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用青春,凝成一個年代…關於白老師與曹導的《一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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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文學原著】 《一把青》究竟是個怎麼樣的故事呢?它來自於白先勇老師的《臺北人》一書,而且是求學時代乃至於今國文老師指定必讀的文學作品,可窺其文學價值的不朽。 《一把青》以平靜的描述、強烈的對比,一筆筆從小人物刻畫了這個大時代:一個空軍村的故事。時代背景是從對日抗戰到國共內戰後遷移臺灣,這段人們必須在戰爭下顛沛流離為生存、求生活的悲哀歷史。故事中寫著那些男人打了一輩子仗,為國犧牲後連妻小也「交接」的種種無奈,而他們的眷屬,身後的女人是過著怎麼樣提心吊膽不安定的日子,自己最終如何找到生命的出口、安定的力量。文章中強烈的對比感,時空對比、人物對比、情感對比。白老師用對話、氛圍、服裝、人的姿態,以文字雕琢做對比,而處處對比之後,以一個不變的中心貫穿整篇故事,更顯得平淡中閃過煙花般絢爛精彩。 《一把青》從撤退到臺北後的模樣與視角,回溯當年驚心動魄的家國裂變,以及隨之產生對每個人命運的影響,主要透過秦老太(劇中楊謹華飾演的師娘)敘述視角,娓娓道來郭軫與朱青之間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也旁及其他空軍眷屬的曲折(如小周被交接多次)。通篇文章以第一人稱師娘,也就是空軍中大隊長的妻子口吻來撰寫,語氣中很平靜,看完全文卻有滄海桑田般感嘆。從對日抗戰的結束開始說起,有空軍大隊長偉成,和他的得意門生郭軫,郭軫風流倜儻性格還有點自負,最後卻愛上了一個內斂單純與他不同世界的女孩。透過大小事的描寫,看出師娘平常必須打理好空軍村的眷屬,偉成的學生們也都會將妻子介紹給師娘認識,師娘會不時地在每一次電報電話回傳等待時輔導太太們,這裡完整建立出師娘在這個空軍村中的重要性,以及村子中人情感的緊密聯繫。接著,第一個震撼彈落下,郭軫失事了,小朱青像失了魂空殼似的,一句「他跌得粉身碎骨哪裡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闡述了她的痛苦,於是她離開了師娘的視線,上篇終。 下篇場景一轉已經遷徙到臺灣,時空不同,但是一樣住在仁愛東村、一樣有空軍的康樂活動。師娘與朱青的再一次相遇,朱青內外都判若兩人,讀者也從師娘的角度了解了朱青這幾年的生活過渡與轉變,而也從師娘口中輕描淡寫了大隊長偉成在逃難中病故,她是多麼早就建立起有一天偉成離開她的準備。此時第二個劇情轉折,讓朱青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生活又被終結,她在臺北的男伴出了事,可這回兒朱青已經不像當年又死了一次般,她已經有了自己生活的重心,會織毛線、打牌、唱歌,怡然自得,最終以朱青哼唱著〈東山一把青〉歌詞做結。 也許年輕的我們不能體會那段經歷戰爭,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年代,可是這卻是不能抹滅的歷史,而白老師透過故事、文字描述記錄了它們,也是這篇文章可以多年來雋永,並值得閱讀之所在。而且隨著讀者年紀的不同,我相信是會帶著更多不同的生命體驗而有一次又一次不同的領悟。因為白老師刻畫的細膩和強烈的對比手法,讓〈一把青〉的人物總像是繃出來似的,非常立體。
