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鼓》电影剧本
《锡鼓》电影剧本
文/〔西德〕福·施隆多夫、君特·格拉斯
译/屈敏
卡苏白
开阔的土豆地。远处矗立着成行的电线杆和一个砖厂烟囱顶端的三分之一。一幅墨蓝、灰褐色的画面。
团团浓烟。安娜·布龙斯基蹲在火堆旁，若有所思地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安娜的裙子高高隆起，呈半圆形。她用一根榛树棍从烤土豆的灰堆中扒出一块熟土豆，放在一边凉一凉。又用一根尖树枝扎起这块烤焦了的土豆，放在嘴边，用风干燥裂的嘴唇把土豆皮上的灰土吹掉。
安娜一边吹着，一边闭上了眼晴，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先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再抬起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她用那对健康的、但缝隙很大的门牙咬了一口，立即又松开了，张开的嘴里含着那半个仍旧很烫的土豆，呼呼地冒着热气。她呆呆地凝视着那块土豆地。……
奥斯卡的声音：“我从我出生以前很久讲起。因为人们在叙述自己的生平时，都是至少要追溯到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的。
“当命里注定要生下我可怜的妈妈时，我那亳无预感的外祖母安娜·布龙斯基，穿着她的四层裙子，正坐在一块土豆地的边上。
“据记载，那是1899年，她坐在卡苏白——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在跳跃。”
远处，那电线杆之间有三个男人奔跑着。
安娜又扒起一块土豆，吹掉皮上的灰，将整个土豆塞到嘴里，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嚼着，只见——
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附近低于地面的小径里跳了出来，慌乱地朝四下张望着，又往前急促地跳了几步，惊恐万状。显然是有人在追赶他。他趺倒在地，额头上渗出汗珠，气喘吁吁，小胡子颤抖着，爬到安娜跟前，望着安娜，就象一头矮小粗壮的野兽。
安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翘起脚尖，一层接一层地高高提起她的土豆色的裙子，直到把小个子全部罩上为止。小个子在四层裙子里不再喘气和颤抖了。安娜叹息着坐在他身上。
微风在烤土豆的草堆里发出丝丝的声响。安娜把裙子整平，从灰堆里扒出三个土豆，又从身边筐里拿出四个生土豆，逐个地放进热灰中，然后又用更多的灰将土豆盖上，她在热腾腾的灰堆里捅来捅去，冒起了阵阵浓烟。
黄色浓烟开始时向东北方飘去，接着又随风贴着地面向西南转回来。安娜的裙子刚刚恢复原样，两个又高又瘦的家伙，象幽灵一样从小径处冒了出来。
从他们身上的制服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军警。
他们几乎从安娜身旁冲过去，突然其中一个家伙想起了什么，在浓烟中停住了脚步，边咳边问。
第一个军警：“有人从这儿经过吗？一个叫科尔亚切克的家伙。”
安娜（摇摇头）：“我不认得这么个人。”
奥斯卡的声音：“这两个穿着普鲁士军警制服的人在找一个纵火犯。”
第一个军警：“他放了火。”
安娜：“圣母玛丽亚！”
第一个军警：“锯木场烧光了……矫矫的个头，宽宽的肩膀。”
安娜：“这么个人我倒见过。他跑了，象鬼一样跑掉了。”
第一个军警：“往哪儿跑了？”
安娜用插在尖棍上的冒着热气的土豆指着比绍的方向。
这两个穿军警制服的家伙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去比绍追捕犯人。他们用刺刀在周围尚未燃烧的草堆中捅捅抜拨。然后，又疑神疑鬼地围着土豆堆转了起来，用刺刀往土豆堆里捅了几下。
第一个军警：“他不在这儿……他肯定去比绍了。”
第二个军警：“不在这儿，就在那儿！没有别的地方！”
军警们向来只知道两种可能性。
安娜用她那对缝隙很大的门牙又咬了半块土豆，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把眼球转向左上方。天下飘落下稀琉的雨点。
第一个军警：“唉，又下起雨来了。”
军警们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打消了在这儿继续寻找的念头，回身朝比绍的力向大步走去。
安娜大叫一声。警察猛他回转身来，怀疑地打量着她。
安娜小声地嘟哝着神灵的名字。
军警走出了百十来步。
安娜轻松地叹了口气。
军警走远了，慢漫地湮没在夜色中。
在行将熄灭的火堆冒出的烟雾中，安娜·布龙斯基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是那么地费劲，就好象她已在这儿扎下了根，现在要中断刚刚开始的长势，连根带土地把自己拔起来一样。
当矮小宽肩的科尔亚切克没有了罩子，暴露在雨中时，他感到身上在发冷。他赶紧扣上在裙子下面解开了的裤子，他在裙子底下既感到恐慌，但又有一种寻找归宿之地的强烈愿望。
安娜把一筐土豆塞给他，自己弯腰背起更沉的那筐，空着的那只手又拿起草耙和锄头。
安娜：“跟我来，科尔亚切克！”
科尔亚切克：“我叫约瑟夫。”
安娜：“好吧，跟我来，约瑟夫。”
两个人离去了。他落在她后面五步之远。
奥斯卡的声音：“我的外祖父是个纵火犯。他多次纵火，那时在整个西普鲁士，锯木场为点燃波兰人的民族情感提供了导火线。”
河岸边的木排场
安娜·科尔亚切克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女儿阿格内丝。一个名叫杨·布龙斯基的小男孩，在附近玩耍。鹅嘎嘎地叫着。
岸边的沙滩上立着几幢木头房子。木排和树干缓慢地在河中漂流着。
科尔亚切克和另外七个木排工在干活。
奥斯卡的声音：“约瑟夫和安娜在木排工人那里住了下来。大约过了一年，军警才又找到我外祖父的踪迹。”
四个穿蓝衣的人出现在堤岸上，朝科尔亚切克走去。
科尔亚切克越来越快地朝河里跑去，然后从一个木排跳到另一个木排，从一棵树干跳向另一棵树干，一直朝河心跑去。
穿蓝色衣服的人开枪了。
怀抱着婴儿的安娜朝军警冲过去。
安娜（喊叫）：“科尔亚切克！”
科尔亚切克到达了最后一个木排，一头栽进水中，树干下面冒起了咕噜咕噜的水泡。莫特劳河缓慢地流着。
奥斯卡的声音：“科尔亚切克在这次跳入水中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有的人说，他淹死了，又有人说……”
芝加哥的办公大楼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本世纪初叶的摩天大楼。窗前放着一张写字台，它的玻璃台面上映出高大建筑的倒影。
奥斯卡的声音：“……他逃到了美国，在芝加哥改名为乔·科尔西克，成了百万富翁。”
科尔亚切克僵直地坐在巨大的写字台旁，也许还戴着礼帽，在他点然雪茄之前，忧郁地玩弄着一盒火柴。宝石戒指在手指上闪闪发光。
奥斯卡的声音：“据说，他是靠做木材生意、开火柴厂和参加火灾保险发的财。”
科尔亚切克把雪茄的蓝色烟雾喷出来。
港口市场
大雾弥漫。
四个妇女坐在筐前，兜售她们的商品：鳕鱼、小蝶鱼……
其中一个是（年轻的）外祖母安娜，仍穿着她那四层裙子。她面前放着鹅、黄油和鸡蛋。
安娜：“不肥不瘦的小鹅……金黄色的黄油……鸡蛋……杏仁……六十个……”
一个名叫施韦特费格尔的男人从木炭火中取出一块烧热了的砖，用夹木炭的火钳这到外祖母的裙子下面，她把裙子掀到需要的高度。
镜头推近送进外祖母裙子里的砖头。
镜头拉回：还是那四层裙子和砖头。而现在坐在那儿的已经是穿裙子的老外祖母了。她旁边是阿格内丝，一个年轻的姑娘。市场的供应大大不如当年。这是个除了萝卜外什么也买不到的“萝卜冬天”。
奥斯卡的声音：“我的外祖母整年整年地穿着她那四层裙子，坐着叫卖带到市场上来的东西。就这样她越来越衰老。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小鹅绝迹，能买到的只剩下萝卜了。我可怜的妈妈也长大了，她正在为她的表哥担忧。扬必须上战场，但他却愿意留在她的身旁。”
军区司令部
一个上尉军医：“姓名？”
在体格检查小组前站着扬·布龙斯基，他赤裸着身体。
扬：“布龙斯基·扬。”
上尉军医：“出生年份？”
扬：“1897年。”
上尉军医（凝视着他）：“缓期服役！”
在军区司令部门前
阿格内丝在这里等侯着。扬从大门里走出来，投入阿格内丝的怀抱。她身着护土服装。
扬（小声对她说）：“没有屁股，没有脖子，一年以后再来！”
阿格内丝拥抱他。
奥斯卡的声音：“这是我可怜的妈妈第一次拥抱她的表哥，我不知道，她以后拥抱他时会不会比这次更感到幸福。这对战争年代的年轻恋人一直热切地相爱着，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位名叫玛策拉特的先生。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是土生土长的莱茵人。在西尔伯哈美野战医院，他以莱茵人特有的乐天性格，赢得了所有护士的欢心，助理护士阿格内丝也不例外。”
野战医院的厨房
玛策拉特正搅动着大锅里的汤，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旁拿调料。阿格内丝和另外两个护士在一旁等候着，他先尝了尝汤，然后又给她递过去一勺。
其他的护士走过来，赞叹这个戴着上了浆的厨师帽的男人。
玛策拉特：“辣椒放多了，还少了卢丁香？”
阿格内丝吮吸着汤，心不在焉地朝玛策拉持点了点头，她的舌尖轻轻滑过上嘴唇。
一个老厨娘观察着他俩，用卡苏白土语说了些什么。阿格内丝笑了起来。
玛策拉特：“她说什么？”
阿格内丝：“她说，您是个天才的厨师，玛策拉特先生，您会把感情变成汤。”
港口市场（1920年）
外祖母安娜·布龙斯基穿着她那四层裙子，坐在老地方。女儿阿格内丝站在旁边。这两个女人望着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和扬·布龙斯基，他们象男孩一样在不远的地方闲逛着。
奥斯卡的声音：“战争终于打不下去了。但泽被宣布为自由区。波兰人在城里办了一个自己的邮局，集邮爱好者扬·布龙斯基就在那里找到了工作。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留在了但泽。”
这两个年轻人看着龙门吊车。
扬：“我们卡苏白人一直居住在这块土地上，我们要比波兰人早到这里，自然也比你们德国人早罗。”
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别念你的经了！扬！现在和平了！德国人、皮兰人、卡苏白人，所有的人现在要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了。”
外祖母和阿格内丝出神地注视着这两个男人。
奥斯卡的声音：“这两个截然不同但对我妈妈却怀有同样感情的先生，相互之间产生了好感。就在这样一个三位一体的关系中，他们将我，奥斯卡，带到了世上。”
阿格内丝朝两个男人走去，用臂挽住一个人的脖子，又拉住另一个的手。
拉贝斯路
杂货铺。
帀拍打着阒无人迹的街道。闪电瞬时把房屋的正面照亮。气氛阴森可怖，有神秘感，还带有嘲讽的味道。
奥斯卡的声音：“太阳在处女星座的位置上。海王星住进表示中年的第十幢房子，把奥斯卡固定在奇迹和失望之间。与土星相对的木星，对孩子的血统提出了疑问。”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阿格内丝在阵痛中呻吟着，屋外是残暑的阵雨。
阿格内丝·玛策拉特的子宮
胎儿奥斯卡浮游在羊水中，大眼睛瞪着摄影机。
奥斯卡的声音：“当我还是胎儿，没有重力，无怃无虑地浮游在我的原始环境中时，就倾听着妈妈心脏的鼓点，一直到我被粗暴地从那里赶了出来为止。”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接生婆：“出来啦，出来啦，玛策拉特太太，使劲啊！”
一片黑暗。终于，新生儿闪出第一道目光。
在明亮的光线下，出现母亲叉开的大腿和膝盖，中间是卧室的灯。
一只毛茸茸的夜蛾围绕着那两只六十瓦的灯泡飞来飞去，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晃一晃的巨大阴影，碰击着灯泡。
