只要还有不义在，暴雨就会一再落下。如同长夜哀哭，暴雨不停击打人、洗刷人，就像回忆、谜案、纷繁错杂的人际关系本身。人选择目睹什么、见证什么、抵达什么，便选择了自己究竟要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