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半生错过

1997版《半生缘》是许鞍华的片子,却是张爱玲的本子。张爱玲我们知道的,半生狂傲,一生落寞。文字流光溢彩,便是要这笔端的绮丽衬出现实的残破,她追求一种极致到崩坏的美。许鞍华不是,她是一个穿梭在香港市井的人,对鸡毛蒜皮的事情最是熟悉。但是两人的内里却是共通,知道生活无小事,任何琐事都能变成大事(这是名言,我忘了出处)。两人碰到一起,拍了部《半生缘》,不说看不出是张爱玲的小说,但是气质却是出奇得一致。
《半生缘》的背景是上海,大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南京富家子沈世钧爱上贫家女顾曼桢,但是二人阴差阳错,终究不能在一起。曼桢的姐姐曼璐早年因为生活所迫,卖身养家,结婚后为取悦夫婿牺牲亲妹妹。听起来就很俗气。难的不是故事怎么走,而是阴差阳错四个字怎么表现。
电影的开场是曼桢的独白:他来这里好几个月了,我总共见过他四次,每一次他都好像看不见我。世钧以为自己对曼桢是一见钟情,他说:我曾做过许多无聊的事情,也见过很多事后就忘掉的人,直到有一天,她在我面前出现。两个人的开始是巧合,没有石叔惠这个共同的朋友,没有偶然一次吃饭,曼桢怕是只能一直顾虑下去。
两人熟知之后,阴差阳错就更多了,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每次说到关键的地方都会被打断。三人一同照相,偏偏世钧和曼桢照相时没了底片;世钧在办公室要和曼桢表白被同事打断;两人在卧室要表白被家人打断;两人在阳台说结婚的事也依然被打断;曼桢等世钧见家长吃饭被世钧父亲的病打断,可后来发现病竟神奇地好了。
住过老式居民楼或者在老城区住过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经历,房子毗邻而建,邻居屋里的声音伸着耳朵就能听见,屋外留给车的道儿不过两米宽,每每有车行过,满地心惊肉跳。越是大事越要窝起来讲。这种情形,许鞍华表现得实在是太精准了,在顾曼桢和沈世钧的爱情里,当双方家庭因素还没有浮出成为剑拔弩张的矛盾时,他们的爱情就是磕磕绊绊,没一次落拓过。从这个角度来讲,大概许鞍华是非常适合拍张爱玲的,因为香港可能是离旧上海最近的地方。
顾曼桢和沈世钧的爱情是冥冥之中的错过,就像是被上帝之手捉弄一样,一股愁思,两种无奈,无处宣泄,要紧的是两人看不透。相比之下,翠芝和叔惠则是有意识地放弃。叔惠看到翠芝时就觉得喜欢,但是在同一天,他说:高攀不起啊。翠芝每次和叔惠在一起都是开心而且沉默。要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有用。曼桢的反应却相反,在开始,曼璐看到曼桢、叔惠和世钧的合照,说了句世钧比较好,看上去家底比较厚。曼桢的反应是用被子蒙住头不听。翠芝和叔惠的爱是现实主义者无可奈何的权衡;曼桢和世钧的爱是浪漫主义者紧抓不放的负隅顽抗。
许鞍华和张爱玲都用了非常琐碎的细节来表现这两种人生的困境。叔惠和翠芝是吃与不吃栗子的矛盾,曼桢和世钧是收没收到礼物的矛盾。生活可以是撕心裂肺的,但是没有人可以长期维持撕心裂肺的状态,大多数时候生活是混沌的,说不清道不明,谁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两个人都把沉重到令人绝望的命题以鹅毛般细小的方式落实到生活上,拳拳到肉,四两拨千斤。这个靠的不是想象,是感受力。
这种感受力在电影的配乐上得到体现。电影一共出现了八次配乐,掐头去尾,叔惠和翠芝有两段主题曲,曼璐和旧情人玉景有一段,其他都是曼桢和世钧的,这四段里还有两段和世钧的家庭变故有关。这些配乐用的是非常简单的弦乐或者管乐,单段出现时间一般都在十秒左右,在配乐和配乐之间是大段的空白。有对话的声音、城市的声音、行动的声音,但没有想象中的情感的声音。
在以具体的声音作为主角的片段,真实的情景得以凸显,观众被迫去关注导演有意展露的细节,细节越深刻离真相越遥远,就越加陷入对人物的同情和想象之中。当配乐响起时,这种沉浸被打断,观众被抽出,原本应该是充当情感催化剂的配乐反倒成了敲响现实的钟声。这种触感仿佛冬日行走于街上,四处是宁静的,人车俗世都很遥远,也许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但忽然踩到一根树枝,哔啵的脆响提醒人,你还在现实之中。惊心动魄。
这部电影让我想起一只鸡。有一年冬天,还在上大学,朋友晚上叫我去食堂吃饭。我趿拉着拖鞋就去了。她先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打开,露出草灰的纸,再打开,小半只鸡。我夹起一块塞进嘴里,冷的,便说道,若是能热一下就好了。但是食堂的人都收摊了,我们俩对坐着吃鸡。鸡的味道有点咸,长得也不好看,没什么配料,干吃,北方大冬天的吃冷食。听说这还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送的,我十分纳闷儿,这是什么好东西,非得吃冷的。
吃了一会儿吃出第一个好处,不泛油。冬天肉食浮油很让人头疼,非得刮去一层油才敢下筷,但是这只鸡从里到外凉透了却一点油星也没有。又香,是越嚼越有味道的香气。第三个好处是韧。鸡皮肥腻恶心,挑剔的食客都是要去掉的,但是这只鸡皮相完好,那鸡皮如新鲜的百叶一样吃起来有响动。我在食堂里吃了好一段时间,直到食堂要打烊了,想起问这是什么。说是桶子鸡,拿没下过蛋的鸡,拔毛去内脏,过完一遍热水,再过一遍冷水,直到熟透为止,一只鸡要做上一上午。好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只鸡,看完《半生缘》我又想起那只鸡。
做一只桶子鸡要紧的是浸冷水和浸热水的过程,步骤简单、选料也简单,只是简单的东西重复久了,便能磨出绵远悠长的味道。这种味道乍看没什么,再看就知道是不容易的。《半生缘》也是如此。刚开始看的时候总觉得无聊,好像没有看点,不刺激,等看了半个小时觉得有点意思,再看半小时觉得人生啊,还能这样啊,再过半小时就想点支烟,唱支歌,尘归尘,土归土,只是冷不丁还要想起,会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