奥斯卡的声音：“我诞生了，我看到的世界的第一个形象是那两只六十瓦的灯泡。”
画面掉抟一百八十度，倒立。
接生婆的手抓着斩生儿的脚，慢慢将他提起。
一把小喷水壶进入画面。
接生婆：“一个男孩！一个结实的棒小伙子！”
奥斯卡折皱的脸，头朝下。
外面还下着阵雨，外祖母科尔亚切克走到房门口，大声宣布：“阿尔弗雷德！是个男孩！”
玛策拉特出现在门口，瞧着阿格内丝。
玛策拉特：“是男孩？真的吗？”
阿格内丝无力地点点头。
玛策拉特蹑手蹑脚地走近她。这时，在他后面的扬·布龙斯基从门口往里望着。玛策拉特转向布龙斯基，招呼他进来。
玛策拉特：“是男孩！来，称一下，看他有多重。”
他从店里取来台秤。
接生婆和外祖母在床头的盆里给婴儿洗澡。
玛策拉特向阿格内丝弯下身，握住她的手。
阿格内丝：“我早知道会是个男孩，尽管我有时也说过，会生个女孩。”
她发现了门口的布龙斯基，对他也笑了笑。
奥斯卡的声音：“虽然我表面上哭叫着，完全是一副青红色的婴儿相，但我的耳朵已经能听见所有的声音。我以批判的态度倾听着我的父母对我的首次即兴议论。”
玛策拉特指着婴儿。
玛策拉特：“等他长大，就接过这爿店。我们现在这么拼命干，总算有个盼头了。”
阿格内丝：“等小奥斯卡三岁时，要给他买一只铁皮鼓。”
婴儿看见自己正背着铁皮鼓走下楼梯。
奥斯卡的声音：“就是这只答应给我的铁皮鼓，阻止了我进一步表达我要重新变成胎儿的愿望。再说，接生婆也已经剪断了我的脐带，反正是无计可施了。既然我已经这样无可挽回地被他们从子宫里赶了出来，我就几乎再也无法耐心地等待我三岁的生日了。”
四层出租楼房里的一间卧室，黄色，面朝着院子。庆头上方悬挂着画像，是镶在玻璃框架里的正在忏悔的玛格达雷娜。她呈肉色，躺在山洞中。双人床对面楚带有穿衣镜的白色衣柜，左面是一个梳妆台，右面是一个大理石台面的五屉柜。卧室的灯由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不象在起居室里是用布绷着，而是托在两个黄铜臂上。透过粉红色的瓷灯罩，能看见散发着光亮的灯泡。
起居室是底层的中心部分。从两扇窗户向外看，可以看见在夏天里铺设有波罗的海贝壳的前花园和街道。起居室的糊墙纸是葡萄红色的，长椅的套子近于紫色。一张四角呈圆形的折叠饭桌；四把皮椅和一张放烟具的小圆桌立在蓝色的地毯上。窗户之间是黑黄两色的落地钟。黑色的钢琴紧靠着紫色的长椅。钢琴上方挂着贝多芬的肖像。钢琴前是一把放在浅黄色长毛皮毯上的转椅。钢琴对面放着一个带黑色波纹台面和黑色爪形脚的酒柜。
除了主要是堆放皂片盒的带点弯度的长过道外，还有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至少有一半地方堆满了物品，如罐头、面粉袋和小袋燕麦片。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生日聚会接近尾声，桌上是吃剩的点心、咖啡和在了一半的盛奶油的碗。人们在传饮杜松子酒。
外祖母在沙发上打盹，远处的一阵鼓声将她惊醒。
外祖母：“怎么回事？”
她认出正背着铁皮鼓走进屋来的奥斯卡。
祖母：“啊，是你啊，小奥斯卡。”
蔬菜商人格雷夫正讲述着一个童子军仗义救人的故事。脸色红润的格雷岑·舍夫勒和她那当面包师的丈夫出神地听着。莉娜·格雷夫觉得无聊，抓起酒瓶。
格雷岑和坐在她身旁的玛策拉特好几次放声大笑。奥斯卡敲着鼓，围着桌子走着，观察着这群人。然后，他转向钢琴。他妈妈正在唱轻歌剧里的一段咏叹调，一面熟练地为自己伴奏着。舅舅扬·布龙斯基紧挨着她站着，一只手里拿着一支插在金色烟嘴上的赛艇牌香烟，另一只手，在不翻乐谱时，就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他们唱道：
喂，你说吧，谁给我们主持的婚礼？
是灰雀，是灰雀，
是我们头顶的蓝天，
把我们俩结合在一起。
啊，看，满天的星辰闪金光，
天空是何等雄伟壮丽。
夜莺温柔地歌唱：
爱情，爱情是神的威力。
啊，夜莺温柔地歌唱：
爱情，爱情是神的威力。
奥斯卡的声音：“参加生日聚会的人们——父母和邻居们——都已经半醉了，他们组成奇怪的一对一对：妈妈和扬舅舅在钢琴旁；格雷岑·舍夫勒在倾听蔬菜商格雷夫的那个故事；面包师舍夫勒在和莉娜·格雷夫一起喝酒。”
下面的谈话，时而重叠，时而交叉。
格雷夫：“那天是5月14日，我们穿过福根，走过森林……我们想逃出城市，到大自然中去……对，是这样，每天做一件好事。送人一个苹果……首先我们应当重新学习，保重我们的身体，要从年轻的时候做起。莉娜常常不理解我。我们不应当仅仅是混日子。她是过一天算一天；而我认为，我感到，每天都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阿格内丝和扬在钢琴旁唱歌。他翻了一页乐谱后，手消失在她的领口之中。
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奥斯卡的眼睛。
舍夫勒：“没有人想到我们这些中间阶层。”
玛策拉特：“他们拼命地为那些国家职员，那些借债鬼服务。”
舍夫勒：“最早的时候，小面包才两芬尼一个，突然一下子涨到一百马克，七百马克五十芬尼，过几天又涨到一千。嗯，现在地地道道的小面包又是三芬尼一个了。”
玛策拉特：“我不一直就这么说嘛，人们需要的就是稳定的货币。”
莉娜·格雷夫：“阿尔弗雷德，瞧瞧杯里是什么。让我们为新马克干杯！为你的三芬尼面包干杯。”
格雷夫：“为青年一代干杯！”
格雷岑·舍夫勒：“为一切美好的东西干杯。”
格雷夫：“我可以对您称呼“你”吗，格雷岑？”
舍夫勒：“那我就叫你莉娜了。”莉娜将他搂过去。
玛策拉特：“啊，孩子们，我们再也不会象今天这样如同青年人一般相聚在一起了！”
阿格内丝和布龙斯基在唱歌（两重唱）。
阿格内丝抬头望着扬。他的手完全伸进了她的领口，在那里乱动。
杂货铺
玛策拉特拿着啤酒从地窖中走出来。匆忙中，他没有关上盖板。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格雷夫让奥斯卡站在门框旁，用粗柄刀往木头上刻了一个槽。
格雷夫：“1927年9月12日。明年你就这么高了……”他比划着“……然后这么高，这么高，一直到跟我一样高为止。”
玛策拉特（走过来）：“股票牌啤酒，清凉爽口，刚从地窖拿来的。”
奥斯卡一下子溜到外祖母那里，想钻到她的裙子里去。她把他推到一边。
玩牌的人坐了下来，开啤酒瓶的声音。
阿格内丝：“您玩吗，舍夫勒先生？”
舍夫勒看着怀表：“不了，不了。你们玩吧。我喜欢观战……再说，一会儿我就得去睡觉。”
格雷岑·舍夫勒：“他总是没精打采的。”
格雷夫：“那您就不应当嫁给一个面包师，格雷岑。”
他失常地大笑起来。
没有人再想到奥斯卡了。他爬到桌子下，躲在桌布的阴影中。
玛策拉特：“十八……”
扬·布龙斯基：“好。”
玛策拉特：“二十……”
扬·布龙斯基：“好。”
他们一直叫到三十。
玛策拉特：“派司。”
扬·布龙斯基：“我也派司。”
阿格内丝：“我们打一盘红桃的。”
大家在玩牌。
扬·布龙斯基输了；他心不在焉，因为他想的根本不是打扑克，而是其他的事情。
在桌子下面，奥斯卡看到，扬脱掉左脚上的鞋，穿着灰抹子的脚从奥斯卡头边伸过去，寻找着坐在他对面的阿格内丝的膝头。他俩刚刚碰上，阿格内丝就向桌子跟前凑过来，使扬能撩起她连衣裙的裙边，先是用脚尖，然后用整个穿袜子的脚在她的大腿之间滑动。
这时，阿格内丝正打出一张黑桃，其他人跟着出同色牌。
阿格内丝出牌：“是啊，牌都这样平放着……这样我们就能看清楚。”
阿格内丝发牌，布龙斯基出方块。
阿格内丝：“天啊，扬，你可要注意。难道你不知道方块都出完了？”
玛策拉特：“别吵，孩子们，玩吧！”
阿格内丝：“他这张牌居然还贏了。”
牌打完了。他们在算分。
阿格内丝：“你们是多少？十八点。一局，三出手，四裁缝，再加上红桃，一共是四十。”
扬·布龙斯基：“那两张底牌是什么？……唉，你看，都是方块，可我怎么能知道呢。”
过道
门开了，奥斯卡走出来。能看见和听见里面玩牌的人。奥斯卡看了一眼门柱上的凹痕，关上了门。
奥斯卡的声音：“就在这一天，我思考了成人们的世界和我的前途，决定不再长大。哪怕是一公分我都不想长了，我要永远做个三岁的孩子，做个侏儒。”
奥斯卡毅然决然地通过黑暗的过道走向铺子。
杂货铺
在路灯光线的斜照下，屋子就象是一座可怖的迷宫，堆满了箱子、罐头、架子，梯子、瓶子……
通向地窖的盖板门开着。下面亮着一盏灯，给入口处增添了神秘的深度感。
奥斯卡向下看去，慢慢地摘下铁皮鼓，将鼓槌插在裤子背带上的专用小袢上。
奥斯卡的声音：“我至少用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才明白。通向地下储藏室的盖板门暗示我应该做什么。”
地窖
奥斯卡走下十六级破旧的梯子，在面粉袋中间放置好他的铁皮鼓，又走上梯子，上八级，下三级，又上五级，下一级……
他的目光落到了放覆盆子汁的架子上。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跳起身来抓了一瓶果子汁……
奥斯卡旋转着，翻滚着，从木梯上滚下去。
玻璃碎片的叮当声和撞击木梯的响声足以惊动整个房子。
这时，从奥斯卡头上伤口滴出来的血，与覆盆子汁混合在一起。在他完全失去知觉以前，他肯定了这次尝试的成功，并向仍然完好无损的铁皮鼓瞥了一眼。
喊声：“奥斯卡，你在哪儿？”
“奥斯卡你在哪儿？”
“出什么事啦？”
在敞开着的盖板门口出现了玛策拉特，妈妈和参加聚会的其他人，他们一下子都清醍过来了。
阿格内丝：“他在那里！我的上帝，他从梯子上掉下去了！”
童子军首领格雷夫抢先来到奥斯卡跟前，小心地将昏厥过去的奥斯卡抱起来，爬上梯子。
格雷岑·舍夫勒：“我马上去叫雷拉茨大夫。”
妈妈朝玛策拉特喊叫着：“他在流血！盖板怎么开了？阿尔弗雷德，是你，你这个凶手！你把盖板门……”
玛策拉特：“……我是去取啤酒。”
阿格内丝：“……门是你……”
玛策拉特：“……你安静一点吧，我无非是给你们去取啤酒。”
阿格内丝：“凶手！”
她掴了丈夫一记耳光。当他劝她安静些时，她又用手背掴了他一记耳光。
扬：“我请你，阿格内丝，我请你们……理智一点。”
玛策拉特：“用不着你管，表哥！”
扬窘迫地低头看着地板。
在地窑的一只面粉口袋上安然无恙地躺着那个有红白齿纹的铁皮鼓。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奥斯卡躺在小床上。蓄着黑色大胡子的雷拉茨大夫俯身看他。
终于，医生直起腰来，背朝奥斯卡，神情严肃地对奥斯卡的父母说：
“再卧床休息一两周，小奥斯卡就又可以起床了。”
奥斯卡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奥斯卡的声音：“我对地窑的冲击完全成功了。从那以后谁都会这么说：我们的小奥斯卡，是在他三岁生日的那天从地窖的梯子上摔下去的，尽管什么都没伤着，可他就是不愿意再长高了，一公分都不想长了。”
拉贝斯路
奥斯卡敲着鼓，在街上走着，惊动了所有的邻居。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奥斯卡一二、一二地敲着鼓，走进家里。他的妈妈坐在桌旁，面前放着帐单、现金帐簿和扬·布龙斯基的集邮册。
扬·布龙斯基手里拿着一把小镊子，正夹起一张邮票，奥斯卡伸手要抓。
扬：“别动，奥斯卡。这张邮票太宝贵了。这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第一张波兰邮票！”
他仔细地将邮票插入集邮册。
玛策拉特从厨房出来：“饭好了！”
奥斯卡只是看着他，继续敲鼓。
扬：“好吧！那我走了，到时间了。”
阿格内丝：“你不在这儿吃饭了？阿尔弗雷德今天烧了蘑菇。”
扬：“不了，不了……今天下午我在窗口值班，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上班时间了。”
他合上了他的集邮册。
玛策拉特身着围裙，端来碟子和餐具。阿格内丝把帐簿等挪开。
玛策拉特：“我说了，不要在家里敲！再说鼓已经破了，你会踫伤的。”
确实，鼓底已经磨损了；带尖角的锐利的铁皮边沿离奥斯卡的腿动脉很近，十分危险。玛策拉特放下碟子。奥斯卡想偷偷溜走。
玛策拉特：“把鼓放在这儿，奥斯卡，你要伤着了，又是我的不是。”
他伸手去抓鼓，割破了手指。
玛策拉特：“你看，我说的吧！”
奥斯卡两手把鼓按得更紧了。
阿格内丝走向酒柜，想用别的法子试试。
阿格内丝：“你给我鼓，奥斯卡，我给你一块巧克力。”
她把嘴撅得高高的将巧克力递给奥斯卡。
扬：“嗯，多好吃的巧克力！把鼓给妈妈，奥斯卡！”
奥斯卡：“不！奥斯卡不乐意！”
玛策拉特：“好吧！那我就动手了！”
他使劲拽着铁皮鼓。奥斯卡也不示弱。两个人争夺着鼓。一会儿，奥斯卡就精疲力尽，鼓从他手里滑掉，他猛扑过去想夺回鼓，就在这时奥斯卡发出了第一声破坏性的喊叫。刹那间，落地钟蜜黄色字盘前的那块挡苍蝇和灰尘的抛光玻璃被震碎了，掉到地板上，碎成了无数的碎片。