曹瑞原導演曾成功地把「孽子」和「孤戀花」影像化擺上螢幕,這次他試圖以光影氛圍的營造、影像色調,搭配配樂及演員的演繹,用二次創作的方式把經典文學推廣給更多人…。
【曹瑞原改編的電視劇】
電視劇《一把青》在導演曹瑞原與編劇黃世鳴的共同合作擴編下,《一把青》成為一部透過兩代、四個不同女性視角折射出從抗戰、內戰、遷台以來的中華民國身世。在擴編過程中,重新詳實地建立了歷史背景、軍隊戰爭、人物關係與細密考察出的生活細節,成為一部紮實的大河劇。在大幅擴編的情況下,編導和美術都是製作上的絕大考驗,空軍的戰鬥場面與大量的空拍需求更是躲不掉的預算,可看出出品人兼導演曹瑞原這次果真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要在視覺與歷史氛圍的塑造上,與白先勇的原著分庭抗禮,再加上《回家》的金鐘編劇黃世鳴協助,格局與成品比起過去的《孽子》和《孤戀花》都更加成熟亮眼。 編劇的慧心讓三位主要女性角色芊儀、小周與朱青的個性分明,再適時置入許多生活的歷史細節,都使得整個故事更加飽滿動人。芊儀(楊謹華飾)溫婉大器、善解人意;小周的刀子嘴豆腐心,口舌上巾幗不讓鬚眉,到頭來也只是希望身邊的人平安順利;朱青既年輕氣盛又特立獨行,卻仍保有質樸天真的可愛。三個主要女角,加上她們身邊的男角亦是個性分明,串連起三種截然不同的愛情樣貌與親情關係,再加上劇中歷史巨輪下的生離死別,怎麼讓人不揪心、不動容?這桌三人麻將(空軍眷屬的新生村裡因為四不吉利,只能打三人麻將),有個性分明的角色,又融入了歷史生死的逼迫,巧妙自然地刻劃出時代氛圍,編劇絕對是全劇功不可沒的功臣。而除了編劇的巧思,更需要導演的選角、執導、美術等相輔相成,才能達到理想的呈現。大膽挑戰空軍空戰,還得全數重建歷史景象的《一把青》,在有限的預算裡雖然戰爭特效不可能盡善盡美,搭的景也顯得較無生活感,但細節的考究與氛圍的一致,仍然讓歷史躍然眼前,雖有美中不足之處但仍是瑕不掩瑜。 在選角上飾演朱青的新人連俞涵絕對是全片最大亮點,學生扮相清純中帶有堅毅,口條與肢體都宛如從民初走出來的人物,她的出色演出亦如全劇的導航塔,穩穩地把主調撐住,不讓人有在看角色穿旗袍演現代偶像劇之感。相對來說,偶像劇經驗與包袱較重的楊一展、楊謹華、天心、吳慷仁在此都得從頭來過,在口條與肢體上都看得出努力調整的痕跡。
洗盡鉛華的楊謹華這回演繹內斂沉穩的師娘一角,不但旗袍古典扮相亮眼,在口條、演出與肢體上的調整更讓人印象深刻,一反過去現代女強人的刻板印象。楊一展和吳慷仁雖然不時還是流露出一點偶像劇腔,但透過角色的深情詮釋,亦是瑕不掩瑜。天心的小周則直接在角色設定上讓她演得張揚,雖然天心的扮相極佳,但演出方式仍然和其他演員差異較大。
劇中透過三名個性迥異的女子,形塑出三段不同面貌的愛情,無疑最令人迴腸盪氣。朱青(連俞涵飾)和郭軫(吳慷仁飾)都是孑然一身、孤注一擲的性格,敢愛敢恨、不留退路的兩人一旦愛上了,就是一則驚心動魄的傳奇。在歷史的夾縫中一心求安穩的兩人,在戰爭逼迫下的輾轉流離、轟轟烈烈,最是令人揪心又慨嘆歷史無情。這條愛情主線的發展緊緊抓住每個觀眾的心,究竟兩人的故事要如何繼續或結束都太精彩。不管後續如何,這段動盪愛情已經讓觀眾深深入戲,又同時映照出歷史的無奈。 開播此劇時,fb粉絲專頁曾訪劇中幾位女主角…如果可以選擇愛情的樣子,願意是燦爛短暫的朱青,或細水長流的師娘?答案各不相同…師娘芊儀和隊長偉成之間的愛情,和朱青、郭軫比起來可說一則天一則地。如果說朱青和郭軫的愛情如空中煙火般㶷爛,偉成和師娘間就如平地小溪般的細水長流,個性穩重平實的兩人,簡單的相守相愛,只為了守住那一點點平凡的幸福。