所有的人都愣注了。被惊呆了的玛策拉特放开了鼓。
玛策拉特：“钟坏了。”
奥斯卡也吃惊地看着自己声音的产物。
大人们一个个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扬蠕动着枯干的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噢，上帝的羔羊，除去这尘世的罪孽吧……”
阿格内丝拿来铁簸箕：“碎片会带来幸运。”
奥斯卡的声音：“就这样，我发现我的嗓子可以用很高的音调持续地、颤动地歌唱，这样就没人再敢从我手里夺走我的铁皮鼓了。
“因为，当人们要抢走我的鼓时，我就叫唤，而我一叫唤，珍贵的物品就会震碎。”
拉贝斯路
奥斯卡走在一队孩子前面，象个哈默尔恩城的捕鼠者。他敲着鼓，其他孩子们唱着歌。
格雷夫正离开理发馆。
孩子们：
茶缸，茶缸，小茶缸，
啤酒没有糖……
霍勒夫人弹钢琴，
先去打开窗。
奥斯卡唱碎了一盏路灯的玻璃。
号手迈恩从阁楼里吹出《国际歌》，总是有规律地吹错一个音符。
一支冲锋队的小军乐队从街角拐过来。奥斯卡与他的众随从敲着鼓在他们的前面穿过马路。
赫伯特和其他人将西红柿和石头掷向纳粹分子。
格雷夫的蔬菜商店
格雷夫在童子军制服外面系了条花匠用的绿围裙，身旁是一堆生菜和卷心菜，手里拿着一个土豆，在给女主顾们作宣传。
格雷夫：“请您看看这颗非同一般的土豆；这是丰满的，倔强的，不断构想出新的外形而又那样贞洁的果肉！我爱这土豆，因为它在对我说话。”
顾客们尴尬地听着这段讲演。奥斯卡站在小台阶上观望。
女顾客：“是啊，今年的土豆是比去年大了一点。”
格雷夫：“您要多少。”
女顾客：“十磅。”
他把土豆倒在秤上的白铁盘里。当指针指向“5”时，装在秤里的自鸣钟就奏起一支小曲。
格雷夫：“我昨天夜里刚装上的。秤到五公斤的时候，它就演奏保持忠贞和诚实，直到进入无情的坟墓……，”
女顾客走了，格雷夫拿起一支粉笔在石板上写上当日的物价。在他身后的墙上贴了一张引人注目的德国体操运动会的广告，一群瘦高的小伙子在做集体操，此外还有一张米开朗甚罗的《大卫》的复制品和一只养鱼缸。
奥斯卡拾到一段粉笔，他也想写字。
格雷夫：“你在那儿干吗？”
奥斯卡：“奥斯卡要学写字。”
奥斯卡画上歪歪扭扭的一道。
奥斯卡：“1！2？”
格雷夫从他手里夺走粉笔。
格雷夫：“放下，奥斯卡，你是永远学不会的。写字……读书……伟大的古典作家……所有一切永恒的真理……死与生……”
丰满的莉娜、格雷夫倚着窗户，看着他俩。迈恩在他的阁楼里吹《国际歌》，号声在屋顶上回荡。
拉贝斯路
奥斯卡上学的第一天。他捧着糖袋和蛋糕，表情严肃地站在露齿而笑的孩子们中间。玛策拉特给他们照相。
教室
教室里坐满了六岁的孩子。当一年级小学生抢座位时，母亲们在窗户对面的墙边站成一行。现在，糖袋都在母亲们的怀里。
教师施波伦豪埃尔小姐走了进来。她身穿一套裁剪得有棱有角的裙服，给人一种干巴巴的男子气十足的印象，她的浆得绑硬的衬领把脖子勒起一条条皱折，更加深了这一印象。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我叫施波伦豪埃尔，我是你们的老师。以后你们就叫我小姐好了。现在，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想不想唱个歌？”
孩子们乱七八糟地喊叫起来。
这时，奥斯卡蓦地站了起来，忙着从背带里取出鼓槌，大声地敲起鼓来。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走过去，对奥斯卡说：“你一定是小奥斯卡罗，我们早听说过你了。你敲得真好！是吗，孩子们？难道我们的奥斯卡不是个优秀的鼓手吗？”
孩子们大声地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但现在，我们要把鼓保存在教室的柜子里。”
奥斯卡搂住他的鼓。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鼓会累的，它想睡觉了。等放学后，再把鼓还给你。”
她那双留着短指甲的手伸向乐器，在奥斯卡冷冰冰的目光威逼下，手又缩了回去。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奧斯卡，你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她走向讲台，打开手提包，找出一叠纸条，留下一张，将其余的分发给母亲们。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我现在给你们念一下课程表。好，开始……星期一，写字……大家一起念，写字……”
大家同声说：“写字。”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算术……”
孩子们在铁皮鼓的伴奏下齐声叫道：“算术！”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奥斯卡，现在不许敲。宗教……”
奥斯卡的无神论的咚咚鼓声盖住了回答。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实在忍不住了。她急促地走过去，伸手就抓铁皮鼓，这时奥斯卡发出了他的能震碎玻璃的叫喊声。
教室窗户上面的几块玻璃粉碎了。
孩子们鸦雀无声。春天的清新空气亳无阻挡地从窗户直接吹进室内。
突然，施波伦豪埃尔拿起一根教鞭，抽打奥斯卡桌子的桌面，瓶中的墨水溅起紫色的水花。然后她又怒气冲冲地用有弹性的教鞭抽打铁皮鼓。
现在轮到奥斯卡发作了，他发怒了。
他的叫声使施波伦豪埃尔的两块眼镜片化为碎片，施波伦豪埃尔小姐眉毛上滴着血，戴着空眼镜架，摸索着回到讲台，抑制不住地失叫起来。
霍拉茨大夫的诊所
霍拉茨大夫看看病历卡：“……特别……很特別……您说他多大了？”
阿格内丝：“六岁，大夫。”
他深有所思地摇摇头，继续问奥斯卡的妈妈。
霍拉茨大夫：“他从地窖梯子上摔下去，到现在有多久了？”
阿格内丝：“到9月12日就四年了，大夫。”
霍拉茨大夫：“我想再仔细检查一下脊椎骨。……英格护士，请给小奥斯卡脱一下衣服。”
护士走过去给奥斯卡脱衣服，但遇到了奥斯卡坚决的抵抗，因为要给奥斯卡脱衣服，先得把鼓拿下来。
英格护士温柔地说：“……听话，我的孩子，马上就把鼓还给你。”
阿格内丝：“把鼓给我，我给你拿着。”
奥斯卡紧紧抓住他的铁皮鼓，表现得十分顽强。
英格护士：“你要是这样，衬衫可就脱不下来了。”
奥斯卡一动也不动。英格护士转向大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阿格内丝：“小奥斯卡，你要是不乖，叔叔就不给你治病了。”
奥斯卡盯着一个酒精瓶中的胎儿。
医生想亲自动手，引起了一连串破坏性的叫喊。
奥斯卡还比较有节制的第一声叫喊，立即把玻璃柜按一定的长度和宽度切割开。柜子里是霍拉茨大夫精心保存的注明装有蛇、蝾螈、龟、猪胚胎、人胚胎和猴胚胎的酒精瓶。接着，玻璃柜正面的一块几乎是正方形的玻璃向前倾斜，倒在地上，化成千百块碎片。
接着，奥斯卡发出更加多变、更加咄咄逼人的叫声，简直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
玻璃瓶一个又一个地炸裂开来。
部分浓缩了的发绿的酒精连同瓶里那些苍白的、有些恼怒地望着这一切的标本，都流到了地板的红色漆布上。
霍拉茨大夫镇静地，坐到他的转椅上，手提着熨得笔挺的裤线，抬起双脚，让溶液从他脚下流过。
霍拉茨大夫激动地说：“非同寻常……非同寻常……我将在我们的专业杂志上写一篇伦文，恰如其分地对这种声音作出评价。……嗯，如果您同意的话，玛策拉特夫人。”
阿格内丝点头表示同意。她用一块手帕捂住了鼻子，英格护士打开窗户。
杂货铺
数月后，玛策拉特打开铁百叶窗，阿格内丝给外祖母和几个女顾客念医学杂志上的那篇文章。
阿格内丝：“这种毁灭性声音的高音部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威力，使我们有可能推测这是男孩奥斯卡·玛策拉特的咽喉后部的特殊结构所造成的。当然这也不排除声带构造特殊的可能性，至少可以这么假设。……”
阿格内丝毫不停顿地读着那些陌生的医学专用名词，而在念到她儿子的名字时却放慢了速度。
奥斯卡坐在一个角落里倾听着。
外祖母：“大夫还写了为什么他不愿长个吗？”
阿格内丝：“这得问这位！”
玛策拉特正在给外祖母灌煤油。
玛策拉特：“你说什么？”
阿格内丝：“问你为什么他不愿长个了。”
玛策拉特：“住嘴！他是你的儿子，同样也是我的儿子，如果不再……”
阿格内丝：“是谁没关上盖板门？是你还是我？”
当这场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的争吵重又爆发时，奥斯卡从面粉袋上滑下来，悄悄地走到外边去了。
院子
黑厨娘在这儿吗？
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一群玩要的孩子们边嚷边唱，另外几个八到十岁的小孩，其中有苏西·卡特尔（象往常一样由她的牧羊狗陪伴着），还有努西·艾克、阿克塞尔·米施、哈里·施拉格尔和小卡斯在一堆小火上烧汤。
我转三个大圈，
第四次把棍给丟了，
第五次，施米特夫人请跟我来！
阿克塞尔和哈里用毯子和破布在做饭的地方搭起一个象帐篷似的东西。这时，老海兰德提着刚宰好的兔子从他的小破屋里走出来。
她在这儿啊，她在这儿啊，
来自阿美利加的厨娘。
奥斯卡象往常一样，站在一旁，参观他们别具风格的烹调技术。
黑厨娘在这儿吗？
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苏西·卡特尔：“海兰德伯伯！把兔子放在汤里玩玩，我想看看它会不会游泳。”
老头儿从老远走过来，把免子往汤里放了放，然后将兔子的后腿钉在木栅栏上，把免皮一直褪到耳朵。
奥斯卡走近了些，看见他们往汤里掺了一小把灰土。小汉斯·科林从兜里掏出两只活青蛙。
汉斯：“这是我在池塘里抓到的！”
当青蛙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抗就沉入汤底时，在苏西·卡特尔，这个帐蓬里唯一的女孩儿的嘴边，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努西·艾克第一个解开裤子，别的孩子也学他的样子，往锅里撒尿。然后，大家都望着苏西，阿克塞尔递给她一个边上碰破了的煮饭锅。
奥斯卡刚想走，但又站住了，看着苏西——大概她在连衣裙里没有穿裤衩——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把锅塞到下面。锅发出嗒啦嗒啦的声音。为这锅汤也出了力的苏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奥斯卡撒开腿跑了起来。
跑的声音把大家都引向了他。丨
苏西·卡特尔从锅上站了起来：“他要去告发我们的！怎么办？！”
他们追过去，把他挤到后院的一个墙角。苏西的牧羊狗吠着。
阿克塞尔从后面抓住奥斯卡。苏西露出湿润整齐的牙齿，伸着舌头笑着，站在铁皮鼓前。
苏西·卡特尔：“没关系，请他也尝一尝！”
哈里和小卡斯把冒着热气的锅抬了过来。
苏西一边从努西手中接过羹匙，在大腿上擦得雪亮，一边瞧着奥斯卡。她象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准备品尝稀粥的味道一样，先在锅里搅动着，然后把盛满汤的羹匙吹凉。
阿克塞尔死死抓住拳打脚踢的奥斯卡。
阿克塞尔：“咳，快点！”
苏西·卡特尔：“黑厨娘在这儿吗？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她捏着奧斯卡的鼻子，把羹匙强塞进奥斯卡的嘴里。奥斯卡哽噎着，吞咽着。接着，在走开了的孩子们的呼喊声中又呕吐了起来。
市中心·赫维林广场
广告柱，报童。
一辆有轨电车叮当地开过去。
母亲拉着奥斯卡的手，横穿过街道。汽车的喇叭声。
他们走向一座红砖建筑物。房顶上飘扬着红白旗。大门上有一只戴皇冠的鹰的雕像。一个送急信的邮差骑上自行车。
奥斯卡的声音：“我觉得我们街上的和我们家的院子是越来越窄小了。我渴望着到远处去，我从不放过每一次能一个人或和妈妈一起进城的机会。同时，我还能躲过那些煮汤的厨师们的埋伏。”
波兰邮局·营业厅
扬·布龙斯基在寄往罗兹、卢布林、克拉科夫的贴了各种各样邮票的信封上盖戳。
他向营业厅的大钟瞥了一眼，开始仔细地收拾他的办公用品。他把袖套摘了下来，放在一处。
他又望了望钟，五点差一分。他耐心地等待着，看到指针跳到整五点，就站了起来，用波兰语向上司米孔博士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向门口走去。
波兰邮局·大门口
在门房里，阿格内丝带着奥斯卡在等候着。房屋看管人科贝拉察看着已经完全磨坏了的铁皮鼓。
科贝拉：“鼓坏啦，奥斯卡。我给你修修好吗？”
阿格内丝：“不用了，不用了。我给他买个新的。”
他将鼓还给奥斯卡，打开大门，让最后一批顾客离去。
扬·布龙斯基也走了出来，向奥斯卡和阿格内丝问好。
扬：“瞧，奥斯卡，在这儿买个新鼓。我还有重要事情，我得走了。再见，阿格内丝。”
他举起帽子。
阿格内丝：“再见，表哥。”
不知怎的，这种告别方式总有点令人感到奇怪。
阿格内丝和奥斯卡走进玩具商店。
玩具商店
当商店门上的铜铃声报告有顾客来时，矮小、活泼的店主人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抬起头来。他朝奥斯卡母子二人走去，因为见到阿格内丝而喜形于色。
马尔库斯满口土话：“瞧，谁来啦？我看见了尊贵的玛策拉特夫人，还有小奥斯卡。祝你们好哇！”他吻了阿格内丝的手，继续说，“可能是又要一个新鼓了吧？”
阿格内丝：“是的，马尔库斯先生，又该换了，我的奥斯卡是个勤快的鼓手。”
马尔库斯：“给他买个新的吧，一个带齿形花纹的。让他从我的鼓里面自己挑一个吧。”
阿格内丝：“马尔库斯先生，可以让小奥斯卡在您这里呆半个小时吗？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办。”
马尔库斯梢稍有点嘲讽，但又不伤人地：“他可以呆在这儿。我会象保护自己的眼珠一样保护他的。玛策拉特夫人可以不受干扰地去办她的重要事情。”
他奇怪地微笑着，鞠了一躬，这引起了奥斯卡的怀疑。
奥斯卡乖乖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当阿格内丝在他背后离开商店时，他连头也没回。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新鼓放在膝头，呆滞的目光盯着前方。
奥斯卡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然后他猝然站起，背起铁皮鼓，从商店门口跑了出去。
街道
奥斯卡挤进人群，在大人的腰间穿行着。他寻找着母亲那身锈褐色的衣服。
锈褐色的衣服消失在一条小胡同里。
奥斯卡跟着追过去。
木匠胡同
他小心地在拐角处盯梢，看见妈妈在一个出租公寓前站住并回头张望。
他马上把头缩了回来。
弗洛里亚公寓
妈妈走进弗洛里亚出租公寓。扬·布龙斯基出现在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旁，他拉上了窗帘。
阿格内丝走进房间，同扬一样迅速地脱下衣裳。扬依然没有忘记把裤缝叠好。
他们热情拥抱，倒在床上造爱，剧烈地耸动着。
奥斯卡（从下面）往上看着。
奥斯卡退了一步，撞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连同他的装得满满的鱼筐摔倒在石板路上。
钟楼
铁皮鼓手站在钟楼斜着升向高处的砖墙前。他向上望去：鸽子从壁龛中飞出，在突出于屋檐边的滴水嘴和凹窗上歇息。
奥斯卡在一条石沿上坐下来。穿着丝袜的腿在他面前走过。他又抬头望着钟楼的塔尖。
钟楼
鸽子飞起来，吓了他一跳。奥斯卡登上黑黝黝的盘旋梯，到了环绕钟楼的回廊上。他向使人昏眩的深处看去。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他想跳下去吗？不，他坐了下来，将腿插进栏杆，从右手搂着的那根柱子旁向远处望去，望着下面的城市，左手护着他的铁皮鼓。
奥斯卡的声音：“没有人想要夺走奥斯卡的鼓，但他仍然要叫喊！”
奥斯卡开始发出尖锐的叫声：“噫——！”
市剧院休息厅左边中间的两扇玻璃窗失去了夕阳的余辉，叮叮当当地掉在大街上。
奥斯卡再次喊叫：“噫——！”
休息厅的玻璃爆裂了。碎片从窗框上掉下来，就象一个人工小瀑布。
从上面往下看：过路人跳向一旁，马惊颤着，车辆互相咬在一起，聚集了一堆激动的人群。
一位先生决心从商店走出去，可在他面前玻璃家雪崩似的掉下来。他马上又缩了回去。
许多人高声喊叫：
“太阳黑子！”
“宇宙射线……”
“波兰民族主义者！”
“他们正从钟楼上射击！”
有人指向高处。所有的脖子都伸长了，但没有发现钟楼顶上有任何动静。
玩具商店
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站在阿格内丝面前，所有布做的小动物——狗熊、猴子、狗——甚至会眨眼睛的布娃娃，还有救火车、木马和木偶都看着他。
马尔库斯的两只手攥着妈妈的两只手，显露出手背上长着浅色汗毛的褐色的斑点。
马尔库斯：“您不要再跟布龙斯基在一起了。他在波兰邮局干话，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是说，因为他和波兰人在一起。您可不要站在波兰人一边，您要跟就跟德国人，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得势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奥斯卡出现了，听着。
马尔库斯跪下了：“也许，如果您愿意，就跟您的马尔库斯吧，跟马尔库斯走吧，他最近已经受了洗礼了。”
阿格内丝：“不要这样，马尔库斯，请不要在商店里……”
她把他拉起来。
马尔库斯更急迫了：“我们去伦敦吧，阿格内丝夫人，我在那边有买卖，有足够的钱……也许您不愿跟马尔库斯，因为您藐视他，那么您就藐视他吧。但他从心眼里求您，不要跟布龙斯基在一起，他在波兰邮局。他们，德国人一来，波兰人就完蛋了。”
正当阿格内丝被这许多可能发生的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搅得心里七上八下想哭想笑的时侯，马尔库斯发现了站在商店门口的奥斯卡。他放开了妈妈的一只手，用五个能表情达意的手指指向奥斯卡。
马尔库斯：“呐，您看，他在这儿！我们也把他带到伦敦去。他会象王子一样生活，象王子一样！”
妈妈也转过来看着奥斯卡，脸上露出了点笑容，又转向马尔库斯，摇摇头。
阿格内丝：“我谢谢您，马尔库斯，但不行。真的，不是因为布龙斯基。”
马尔库斯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尔库斯：“请您原谅马尔库斯，他应当想到，这不会是因为布龙斯基。您还是呆在您的玛策拉特身边吧。”
拉贝斯路
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收音机里播送的希持勒的讲话。
阿格内丝一言不发，怏怏不乐地牵着孩子回家。她若有所思地从侧面看着奥斯卡。他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到了杂货铺，她放开了他，走了进去。
杂货铺
玛策拉特正在接待最后一名顾客特鲁钦斯基奶奶。阿格内丝快步从他跟前走过，到了柜台后面，从挂勾上摘下围裙，系在身上。
玛策拉特亲热地问：“喏，散步很不错吧！”又亲热地对老人，“还要什么吗，老奶奶？好，今天的生意结束了。”
他送老人出门，看了阿格内丝一眼，她正站在收款处后面，又解下围裙。
玛策拉特：“怎么啦，阿格内丝？”
阿格内丝：“到处都在听元首讲话，就是我们家没有。”
她跑着走进后面的住房。
马戏团
头戴花翎的马在表演场上疾驰。响鞭声。马蹄敲击着木板。沙土扬起。奥斯卡害怕地躲到妈妈的背后。
妈妈全神贯注地看着。
随着最后一声响鞭，马戏团经理放掉了马匹。
奥斯卡犹豫地从妈妈身后伸出脑袋，和其他人一起鼓掌，拍手的节奏越来越慢，而他的眼睛却越来越大。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侏儒！一个成年人，但并不比他高，出场了。这是侏儒，音乐小丑贝布拉，他用不同大小的瓶子演奏着《好妈妈，送我一匹小马……》
为了看得更清楚，奥斯卡站了起来。
还有更多的侏儒，整整一队侏儒——小丑和杂技家，出现在贝布拉身后。他们玩着杂耍，翻着筋斗，然后站在他的旁边。
奥斯卡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父母面面相觑。他们第一次领悟到，总有一天他们的奥斯卡也会是这等模样。
马戏团帐篷·兽栏
幕间休息。
奥斯卡溜了出去。他从车底下钻过去，碰上几只小山羊。
小丑贝布拉身穿背带裤，脚曳拖鞋，从他身旁走过，手里提着一个水桶。
两人的目光骤然相遇。贝布拉立刻站住了，放下桶，歪着大脑袋。
贝布拉嫉妒地：“看看！今天三岁的孩子就不再长个了。”奥斯卡一言不发。“我的名字叫贝布拉……”比奥斯卡高十公分的侏儒自我介绍，“我是奥根王子的直系后裔，因此也就是路德维希十四的后裔，因为路德维希是他的父亲，而不是象某些人所说的是沙伐雅尔德。”
奥斯卡：“我是奧斯卡——”
这回奥斯卡开口了，并向贝布拉伸过手去。
贝布拉：“您说说，好奥斯卡，您大概有十四、五岁了吧……”
奥斯卡：“九岁——九岁半。”
贝布拉：“不可能。您猜我多大了？”
奥斯卡：“三十五。”
贝布拉：“您可真会恭维人，年轻的朋友。三十五岁那是过去的事了！八月份我就要庆祝我的五十三岁生日了。我可以当您的祖父了！——您也是艺术家吗？”
奥斯卡：“不是，尽管我……”
他发出他那能震碎玻璃的刺耳的叫喊声，三盘马戏团场地上的照明灯成了牺牲品。
贝布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奥斯卡：“……象您所看到的，完全有登台表演的艺术才能。”
贝布拉：“太妙了，妙极了！您得到我们这里来，一定。”
奥斯卡：“您知道，贝布拉先生……”他坐在一个车辕上，耷拉着腿，“您知道，我情愿做一名观众，让我的小小的艺术秘密地开花结果。”
贝布拉举起他那皱缩了的食指：“好奥斯卡，请您相信一个有经验的同行的话：一个象我们这样的人决不能属于观众的行列。我们这样的人必须抛头露面，左右全局，否则其他的人就要这样做了！”他走近奥斯卡，意味深长地小声说道，“其他的人就要来了，他们会占领庆祝节日的广场。他们要举行火炬游行！他们会建造检阅台，占据检阅台，从台上祈祷我们的末日！”
有人喊奥斯卡的名字。
贝布拉：“找您呢，好朋友。我们会再见的。我们长得太小了，所以不会找不到的。”
奥斯卡的妈妈叫喊着。
她从一辆宿夜的篷车后面走出来，正好看见贝布拉在吻她那丢失的儿子的前额。她画了一个十字。
贝布拉提起水桶，摇摆着两肩，迈着碎步急行离去，一面回头喊着：“您要来啊！”
奥斯卡第一次表现了他是能讲话的。从此以后，他总是只跟孩子们和侏儒讲话。遇到大人，他还是象三岁小孩那样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单词。
楼梯
孩子们围着一面纳粹的旗子在打闹。
扬·布龙斯基出现了。孩子们朝他喊：“嗨尔，希特勒！”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星期日早晨。
玛策拉特神情庄重地把大众牌收音机的罩子揭下。他取下贝多芬像，在原处挂上阿道夫·希特勒的像。
阿格内丝拨弄着收音机的旋钮，然后拿起摘下来的贝多芬像，想找个地方挂起来。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玛策拉特在卧室里更衣。
收音机里的进行曲被某地检阅式的实况广播所打断。
奥斯卡站在希特勒画像前，面对面地打量着元首，琢磨着在鼓上敲出合适的鼓点。
扬·布龙斯基身穿一件讲究的外衣，胳膊下夹着一张波兰报纸，神釆奕奕地走进来。
扬：“早晨好，大家星期天好！早晨好，阿尔弗雷德！”
玛策拉特从卧室出来，腿上挂着没裹紧的绑腿。
玛策拉特：“这个该死的绑腿总往下滑。”对阿格内丝说，“我得买双靴子！”
阿格内丝：“靴子太贵了，你是知道的。”
玛策拉特：“那至少要买副皮绑腿，象这样是肯定不行的。早晨好，表哥。”
他在布龙斯基面前站住了。
扬：“你去参加检阅吗？”
他往收音机方向点了点头。
玛策拉特煞有介事地说：“五月草坪上有大集会！区队长吕布扎克要讲话。他能讲，听我说，他可能讲呢！再说，我们现在经历的日子，是一定要载入史册的！所以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把脚蹬在椅子上。阿格内丝给他扎绑腿。扬打开一张报纸。
玛策拉特：“你最好是看《但泽前哨》报。你当年选择波兰国籍，不管怎么说都是胡闹。我向来是这么劝你的。你再考虑一下吧，表哥，别后悔莫及啊……”
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放下报纸。
绑腿扎好了，玛策拉特弯下膝盖，试试它是否合适。
阿格内丝：“带着伞，看样子要下雨。”
她把黑伞递给他。