然而不得不捲入歷史漩渦的兩人,平凡幸福外總還有逡巡不去的雷聲震盪…。小周(天心飾)和小邵(藍鈞天飾)的故事則完全是另一種,因為丈夫老靳殉職、被交接給下屬小邵的小周和女兒墨婷,和小邵之間是責任而非感情關係。這段關係從開始就完全印證了大歷史的無奈,有太多不是個人力量能夠改變與選擇的情境。何況小周還有女兒墨婷要照顧,選擇和陌生的小邵共同生活,慢慢燉煮出共患難的家人情感,是她不得不為的責任。而個性好強的小周刀子嘴豆腐心,遇上瞻前顧後的小邵,倒是絕佳的互補,他們的關係是歷史的成全與湊和,卻也是最堅實的一種,這三段感情樣貌同樣引人入勝。
【劇終幕後】 2003年,曹瑞原把白先勇小說《孽子》拍成電視劇,讓那個年代避談的話題進入一般家庭,在八點檔時段播放,同年,台北街頭出現台灣第一次同志遊行。「雖然大家都不敢拍、覺得不可行,但我就覺得當時的台灣需要這些東西。」曹導回憶當時有家長打電話到公視,請他們在播放《孽子》的時候幫忙跑一個跑馬燈給離家出走的孩子,告訴他,爸媽現在瞭解他了,希望他能回來。 走進曹導位在木柵山區的工作室,《孤戀花》的海報掛在大門旁,上頭的李心潔和袁詠儀相互依偎,畫面絕美。曹瑞原拍同志、拍吸毒者、拍妓男妓女,去碰觸多數人生命中難以觸碰的事情,理解然後給予溫暖。曹導相信電視劇根植於日常生活的影響力,「我覺得那個東西比什麼都重要」他說,所以當同一輩的知名導演如蔡明亮、張作驥等人都轉往電影發展,使命感讓他堅定耕耘電視圈。回過頭看這十年來的努力,從《孽子》、《孤戀花》到《一把青》的完成,曹導認為比起拍一部大賣座的片,戲劇為台灣帶來的影響與價值更有意義,「我寧願選擇這樣的拍攝」他堅定的說。 《一把青》是曹導在《孤戀花》之後,相隔十年第三度與白先勇合作,曹導花了三年的時間籌備,長達七個月零十天的拍攝期更打破台灣電視劇的紀錄,他也說這是自己拍過最難拍的一部戲,「這是個磨人的過程」想到拍攝的種種,曹導不禁感嘆。歷經曲折的過程,他好不容易得到文化部六千萬元補助,但估算打造飛機和場景所需的預算,需要兩倍以上的費用,此時中國大陸方面有意天價贊助《一把青》的拍攝,但前提是主角朱青要改成中方期待的「進步共黨青年」形象,曹導猶豫很久最後還是拒絕了,堅持拍原味一把青,因為朱青的角色意義重大,不容更動。 這種堅持的態度讓《一把青》呈現出如電影般的細緻度,每一場戲都紮實做到滿,「很少遇到導演把演員榨這麼乾的,但這是很棒的經驗。」楊一展回憶,有一幕悲壯的戲很難表達出導演想要的感覺,因此每個人都演到聲嘶力竭、筋疲力盡,「沒辦法假裝,一點虛假就營造不出來,你每一次都要用盡全力哭。」想像著油就要用盡了,跟身邊的兄弟互道來生、飛機就一架架地往下栽…又因為有特寫鏡頭,讓他演到血管賁張,連眼絲都爆出來了。就這樣,演員們一而再、再而三來回崩潰七八次,終於達到導演每個鏡頭不同角度的要求,過程辛苦卻令楊一展相當難忘,「聽說導演在下面自己都掉眼淚!」曹導拿出台灣電視劇空前的高規格製作精緻影集,也激盪出演員們超水準的表演。曹導觀察,這次的演員很專注,可能也都知道產業就要凋零了,所以都帶著一股「氣」投入、去拚,果真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看到台灣演員的精進。曹導提到,很多人會覺得這部戲郭軫找吳慷仁、朱青找連俞涵,以演員的名氣來講不是大戲,所以他告訴他的演員:「你們就是要撐住、要表現得很好,讓大家刮目相看!」曹導也指出台灣的製作費太低,編劇三個月就得產一個劇本才能養活自己,「怪不得他們要離開…」聊到劇本,曹導興沖沖找出分場綱要,當場和黃世鳴朗誦了起來:「在上面,我們速度快,生死也不過那幾秒。