玛策拉特：“我可不能穿着制服打伞！”
他把帽子的皮革带拉紧。军帽是他身上唯一的军人标记。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带，戴着“卍”字袖标。
玛策拉特：“汤在炉子上，只要常去搅一搅，再煮二十分钟就行了。”
阿格内丝：“你走以前不吃点什么了？”
玛策拉特：“没时间了。公务在身，不能因私误公啊！”
他走到门口，举起了手，也许是觉得不妥，没有喊“嗨尔，希持勒”，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布龙斯基松了一口气，走到长沙发跟前，小心地捏着笔直的裤线，坐了下来。
奥斯卡在他身旁坐下，指着他的眼睛。
奥斯卡：“蓝的，蓝眼睛。奥斯卡也是蓝眼睛。”
扬：“我们俩都继承了布龙斯基家的蓝眼睛。”
阿格内丝用卡苏白话说：“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她脱掉了鞋，站在沙发上坐着的那两个人中间，往墙上钌钉子。奥斯卡抱着贝多芬画像。扬托着阿格内丝的臀部，不让她晃动。她用唾沫贴住长袜上一个松开的丝头。
画像挂好了。奥斯卡滑到地板上，观察着画像上那位目光阴郁的人。
妈妈和布龙斯基坐在长沙发上，用卡苏白话窃窃私语。
奥斯卡爬上收音机前的那把椅子，这时电台采访员心情激动地宣布：
“现在，由训练部部长，我们的吕布扎克博士讲话！”
五月草坪·检阅台
一个布置得非常对称的检阅台。并排竖着六面“卍”字旗，下面是长方形旗、三角旗和四角旗，再下面是下巴上系着皮革带，身穿黑色制服的党卫军，然后是两排手插在皮革箍上的冲锋队员。站在他们下面的是面容慈祥的妇女领袖们。中间是挂着“卍”字旗的讲台。左面和右面是冲锋队、希特勒青年团，也许还有骑兵冲锋队的军乐队。
从戈培尔学校毕业的知识分子、粗壮的区队长吕布扎克正在讲话。
吕布扎克：“亲爱的来自但泽、朗夫尔、奥赫拉、希特里茨和普兰斯特的男女同胞们。不论你们是来自高地还是平原，我知道，你们所有的人心中都坏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从一个屈辱的命令把我们和亲爱的德意志祖国分开后，这种愿望一直活在我们心中，那就是我们要回归德意志帝国！”
掌声雷动。
奥斯卡从木板栅栏之间挤过去，踏着泥泞的草地，从后面走近检阅台。他只看得见红色的木板、马靴和人群的屁股。他从支柱之间穿了过去，钻到检阅台下，碰在一块突出来的顶板上，板上那根穿透木头的钉子划破了他的膝盖。
奥斯卡从许多双发出嚓嚓声的马靴旁爬过，又从纤巧的女靴旁钻过去。
吕布扎克：“他们如此慷慨地奉送给我们的这一个自由区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象虱子钻进毛皮一样，波兰人进入了我们的港口，在韦斯特普拉特定居下来。他们还在我们亲爱的古城中心，赐给了我们一个波兰邮局。（口哨声）我们感谢这份礼物！（大笑声，常声）在波兰人还不知道什么是通信的时侯，我们德国人就有了自己的邮局。写信还是我们教给他们的呢！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帮助波兰人分发邮件。我以我的名字，以我的出生地但泽，以我受洗礼的莫特劳河水担保！（乱七八糟的喊叫声）我们的心脏，我们的边界将要打开。我们将会被迎回帝国，就象我们敬爱的元首……（掌声雷动）……阿道夫·希特勒最近在比克堡的收获节讲话中向我们许诺的那样。”
在检阅台的底座里，在讲台的下面，奥斯卡在夹板和旗帜后面找到一个位置。从那里，他可以通过木板上的一个节孔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而不被人注意。
有个人走近演讲者，小声向他报告什么。
吕布扎克：“现在，亲爱的男女同胞们，让我们对来自帝国的客人、元首为我们派来的区队长表示热烈的欢迎。我们的同志阿尔贝尔特·弗尔斯特尔刚刚走进会场。”
号声大作。
奥斯卡透过节孔看见，帝国来的客人正穿过他的同志们组成的一条夹道，笔直地朝检阅台走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冲锋队员。
响起纳粹进行曲。
奥斯卡把鼓放正。但他敲打的是另一种节拍：四三拍。与他一板之隔的青年团听到了这一节拍，觉得有点莫明其妙。他用求援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
奥斯卡的四三拍敲得更急迫了。
青年团员在他的战鼓上也敲起了四三拍。
这一下激励了奥斯卡。他把华尔兹节拍敲打得更艺术，更欢快。
其他的学生团员和希特勒青年团的平鼓也加入进来。
奥斯卡咧嘴大笑。
在人群中已经有几个人开始按华尔兹节拍在晃动。这时一个竖笛吹奏者也吹起了四三拍。
“蓝色的多瑙河，蓝色的多瑙河……”
有人笑了起来，其他人跟着哼起来。这时号手们终于醒悟过来：他们也吹起了《蓝色的多瑙河》。
横笛也加入进来：“蓝色的多瑙河……”
吕布扎克手足无措地向四周看看，招唤一名党卫军军官到跟前。
吕布扎克情绪激动地与党卫军官们低语。
奥斯卡透过节孔看到节奏带动了人们的脚步，检阅队伍迅速解体了。现在人们在那里向左转，向右转。从帝国来的客人很快被包围住。方阵散开了。对称的秩序完蛋了。
检阅台上的吕布扎克不再低语。他咒骂着，怒吼着。仅剩的几个效忠者狂喊着，在发布和执行着命令。冲锋队和党卫军的小分队在那儿奔跑，皮靴跺着地板砰砰作响。他们亳无结果地搜索着他们想象中的藏在幕后的社会党人或共产党的破坏小组。
个别人大声地唱着歌词，其他人大笑。
奥斯卡得意忘形。
一个按着节拍左右摇晃的党员转向他的女邻，请她跳舞。其他人也跟着翩翩起舞。
人们兴高采烈地在五月草坪上跳着维也纳的华尔兹。
暴雨。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把人群驱散。只有吕布扎克伸直手臂站在雨中，纹丝不动。
在布罗森或者在索普德
一九三八年的耶稣受难节。一望无际的波罗的海懒洋洋地拍打着沙滩。后景中是门已钉死的冷饮店，窗户封得严严的疔养院，没有插旗的栈桥。
阿格内丝拉着奥斯卡的手，穿着一件绦紫色领边的浅蓝色春大衣，向远处望去。两个人都赤着脚，兴趣盎然地在被大雨冲平了的沙滩上踩出一个个脚印。他们将鞋拿在手里。
阿格内丝坐在一块石头上。玛策拉特和扬·布龙斯基走过来。扬在阿格内丝面前跪下，帮她穿鞋。
他的手顺着腿往上滑到了裙边。
玛策拉特装做没看见，把照相机对着别处抢拍了一个镜头。
太阳发出不很强烈的光，清澈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影。在地平线上可以看见海拉半岛和从船上升起的几缕轻烟。
在凹凸不平的防护堤上，四个人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朝外海跑去。
防护堤尽头。在标志大海起点的牌子下面坐转一个人。他戴着码头搬运工的帽子，身穿棉祅。身旁放着一个盛土豆的麻袋，袋子里有东西在蠕动。那人拉着一根晾衣服绳的一端。
绳子随着水草消失在肮脏的莫特劳河水中，河水在入海处还不断地拍击着防护堤上的石头。
阿格内丝走了过来，她问道：“哎，大叔，用晾衣服的绳子也能钓鱼吗？”
码头搬运工：“我想行吧。”
他狞笑着，露出了被烟熏黄的残牙。他不愿意再说下去，将大口大口的痰吐到花岗岩的缝里。然后他开始一把一把地往上收绳子。
阿格内丝：“真有鱼吗？还是只是一只破鞋？”
码头搬运工：“噢，我们先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费劲地直起身子，拽拉绳子，劲越使越大，突然他朝着与绳子相反的方向撞在石头上，滚了下去，呻吟着。
码头搬运工：“噢，我们是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张开手臂，向花岗岩间水花翻滚的小水湾伸下手去。
玛策拉特一家和扬表哥都看着他。
现在，搬运工抓到了什么东西，他拉起来一个淌着水的很沉的东西。他把一个喷着水的东西甩到了他的观众之间：那是一个马脑袋，一匹黑马的脑袋，也就是长着黑鬃的马脑袋。这匹马昨天或前天可能还嘶叫过。戴搬运工帽子的那人已经叉开腿站在马头旁边，许多条浅绿色的鳗鱼穷凶极恶地从马头里爬出来。他费劲地抓着鳗鱼，因为这类鳞骨类的鱼在光滑的石头上爬得很快，很灵活。
海鸥也马上飞来了，鸣叫着，扑了过来，三五成群地想抢走几条小鱼，驱也驱不散。
玛策拉特：“这几条玩意儿可真肥！”
搬运工继续抓鱼：“这还算肥？您知道吗，在著名的斯卡格拉克海战以后，当我们与英国人……通过……您懂吧……海战后，赤鲸有那么祖……”他指着小臂，“……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鳗鱼有这么粗。”
搬运工驱赶着海鸥，终于将二十多条小鳗鱼塞进了口袋。一贯声称自己助人为乐的玛策拉特扶着口袋，这样他就不可能看见。
——他的妻子，脸色苍白，先是将手，紧接着将头靠在扬的肩上和天鹅绒的衣领上。
当搬运工开始将又粗又黑的鳗鱼从死马的嘴里往外拽时——
阿格内丝不得不坐下来。扬想把她的头转开，但她不肯，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搬运工一面说着：“噢，我们先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一面在大家的帮助下拉开马嘴，在上下颚间塞进一根棍子，双手伸进马的咽喉，拽出来至少有手臂那么粗的两条鳗鱼。这时——阿格内丝一阵抽搐，将全部早点都吐在了防护堤的石头上。在牛奶咖啡的液体里有块状的蛋白和夹杂着一丝一丝蛋黄的白面包块。
海鸥又飞来了，低空盘旋，平稳地降落，争夺着这些发酸的食物。
奥斯卡挥舞着白漆根棒，想把海鸥驱散，但亳无效果。
搬运工举起一条手臂般祖的鳗鱼，唱道：
“黑、白、红旗帜，
骄傲地飘扬……
至死也忠诚！”
玛策拉特的住宅·厨房
玛策拉特在杀鳗鱼。
玛策拉特：“那家伙要一元五，我给了他一元钱，就做成了这笔交易。”
奥斯卡把脸贴在桌面上望着他。桌子上那角碎报纸（《但泽前哨》报）上的鳗鱼头还在张口吸气。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阿格内丝和扬坐在沙发上，用卡苏白话小声地交谈着。玛策拉特把餐具放在桌上。
阿格内丝：“阿尔弗雷德，你不要以为我会去吃那条鳗鱼！”
玛策拉特：“不要这样，姑奶奶！”
阿格内丝：“从今以后，我什么鱼都不吃了，更不用说鳗鱼了。”
扬递给她一支他的赛艇牌香烟，给她点着了烟。她把金色的烟嘴塞到嘴唇中间。
玛策拉特：“你明明知道这些钻进了马头的鱼还是新鲜的。”
阿格内丝摇摇头。奥斯卡轻轻地敲鼓。
玛策拉特粗暴地说“安静点，别敲了，再也不许敲了！快过来吃饭！”
阿格内丝站了起来：“不许你管他！你还有脸说他，就是你干的好事，他才变成这个样。……”
玛策拉特：“别念你的经了！你还是尝尝鄙人的手艺吧！我们倒要看看，谁爱吃，谁不爱吃。多新鲜的鳗鱼，加上茴香、月桂叶和那么一点柠橡皮。”
他往自己盘里盛鱼，把碟盘磕碰得叮当山响。
扬走过来：“算了，阿尔弗雷德，如果她不想吃……”
玛策拉特：“你可不要搀和进来。我可不是白买这些鳗鱼的……”他把盘子放在扬跟前，浇上调汁，“这些鱼收拾得多干净，没有一条破胆的。肝透亮透亮的，新鲜极了！我还用醋洗了冼肚子，内脏全掏出来了。……奥斯卡，快过来吃饭！”
玛策拉特把厚厚的一块鱼放在叉上，站了起来，想把鱼塞到阿格内丝的嘴里。
这时阿格内丝大叫一声，用卡苏白话叫唤着。
她猛地跳了起来，打开钢琴盖，脚使劲地踩着那两块琴板，前后不连贯地弹着《自由射手》里的猎人合唱曲“世界上什么东西象……”
奥斯卡悄悄离去。
他藏在卧室的衣柜里，透过门缝可以听到玛策拉特企图盖过琴声的狂叫。
玛策拉特想把阿格内丝从钢琴旁拖走，这时扬插在他俩中间。几双手拧在一起。琴盖砰的一声合上了。转椅倒地，阿格内丝跑了出去。
阿格内丝冲进卧室，望了望衣柜上的穿衣镜，然后——奥斯卡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她——扑倒在床上，哭着，两只手绞在一起，就象床头上方那张画里的玛格达雷娜的姿势一样。
扬：“你安静点，阿尔弗雷德。”
玛策拉特：“我简直拿她没有办法，还是你去劝劝她吧！”
扬出现了。他站在床前，一会儿望着妈妈，一会又望着画上正在忏悔的玛格达雷娜。
他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抚摸着趴在床上的妈妈的背和臀部，柔声细语地劝慰她，终于把手——因为话已经无济于事了——伸到了她的裙子底下，一直到她停止啜泣。
奥斯卡屏住呼吸钻在衣服堆里，他把柜门拉紧。
扬完成了他的工作后站了起来，用手绢擦了擦指头，然后大声地，一板一眼地说（为了使起居室里的玛策拉特能听得见）：“行了，阿格内丝，吃饭去吧，吵完了就算了。阿尔弗雷德肯定早把鳗鱼拿走，倒在厕所里了。”
阿格内丝慢慢地站了起来，擦干眼泪。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阿格内丝镇静而矜持地在桌旁坐下来，拣了块已经变凉的鳗鱼放在盘里，象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支配着，开始吃起来。
站在后面的玛策拉特凝视着她。站在卧室门口的扬也望着她，一面把手绢插到胸前的口袋里。
玛策拉特：“要不要我去热一下？”
天主教堂
在忏悔座里。维恩克神父把他的毛茸茸的耳朵贴在光滑的浅黑色的木栅栏上，这层栅栏把他同忏悔者隔开。栅杆的那边，阿格内丝在认真追述她同扬的关系。
阿格内丝低语着：“是的，我在思想、言论和行动上都不是贞洁的。”
神父：“你一个人还是同别的人？”
阿格内丝：“两个人。”
神父：“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阿格内丝：“每星期四，在木匠街。”
神父：“我的孩子，又是那个肮脏地方。”
阿格内丝：“我改不了，我想改，但就是不行。”
神父：“那么后果，亲爱的玛策拉持夫人，你就没有想过后果……”
阿格内丝绝望地：“是的，神父，已经有了……”
奥斯卡从长凳上滑下来，走到边上的一个祭坛旁。他盯着祭坛上的圣母像，圣母怀里抱着一丝不挂的小耶稣。奥斯卡拖来一张祈祷用的跪凳，爬上了祭坛。他触摸着小耶稣的小喷水壶，就好象要摆动水壶似的。
然后他从大衣底下取出他的鼓，踮起脚尖，把鼓套在小耶稣的脖子上。他轻手轻脚地，怕把圣像头部金箔做的光环弄断。他还爬上了石膏做的云座，把鼓槌塞在小耶稣松开的拳头里。
奥斯卡观察着背着鼓的耶稣，一面鼓励他敲鼓。
奥斯卡：“预备起，开始敲！一、二，一、二……你是不会敲还是不想敲，小伙子？……你不是样样都会嘛！”
奥斯卡敲给他看，但亳无效果。
阿格内丝的眼泪涌了出来。神父早猜到了她的苦衷，正当他想进一步安慰阿格内丝时，一阵鼓声打断了他。
奥斯卡在教小耶稣敲鼓，甚至还在这个笨学生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维恩克神父一把拎起奥斯卡，给了他一记耳光。
一个教堂的仆役跪着爬上祭坛，把小耶稣从鼓里解救出来。他毛手毛脚地把光环碰断了，跌跌撞撞地又弄碎了一小块石膏做的云。
阿格内丝：“我对这个孩子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那么疼他，可他今年十四了，还是没完没了地闯祸，在这儿也不让人安静，哎哟，我的上帝！”
神父：“祈祷吧！玛策拉特太太，祈祷吧！”
在神父的示意下，阿格内丝接过鼓。正要往门口走去，又被叫了回来。
神父：“玛策拉特太太……等一等！”
阿格内丝停住了脚步：“什么事？”
神父：“我们忘记了……Absolvo te in nomine Domini。（注1）”
阿格内丝行了一个屈膝礼。神父划了一个十字。
奥斯卡也分享了神父的祝福。
杂货铺
收款箱发出叮当的声音，随即是商店的门铃声，一个女顾客走出商店。阿格内丝呆呆地坐着，目光呆滞空虚。她置身于酸菜瓶、鲱鱼瓶、维特洛牌人造黄油、厄特克尔博士的发酵粉和洗衣粉中间。
她拿起一罐沙丁鱼，把盖打开。
奥斯卡坐在地窖通风口旁的麻袋中间，不安地望着她。
阿格内丝把手指伸进罐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突然她发现了奥斯卡，跳将起来，一把搂过奥斯卡，把他紧紧贴在胸前。
奥斯卡的声音：“复活节后的两星期，妈妈象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支配着，开始自觉自愿地大量地吃起鱼来。她什么都吃，罐头里的鱼、腌渍绯鱼和酸鲱鱼、煮熟的或生的鳕鱼，还有鳕鱼肝。而现在她又开始吃起那种泡在油里的该死的沙丁鱼来了。”
杂货铺
外祖母安娜走进来。神色不安的玛策拉特陪着她，是他把外祖母叫来的。
阿格内丝坐在鲱鱼桶的旁边，正大口大口地吃着盐渍鲱鱼。
玛策拉特对外祖母说：“您瞧，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又吃鱼了！她简直不是在吃，而是在往肚里塞。可是她还老奇怪为什么恶心。”
外祖母：“阿格内丝，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一不舒服就想吃鱼？”
她从她手里夺过那块熏过的鲱鱼，扔给了迈恩的那群猫。猫发出呼噜呼噜的怒叫声，蜂拥而上。
迈恩对面包师舍夫勒说：“依我所见，元首对一个想要加入纳粹党的共产党人要比对十个中央党的头子都感兴趣，因为那些中央党的家伙纯粹是出于害怕才加入纳粹党的，而决不是因为他们发现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玛策拉特的住宅·厨房
阿格内丝同她母亲坐在一起，她母亲从她手里拿走开罐头的刀。
阿格内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外祖母：“你想活，还是想死？”
阿格内丝：“我实在受不了，越来越受不了啦。”
外祖母：“我以前也老是这么说的，但还不是过来了嘛！你以为当年那个科尔亚切克，就是你的父亲，沉在木头底下，没有再回来，没有再回来，我的日子好过吗？”
阿格内丝：“他至少走了。”
外祖母生气地说：“你说什么，走了，走了！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你倒是好，有了两个男人还嫌不够。”
阿格内丝有气无力地：“行了，妈妈，我不想再……”
外祖母：“你不就是怀孕了嘛！发什么愁，就好象这里容不下第二个孩子似的。什么时候生？”
阿格内丝：“不，永远不！”
她跳了起来，冲出房门，从同玛策拉特一起在门口偷听的奥斯卡身旁走过。
楼梯口
阿格内丝摇摇晃晃地穿过走道，走进厕所里去。老海兰德正从厕所出来，在拉正裤子的背带。
奥斯卡跟在妈妈的身后，越来越使劲地摇动着门上的手柄。
奥斯卡：“妈妈！妈妈！”
他开始使劲地敲起鼓来。全楼的人都聚集在厕所前的楼梯上，从栏杆那头望着。奥斯卡在高声喊叫。
奥斯卡：“妈妈！妈妈！”
玛策拉特：“为什么你不要这个孩子，阿格内丝，说呀！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都无所谓……还是你一直在生那个马头的气？”
公墓
音乐师迈恩拿起小号要吹，赫伯特从他嘴里夺下小号。
赫伯特：“不许在这儿吹！要吹，到你的冲锋队那儿去吹！早晚你们会吹死的。你们这群纳粹猪！”
迈恩：“你这个共产党的婊子养的！”
在打开的墓穴旁，棺材正缓缓地放下去。
墓地上大约有五十来名送葬者。他们是死者的朋友、亲属、邻居、顾客，还有推销员。舍夫勒外衣的领边上别着一枚纳粹党党徽。
玛策拉特拉着奥斯卡的手。他望着墓穴，神父正往棺材上撒第一锹土。
维恩克神父：“Pulvis es，et in pulverem reverteris。Dominis autem resuscitabit in novissimodie。（注2）”
安娜·科尔亚切克大声恸哭，并用卡苏白话喊叫着。扬·布龙斯基也泣不成声。他们还能按卡苏白风俗表示自己的哀痛。其他的人则很克制。
维思克神父：“Signum-Salvatoris Domini nostri Jesu Christi，qui in box signo-redemit te，sit signatum-Super te，pax tecum。（注3）”
送葬者排成一列，同玛策拉持、奥斯卡和死者其他的亲属一一握手。
排在队列最后面的是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在他身旁，教堂司事养的毛色鲜艳的母鸡在坟墓之间啄食：它们从地里拉出一条蚯蚓，正在分而食之。
阿莱克塞特尔·舍夫勒同音乐师迈恩走到马尔库斯身旁，用手指弹了弹马尔库斯的黑色西服，把他推到一边。这时他们俩一左一右小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讲：
喂，是您啊！
您到这儿来干吗？
您想在这儿干什么？
您没有资格到这里来。
因为您是……
您知道，您是什么东西吗？
要我说吗？
您是犹太，
一个犹太人。
是的，犹太人。
难道您不是犹太人？
这一切都被奥斯卡看到了。他从正在同情地抚摸他的脑袋、捂着一块手帕、露齿冷笑的十四岁的苏西·卡特尔的手里挣脱出来，离开人群，消失在灌木丛里。
舍夫勒和迈恩一左一右地把马尔库斯倒拖到林荫道上，惊散了正在抢食的鸡。他们给他指了指公墓的大门，马尔库斯似乎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动作，戴上他的大礼帽，离去。
在大门附近，奥斯卡追上了他，拉起他的手。
马尔库斯：“是你，小奥斯卡！你说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马尔库斯？他究竟干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他？”
奥斯卡指了指他的破鼓。
马尔库斯：“我的小王子，到马尔库斯这儿来吧！挑一个新的、带齿形花纹的鼓！”
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在铁门旁他们看见了一个幽灵似的家伙，那是当年神学院的学生舒格尔·莱奥。他最喜欢在墓地逗留。他那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握着一顶皱巴巴的礼帽。他一蹦一跳地迎着他们走来，斜着脑袋，涎水直淌。
舒格尔·莱奥：“多好的日子啊！她现在已经到了样样东西都很便宜的地方了。也“Habemus Dominum。（注4）”
马尔库斯把手伸给他。
马尔库斯：“是的，舒格尔先生，今天是个好日子！”
舒格尔·莱奥：“你们看见了上帝没有？他刚走过。他有急事。阿门。”
马尔库斯给了他一点钱，悄悄离去。这时莱奥已经在捏死者亲属的手。
舒格尔·莱奥：“多好的日子啊！你们看见了上帝没有？”
奥斯卡被抱到一辆马车的前座上。
公络上
一辆单马驾驶的大车穿过松树林。车上是奥斯卡、外祖母、布龙斯基、玛策拉特和赶车的老农民芬岑特。
农舍
在谷仓里，外祖母在卸下来的大门板上摆好了出殡后的酒席。在场的还有邻居格雷夫和含夫勒以及维思克神父。
一个年轻的姑娘端来冒着热气的碗。
天下着雨。
芬岑特大叔唱起一首波兰文的圣母颂。大家跟着唱了起来。
公墓
暮色中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出现在阿格内丝的墓旁，他用希伯来语为死者祈祷。舒格尔·莱奥躲在一块墓碑后面窥视。飞过一群乌鸦。
农舍
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人们喝着杜松子酒在打纸牌。
布龙斯基输给了玛策拉特一副牌——这两个鰥夫同感悲戚。
奥斯卡走到外祖母跟前。她坐在谷仓旁的一个车辕上。奥斯卡紧挨着她的裙子。外祖母抖了抖裙子，奥斯卡钻进裙子。
奥斯卡蹲在裙子里面。
但泽
晨曦笼罩着的城市。一股黑色烟柱冉冉上升。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鼓手，他失去了可怜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吃了太多太多的鱼。”
犹太教堂
犹太教堂在燃烧。消防队在一旁监视着，他们的任务是不让大火蔓延到别的建筑物上去。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轻信的民族，他们相信什么圣诞老人，但实际上圣诞老人就是那个査煤气表的人。”
穿军服的人，其中有迈恩，把书、祭品和图案奇特的料子从屋里拖出来，扔到一个特意架起来的柴堆上。
奥斯卡出现了，他惊奇地看见乐于助人的玛策拉特在帮那些掠夺者，并在火堆上烤他的手，使自己的亲纳粹的感情炽热起来。
市中心·玩具商店
一辆汽车急驰而过，行人杂沓。
砸碎的橱窗，但还能看得见橱窗上用白粉写的“犹太猪”的字样。橱窗旁的玻璃门被踢开。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名叫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的玩具商，他出售红白漆的铁皮鼓。”
玩具店
奥斯卡出现了。他小心地跨过那些玻璃碎片，走进了商店。
一个冲锋队队员正用他的荣誉短剑挑开一个布娃娃的肚子，把里面的木棉抖出来。他扔掉这个开了膛的玩偶，又挑开第二个。