留紙條,只是生死懸命找的寄託…」,「我們飛上去,從來沒想,也不敢想明天…把命當撲克牌打,拿命開玩笑,久了,就變成亡命之徒。哪天鬼牌一出,一切就都結束了…」。編劇黃世鳴在曹瑞原的號召下,將一萬字的原著,花了三年時間發展成四十五萬字的動人劇本,讓《一把青》脫胎換骨。 曹瑞原也邀請十年前《孤戀花》的搭檔、知名唱片製作人陳小霞,再次包辦全劇配樂。而陳小霞所屬的華研國際亦全力動員,由旗下歌手田馥甄和林宥嘉演唱片頭和片尾曲。完整綿密的規劃和信任,是曹瑞原追求品質的風格與態度。 曹導希望《一把青》空前的大製作能讓台灣人重拾對影視產業的信心,也希望藉這個題材,讓現代台灣人找到自己的座標,也就是「必須有一個共同的方向」,否則我們會失去自己的特質、身分,而台灣這個地方將不再獨特也不再重要了。對於自己的過去有認知跟記憶,才會有連結跟依戀,進而找到自己的情感、認同,「知道自己的根與本,才可以造就你個人不同的特質,失去這些,再有能力都只是膚淺而沒有魅力。」
【關於導演】 五十四歲、攝影師出身的曹瑞原,其實和國際知名的電影導演蔡明亮、張作驥算是同一個輩份。從事影像工作近三十年,拍攝過紀錄片、劇情片,甚至導過舞台劇,但一直沒有離開電視圈。對他而言,電影是影視龍頭,但電視影集是細水長流,它進入每一個家庭的客廳、每個人的電腦和平板,長集數可以讓觀眾看到好的演員、好的表演、人性的故事,是文化底蘊的建立、人民生活品質的表徵,更是他不願棄守的戰場。他認為影劇作品要能反映導演的生命觀點,而他覺得人其實都是渺小、卑微的,但無論外表、行事風格如何不同,每個人在心裡的底層,都有愛、慈悲與善良。所以曹瑞原的作品裡不管多悲苦蒼涼,都會傳遞出深刻的人性,也是最能打動觀眾的地方。 「從大陸撤退到台灣,屬於《一把青》大時代遷徙、逃難的這一代人,其實就要跟我們告別了。那個時代改變、影響了整個台灣,就是這塊土地上發生的故事,而我們能不能有一部戲,對那個世代做一個回眸與致意?」對曹瑞原而言,拍《一把青》某個部份也像他自己生命的整理。 曹瑞原是本省家庭出身,從小住在彰化員林的日本宿舍裡,父親在他六歲時就過世,擔任國小老師的母親帶著他和三個姐姐生活。「小時候最常吃的水果是橘子,因為你一撥開有十片,我們五個人剛好一人兩片,」曹瑞原回憶,父母都受日本教育、講日文,上一代因為家產被分掉,對國民黨有很多抱怨。但他家隔壁就住著一戶外省家庭,常和鄰居的兩兄弟玩耍。後來新搬來的外省籍男老師偶爾會送來餃子,「結果後來那個老師自殺了,是白色恐怖嗎?小時候是不懂這些的,只知道老師的電視、腳踏車都充公了。」 曹瑞原從小就喜歡攝影,還曾經把削鉛筆機當成相機、用尼龍繩掛在脖子上出去拍照。在就讀世新廣電系的時期,就進了電視圈,擔任攝影助理,畢業後三個月就得到金鐘獎提名,立刻升任攝影師。本來以為會一路走攝影,後來有一次拍戲被導演罵,一怒之下決定自己幹導演。在曹導的作品裡鏡頭很乾淨、醇美,很大的因素是攝影師出身的緣故,特別專注在畫面的純淨感。而曹導於受訪時曾說一再改編白先勇的作品,是因他的作品裡有人性的幽微,有著時代和人性撞擊火花的元素。 曹瑞原在十二年前拍攝《孽子》,因為他認為當時的台灣社會應該要面對同志族群,同時他也想打破社會對同志的框架與桎梏。十年前拍攝《孤戀花》,從上海時期的十里洋場,拍到台灣的那卡西文化,是為了挑戰自己能不能拍攝非常女性的主題、處理非常女性的情感。「就像我想挑戰同性戀題材,是因為想去碰觸我生命中觸碰不到的東西,去理解、去深入,然後看能不能把它揉捏出來,這個過程是很吸引我的,」曹瑞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