褐衫队员们毫不理会进屋来的奥斯卡。
一扇半开的门通向一个小房间，那是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的账房。没有顾客时，他常待在那里。
奥斯卡站在小房间的门槛上，恐惧使四肢都麻木和僵硬了。
马尔库斯坐在桌旁，脑袋耷拉在玻璃板上。他面前放着一只空玻璃杯。他是在外面橱窗玻璃的碎片声使他越来越感到舌干口燥的时候喝下这杯水的，玻璃杯旁放着一个盛毒药的绿色小瓶。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鼓手。从前有一个名叫马尔库斯的玩具商，他死了，也把世界上所有的玩具都带走了。”
赫维林广场
晚夏的一天，天上没有一丝风影。黄昏时分，妇女们带着被太阳晒黑的孩子、软毛绒的浴衣、彩色球和小帆船，从有轨电车上下来。睡眼惺忪的姑娘们用舌头来回地舔着浆果冰激凌。一个十五岁姑娘的蛋卷冰激凌掉在了地上。她想弯下身子去捡，但还是走开了。
在通往施耐德尔摩勒街的拐角处站着许多卖报的，他们直着脖子高喊着1939年8月31日晚报上那些居心叵测的醒目标题。一群好奇的人在那儿拥挤。
插着旗帜、满载武装人员的国防军卡车飞驰而过。
奥斯卡的声音：“1939年9月1日——我估计，你们都知道这个日子——就在这一天，我铸成了我的第二个大错。我——鼓手奥斯卡不仅把我可怜的妈妈敲进了坟墓，而且还把我可怜的舅舅，也很可能是我亲生父亲扬·布龙斯基拖进波兰邮局，把他搞死了。”
波兰邮局
正方形的邮局被党卫军成员团团围住。年轻的小伙子们和已经成家的男人们戴着臂章、钢盔，背着卡宾枪，三三两两地在那儿站岗。
一个岗哨挡住了扬和奥斯卡，他问道：“上哪儿去？”
扬往邮局正门那儿指了指。
岗哨：“波兰邮局已经封锁一小时了，不准通行。”
扬：“你看，奥斯卡……我们只是想找房屋管理人科贝拉。”
岗哨：“找他干什么？”
奥斯卡：“鼓！鼓！”
扬：“他要帮他修鼓。”
刹那间，奥斯卡撒开两腿拼命向邮局跑去。扬跟在他后面，想截住他。
岗哨惊愕地愣了一下，才开始叫起来：“站住！站住！”
这时这两个逃走的人已经越过铁栅栏，到达了正门。
扬犹豫地转过身去。
笨重的铁门启开一道缝。有人把他俩拽了进去。
波兰邮局
邮局内正紧张地进行着自卫战的准备工作。人们把笨重的家具，如档案柜等推到正门附近，想尽快地把整个门都堵死。
米孔博士用一连串的波兰话向扬打招呼并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扬面有愧色。扬分到了武器和弹药，他被派去同其他人一起把沙袋垒在窗前。
奥斯卡在旁边望着，直到米孔博士发现他为止。
米孔博士（先用波兰语，后用德语）：“你在这儿干吗？”
奥斯卡：“科贝拉……修鼓……”
米孔博士：“现在可不行。布龙斯基，您疯了吗？赶快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出口处堵死了。
城市全景
屋顶，教堂的尖塔，钟楼，市剧院的半球形的屋顶。教堂的钟声回荡，宣告最后一个和平之夜的降临。
画外音——希特勒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帝国议会的讲话：
“一连串不可容忍的侵犯世界的行为证明，波兰人已经不愿意尊重德意志帝国的边界。为了结束他们的疯狂行径，我不得不从现在起要用武力来对付武力。”
城市全景
突如其来的炮声冲破了寂静。
波兰邮局·没有窗户的房间
房间天花板很低。褐黄色的糊墙纸。没有灯罩的灯亮着。
从远处军舰上传来的隆隆炮声把奥斯卡惊醒。他躺在一个可以转动的筐里。筐里全是贴着各式邮票的信件。
许多人的声音（波兰语）：“现在开始了。他们开始射击了！”
几个男人抬进来一名伤员，把他放在一个盛信件的筐上。奥斯卡的鼓藏在信件底下。他们又走了出去。
伤员呻吟着，伤口不断地流着血。
奥斯卡刚从筐里爬出来，马上就想到了他的破鼓的安全。他用两只小手使劲地扒开那些信，把鼓蔵在那些永远寄不出去的信底下。
波兰邮局走廊和包裹室
男人们匆匆走过，从窗户里往外射击。
奥斯卡抓住一个人的袖子。
奥斯卡：“扬！扬在哪里？”
在包裹室里，波兰抵抗者们在沙袋、铁板和推倒在地的桌子的掩护下，用一发发稀琉的枪弹，回击着把他们层层包围的国防军的密集的炮火。
奥斯卡：“扬！扬舅舅，他在哪儿？”
波兰邮局·楼梯·二层的过道
奥斯卡上了楼梯。他看见科贝拉正把扬（穿着他的那一身考究的深灰色西服）推进一扇门里去。
科贝拉：“快，快进去！”
奥斯卡快步跟上了他们。
波兰邮局·纳恰尔妮克的儿童室
那是一间明亮的使人感到亲切的房间。图案生动的糊墙纸上留下了零落的弹痕。两扇长窗几乎延伸到地板。长窗的三分之一已用沙袋堵上。
房屋管理人把布龙斯基推向左面的那扇窗户。自己在右窗户那儿蹲下，隔一阵就用卡宾枪从沙袋的缝隙里往外射击；而扬却蜷缩着身子，抱着脑袋，浑身颤抖。他不是胆怯，而是感到害怕——这是战争爆发时人们很正常的情绪反应。
科贝拉用波兰语咒骂着，摇晃着布龙斯基，把枪扔给他。枪托打中了他的膝盖，发出闷声。布龙斯基叫了起来，抓住卡宾枪，脸扭到一边，漫无目标地向外发出了一梭子弹。
奥斯卡吃惊地看着周围堆放着的玩具：一匹完整无损的摇动木马、各式各样的球、一座骑士城堡但骑兵们都已倒地、一个打开了马粪纸盒里是铁路轨道和小货车、不同姿势的娃娃、娃娃们住的乱七八糟的小房子、锡兵、波兰骑士和小铁路模型。机关枪的火力使玩具世界成为一片废墟，预示了这一场战争的恐怖。
奥斯卡的目光落在一个红白色的鼓上。这只鼓放在书架的最上面。鼓的旁边是敲一下就会发出叮玲叮玲声响的编钟。鼓太高了，奥斯卡够不着。
奥斯卡爬到扬的身边。他碰到扬时，扬一阵战栗。奥斯卡把扬的头转向放鼓的地方。
一牧手榴弹把天花板上的灰泥震下来，扬起一片灰土。
奥斯卡紧紧抓住房屋管理人，指给他鼓看。
科贝拉：“不行，不行，现在不行！快躲起来！”
这时奥斯卡把一把椅子推到书架前，开始往上爬。
科贝拉跳了起来，把他抱了下来，放在地板上。子弹一个劲地注这个方向射来。扬·布龙斯基在他的角落里啜泣。
奥斯卡叫喊着：“鼓！”
科贝拉咒骂着：“见你的鬼去吧！”
他站到小凳上，正伸手去抓鼓——一梭机枪子弹射进儿童室，把刺下的玻璃全部打碎，好心的房屋管理人也慢慢地瘫坐了下来。
书架翻倒在地，娃娃裂成两半，波兰骑兵跳跃着，手风琴发出尖叫声，带齿形花纹的鼓滚到了奥斯卡的脚前。
波兰邮局
从窗户往外可以看见：
大炮和装甲车击中了正门的两根砖柱。铁栅栏倒在地上。国防军冲进了院子。
四面八方射来密集的炮火。
波兰邮局·没有窗户的房间
科贝拉坐着，靠在一个筐上。
他们在打牌。科贝拉拿着他的牌，但身体慢慢地倒向一边。扬站起来，用裤背带把他和筐绑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倒下去了。
奥斯卡开始叫牌：“十八。”
扬：“行。”
奥斯卡：“二十。”
扬：“行。”
奥斯卡：“二十三，二十四。”
扬：“派司。”他看着科贝拉，问他，“二十四，科贝拉，你听见了吗，奥斯卡叫到了二十四？”
科贝拉吃力地抬起眼皮，然后用他那呆滞的目光扫了一下他手中的十张牌，终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派司。”
门开了，又抬进来一名伤员。扬真的发火了。
扬叫喊着：“把门关上，这儿有穿堂风！”
奥斯卡出了一张黑桃。
扬：“加倍！”
扬善意地、笨手笨脚地推了科贝拉一下，让他振作起来，不要忘了出牌。
奥斯卡先把他们俩的王牌吊光，但他的黑桃K被扬用梅花J赢走，当扬出方块A时，奥斯卡因为没有方块，又用王牌赢了他，然后又用红桃J赢了扬的红桃10——
科贝拉出了一张红桃9，现在奥斯卡一手的红桃牌是百分之百的赢定了。
奥斯卡：“两张反牌，三个裁缝，四次黑桃一共是四十八或者十二个芬尼。”
一枚手榴弹在屋里爆炸。灯灭了。扬·布龙斯基在黑暗中哭泣。
扬：“阿格内丝，你在哪里？快把灯打开。”
奥斯卡点着了一根火柴。扬盯视着他。
扬：“阿格内丝，你在这儿啊！阿尔弗雷德在哪里？”
奥斯卡把蜡烛放到鼓上，烛光把科贝拉照亮。
扬：“太好了，阿尔弗雷德，你也在这儿啊！我们可以继续打牌了。”
扬用颤抖的手洗牌，又发牌。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可怕。
科贝拉：“三十……”
房屋管理人呻吟着，用虚弱无力的手把他的牌放在地板上。
他的眼球歪斜在一侧。
扬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发牌给科贝拉，但科贝拉没有接牌，只是身子越来越倾倒下来。
扬：“科贝拉，我求求你，我可要打最高分。你不要扫我的兴，你听见没有？你听着，阿尔弗雷德，这次我要打最高分了。”
奥斯卡疲惫地站了起来，把他的那双虽小、但坚韧的敲鼓的手放在扬的肩上，强迫自己用半高的，但急迫的声调对扬说：
奥斯卡：“不要管他了，爸爸。他已经死了，不能再打牌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俩可以打六十六点。”
扬哭起来：“……不，不，不……”
奥斯卡抚摸着他，并吻他。但扬继续哭叫着“不，不，不”，呜咽着。
扬：“请相信我，阿尔弗雷德，我本来可以赢的？阿格内丝，我本来是一定会赢的。”
这时——只有到这时——科贝拉才终于倒了下来，连带着倒翻了和他绑在一起的筐和筐里的那堆信件，最先着地的是那个死去的科贝拉，接着是那堆信件，最后是那个编织得很精巧的筐，信在扬和奥斯卡面前撒了一地。
赫维林广场
大约有三十名被烟火熏得半瞎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完好皮肉的幸存者，从邮局冒着烟的废墟里走出来，两只手放在脖子后面。
带着喷火器的党卫军在地窖里继续搜寻幸存者。
波兰邮局·没有窗户的房间
一片寂静。射击停止了。扬正在用纸牌搭一所大房子。奥斯卡在给他递牌。他俩之间充满了真挚的信赖，但奥斯卡现在扮演的是成年人的角色了。
手持上了膛的卡宾枪的国防军也冲击了这间房。
扬把红桃Q放在纸牌搭成的房子的最上面，同红桃J靠在一起。
国防军：“快，快，出去，出去！所有的人通通出去！”
纸牌搭的房子倒了。
波兰邮局·在院子里
新闻摄影记者们旋转着装在小汽车上的摄影机，他们正在拍摄那些幸存的波兰抵抗者。这些波兰人刚被人用武力押送到这儿，在围墙前排成一行。
奥斯卡的声音：“拍摄新闻片的记者给我们拍了一段很短的片子，后来这段片子在所有的电影院都上映了。因为奥斯卡在但泽的波兰邮局所经历的一切，是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而载入史册的。”
一名身强力壮的党卫军队员把奥斯卡和他的新鼓抱了起来。
国防军用枪托把俘虏赶到围墙前。扬·布龙斯基痴呆地向奥斯卡微笑并挥手示意。在他的那只举起的手里握着一张牌：红桃Q。
市中心
欢呼的人群，高喊着“嗨尔，希特勒”，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一只穿着土灰色制服的手臂弯曲成直角，把这幅激动人心的画面自下而上断开。
奥斯卡的声音：“自由贸易城但泽正在举行把它的哥特式城市建筑并入德意志帝国的庆祝大典。人们向站在黑色的‘奔弛’车上的元首欢呼。元首不知疲倦地、几乎是毫不停顿地用他的弯成直角的手臂向群众回礼。人们望着元首的蓝眼睛。这双眼睛同扬·布龙斯基的眼睛一样，得到女人的青睐。”
等侯着的人群的背部堵住了一条很宽的林荫大道的路口。
玛策拉特对奥斯卡说：“这是你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把眼睛睁大些，这样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将来就有的可讲了。他们来了！”
奥斯卡想找一个可以挤到前面去的空隙，但没有找到。这时一只带着手套、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了他，是舒格尔-莱奥把他举到肩上。
奥斯卡从礼帽的上方往前看，看见挂满旗帜的街道，拉贝斯络的邻居们都站在附近。
舒格尔握紧的拳头伸到了奥斯卡的鼻尖上上。
他慢慢松开手指，手掌上是一颗空弹壳。奥斯卡想去拿那弹壳，但戴着手套的手又合上了。
舒格尔-莱奥把手放了下来，慢慢转过身子，扛着坐在肩上的奥斯卡离开了人群，走了一段路后，他把奥斯卡放在一座房子前汽车入口的坡路上。
舒格尔-莱奥：“我看见上帝了。奥斯卡快跟我来。”
他拉起奥斯卡的手，不容奥斯卡考虑一下，两个人就穿过了这条杳无人迹的街道。
公墓街
低垂的云层，毛毛细雨。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奥斯卡在打寒颤，他想回去。舒格尔-莱奥把空弹壳放在淌涎水的嘴唇旁，使劲地吹着它。他舞动着双臂，又脱下了他的燕尾服，把它盖在奥斯卡的头部和肩上。
然后他用空弹充吹出了刺耳的啸声。他们继续往前走，现在莱奥身上只剩下一件破衬衣了。奥斯卡穿着他那件礼服，下摆一直拖着地。
他们沿着公墓的旧围墙，走到一块新打扫过的地方才停住脚步。莱奥在沙土上迈了几大步，用拉丁语大声地数着数。
舒格尔-莱奥：“我看见上帝了！”
大约离围墙十米处，莱奥画了一个记号，把一小段木头插进沙土。
他们上空飞过一架飞机。
奥斯卡：“是扬？他们把扬·布龙斯基枪毙了吗？”
舒格尔-莱奥：“他们把所有的子弹売都捡走了，就忘了这一个。”
他吹着空弹壳，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拉丁语嘟哝着。
舒格尔-莱奥：“Requieecant in place，A porta inferi erue Domine；animan eius（注5）……”
奥斯卡冻得直打哆嗦。莱奥把手伸进衬衫里，发出沙沙声响，掏出来一样东西。他一把从奥斯卡的肩上拿走了他的黑礼服，朝金雀花和野蔷薇树丛里跳去。
他郑重其事地把那样东西埋在沙土里，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奥斯卡慢慢走了过去，从沙土里取出那件东西，那是一张牌，红桃Q。
雨点冲掉了牌上的沙子。
拉贝斯路·杂货铺
外祖母安娜带着一个年轻旳姑娘走进商店，玛策拉特正同站在秤后面椅子上的奥斯卡一起，把糖装进蓝色的纸袋里去。
外祖母：“这就是我带来的玛丽亚，她想在这儿干活。”
玛策拉特和奥斯卡观察着这位姑娘。她生有一张圆圆的、生气勃勃的脸，高高的颧骨和两条长长的辫子。
外祖母：“你不是说过吗，需要有个人帮着照料顾客。再说，这样下去也不行，他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用手指了指奥斯卡。玛丽亚行了一个屈膝礼。
外祖母：“她是科科施克人。这丫头很伶俐。”
玛策拉特把手伸给她。
玛策拉特：“我们先从哪儿说起好呢？要紧的是东西要按原来的位置摆好。人造蜂蜜旁边是人造奶油，不能把肥皂粉和棕榈橄榄油肥皂放在沙糖中间。”
奥斯卡望着玛丽亚。
奥斯卡的声音：“我虽也曾偷偷地爱慕过一些女人，但玛丽亚是我真正爱上的第一个姑娘。”
外祖母向奥斯卡走去。
外祖母：“小奥斯卡，这下日子会好过些了，你一定会高兴的。”
她把她的煤油瓶放在柜台上。玛策拉特走到煤油桶旁，告诉玛丽亚如何灌油。
奥斯卡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红桃Q，把牌推给站在桌子那一头的外祖母。
奥斯卡：“姥姥，他躺在公墓里了。”
沉寂片刻。
从后面传来玛策拉特和玛丽亚的笑声。
玛策拉特：“妈，不管这姑娘是否灵巧，反正她不会吃穷我们的。她可以住在特鲁钦斯基奶奶那儿。自从他们把赫伯特带走后，她那儿就有了一间空房。……这是你的煤油。”
外祖母出神地望着那张牌，奥斯卡望这玛丽亚。
玛策拉特的住宅·楼梯口
玛丽亚在擦楼梯，嘴里哼着歌星扎拉·莱安德尔的一首歌。奥斯卡看着她。
奥斯卡：“玛丽亚，你多大了？”
玛丽亚：“刚过十六岁。”
奥斯卡：“我也是。”
玛丽亚：“这可没人相信……”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奥斯卡盖上被子，同往常一样，鼓也放在他的小床上。
玛丽亚：“呐，我们祈祷什么？我是小……”
奥斯卡：“热爱玛丽亚是我全部的思想……”
玛丽亚掏出她的口琴，给他伴奏。
奥斯卡闭上眼睛，念着圣经的片断。
奥斯卡：“玛丽亚……我是你的仆人……我欢乐的源泉……爱……”
布罗森的游泳场
一块黑板上写着：水温18℃，气温26℃，东风，睛。
玛丽亚穿着一件薄薄的印花连衣裙。她的圆圆的、略带光泽的脖子上戴着一串喑红色的木樱桃项圈。
奥斯卡走在她旁边，不时地望望她。
栈桥。一个光脚的浴场女工走在他俩的前面。她象一个忏悔者，腰间系着一根绳，绳上拴着一把沉甸甸的钥匙。她就用这把钥匙开更衣室的门。
更衣室前铺着一块用椰子纤维编织的粗糙的长地毯。门旁也有一面镜子。木头门散发出干燥的热气。
奥斯卡和玛丽亚走了进去——
更衣室
奥斯卡先把衣服脱掉。他脸对着墙，不乐意地听任玛丽亚的支配。
然后玛丽亚使劲一拉就把他的脸掉转过来，她递给他游泳衣，亳不犹豫地硬把他塞进那件紧身的羊毛游泳衣里。
她给他扣上背带的扣子，就把他放在长凳上，把鼓和鼓槌压在他腿上。
她自己开始迅速地、干脆利落地脱掉衣服。一面吹着口哨，嘴唇撅得高高的，显得很滑稽。她先脱了鞋，吹了两下高音哨，又吹了两下低音哨，然后又把袜子脱掉，把她那件印花连衣裙脱下，把衬裙挂在连衣裙外面，取下胸罩，嘴里还是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玛丽亚又开始脱她的充当衬裤用的运动短裤。她先把短裤拉到膝盖，然后又褪到小腿，把腿从卷起的短裤里伸出来，用左脚把短裤踢到角落里去。
玛丽亚转过身来。她的赤裸的身体使奥斯卡惊呆了。他把鼓往地上一扔，从长凳那儿一跃就扑向了玛丽亚。
奥斯卡的脸完全消失在玛丽亚腹下那一块黑色草丛里。
玛丽亚笑着，想把他赶跑，但奥斯卡亳不让步。玛丽亚一直还在笑着，这似乎使她很开心。
玛丽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奥斯卡，放开我！”
玛丽亚终于用力地把他推开，还轻轻叫了一声，因为奥斯卡死死地咬住了她。
奥斯卡靠在木板墙上，哭了起来。
玛丽亚弯身看他，把他举了起来。
玛丽亚：“你可真是一个小淘气鬼！你走到我身边，不知道，这是什么……”
当她让奥斯卡重又贴近她赤裸的身上挂着的那串木樱桃项圈时，奥斯卡又开始笑了起来。
更衣室前
门开了。玛丽亚和奥斯卡从里面出来，穿过栈桥，向海边走去。
奥斯卡的声音：“玛丽亚身上散发出一股香草味……怎么会有这股味？难道她用这种草擦身？有没有一种廉价的香水，是这种香味的？奥斯卡要把这个问题搞得水落石出。他终于确定玛丽亚并没有用香草擦身，而是她身上本来就散发出香草味。……”
海滩
玛丽亚仰面躺着，望着天上的云彩，把一本《珊瑚》画报放在脸上。画报的封面是埃菲尔铁塔。
奥斯卡坐在她身旁，观察着她。只能看到她的嘴，和耸起的乳房和肚脐。他抓起一把沙子，把沙子撒到她的肚脐里。
奥斯卡的目光落到了一袋车叶草起泡粉（注6）上。玛丽亚用牙齿把线袋撕开，把手指伸进去——奥斯卡舔玛丽亚的手指。奥斯卡摇了摇纸袋，玛丽亚把剩下的粉末全部倒在她的手心里。当奥斯卡把一滴唾沐吐在上面，粉末立刻起泡。
玛丽亚吃吃地笑着，连忙把使她发痒的泡沫舔掉。奥斯卡看着，咧着嘴痴笑。
玛丽亚仰躺着，两手伸平，手心朝上。
她周围躺着许多带着孩子的胖女人，这些胖女人因为穿着紧身衣，所以都吃力地呼吸着。
奥斯卡又撕开一个纸袋。他围着玛丽亚转起来，把起泡粉放到她的手心里，又吐上唾沫，直到他把唾液吐干为止。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玛策拉特穿着党卫军小队长的制服：带皮绑腿的马裤，党卫军的衬衫和外衣，从屋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
玛丽亚：“要很晚才回来吗？”
玛策拉特：“是啊，姑娘，很可能。要庆祝的胜利太多了。如果太晚了，你可以把奥斯卡带到你房里睡。”
玛丽亚：“好的，玛策拉特先生，同他睡一个床没问题，他最多才是我们的八分之一。”
玛策拉特走了。奥斯卡拿着他的鸭绒被进来。玛丽亚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上了楼梯。上面，特鲁钦斯基奶奶在等他们。
赫伯特的房间
五斗橱上挂着赫伯特的一张照片。奥斯卡在照片前站住了，瞧了一会儿就上了床。
一会儿玛丽亚从厨房里走了进来，她刚擦过身子，象往常一样吹着口哨。她穿了一件拖及地面的长睡衣。在五斗橱前她解开辫子，一面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她抖了抖头发，几下就把头发梳理好，然后使劲一跃，跳到床上。她躺在奥斯卡身边，抖动了几下身子，伸出圆圆的胳膊去拉灯绳，把灯熄灭。
玛丽亚大声说：“晚安！”^
他俩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黑暗中。玛丽亚笑了一声。过了一些时候有动静了。奥斯卡从被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摇动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玛丽亚把灯打开。
奥斯卡手里是一袋车叶草起泡粉，他抓住纸袋的一角，摇动着纸袋。
玛丽亚坐了起来。奥斯卡欣赏着她的长长的披发，把纸袋放在鸭绒被上。
玛丽亚从睡衣里伸出她那白晳的手臂，去抓纸袋。她仔细地撕开纸袋，把一些粉末倒在她的粉红色的手心上，把手伸向奥斯卡。奥斯卡也坐了起来，他没有去舔粉末，而是把唾沫吐在上面。
粉末在玛丽亚手中起泡了，使她发痒。玛丽亚抽搐着，踢蹬着双脚，睡衣撩到乳房下面，露出了肚子。
粉红色的灯光照着玛丽亚的肚脐。奥斯卡把所有剩余的起泡粉都倒在肚脐里了。
奥斯卡把唾沫吐到粉上，肚脐里不断地冒出泡来。……
玛丽亚弯下身，她想用舌头把肚脐里的起泡粉舔掉，但她够不着。肚脐离她的舌头甚至比非洲或火地岛都要远。
但奥斯卡离她的肚脐却很近，他把他的舌头伸进去。玛丽亚重又躺下，吃吃地笑着。
奥斯卡追随着车叶草的踪迹，离开肚脐，向下滑去，找到了比车叶草更多的东西。
玛丽亚闭上眼睛，伸出手臂去钩灯绳，把灯关了。
在黑暗中她还在吃吃地笑着。
奥斯卡的声音：“……就这样，奥斯卡找到了第三根鼓槌——他的年龄足以允许他这样做了。但这次我敲的不是铁皮，而是苔藓。我自己也不清楚，在那儿敲的人是不是我，那儿躺着的是不是玛丽亚？是我的还是她的苔藓？那个趴在那儿的先生还有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究竟是奥斯卡，还是我制造了新的生命？”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奥斯卡从没有人的铺子里走到过道里，打开起居室的门。
玛策拉特同气喘吁吁的玛丽亚躺在沙发上。玛策拉特的裤子脱落到膝盖。玛丽亚的裙子和衬裙从胸罩上面卷过去，一直卷到肩那儿。衬裤套在她的脚脖子上，整条腿难看地扭曲着，从沙发上耷拉下来。另一条腿弯曲看，毫无生气地放在紫色的沙发上。两腿之间是玛策拉特。落地钟敲响了。
玛策拉特停了一下，听着，然后说：“我们干了已经有三刻钟了。”
他接着又耸动了起来。
玛丽亚气促地：“再玩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只是一会儿……但你要注意！要注意！”
玛策拉特：“好的，好的。”
玛丽亚：“很快就好，再玩一会儿……”
玛策拉特：“好，好……我会注意的。”
玛丽亚大叫：“走开，现在走开！”
她想把他推到一边。……
但这时奥斯卡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门那儿跳了过来，用两只小手把鼓使劲地往玛策拉特汗渍渍的腰部砸去。玛策拉特完全忘了爬下来，而且也为时太晚，奥斯卡已经骑在他的背上。
玛策拉特好容易才把奥斯卡从背上甩下来。他怒气冲冲地揍奥斯卡。
玛丽亚把他俩拉开：“别这样，阿尔弗雷德！别这样，这跟孩子没关系，是你自己不注意嘛！”
玛策拉特：“是我不好？是谁说的，再玩一会儿？哼，是你，是你说的，你……”
玛丽亚：“我是说了，要注意，很快就完了——可情况不是这样的！”
玛策拉特叫起来：“你们这些女人永远没有个够，你们都是一路货！”
玛丽亚哭了起来：“你就知道放进去，出来，就完事了。你完全可以去找另一个女人！我可不是这种人，会这么快就完事，但你根本不照顾我……你根本……”
玛策拉特穿上裤子：“不许再哭了，我受不了。”
玛丽亚：“你滚吧！滚到你的分队去吧！你这个窝囊废！”
玛策拉特：“我也不是好惹的，你留神！这种女人的肮脏事！”
玛丽亚：“到你的一路货那儿去吧，滚，滚开！”
玛策拉特抓起他的上衣，手握着门把。
玛策拉特：“你这个骚货，还是去找一个外籍工人吧！你满可以找一个法国人，他会给你送咖啡，他肯定会使你满意！我向来就认为爱情可不光是这类乌七八糟的事！”
玛策拉特·厨房
玛丽亚揣着盆和毛巾进来。她蹲在放在地上的搪瓷盆前，洗身子。
奥斯卡打开收音机。轻音乐被特别新闻所打断，播音员报道515型潜水艇击沉敌船的吨位数为三十四万零二百五十六吨，然而又开始播送歌曲《天使国》。玛丽亚蹲在一把椅子上，嚎啕大哭。
奥斯卡想扮演安慰者。他走近她，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个绿颜色的纸袋，用牙齿把纸袋撕开。然后他把半袋起泡粉倒在那只伸给他的毫无知觉的手的手心里，往粉末上吐唾沫。
但是玛丽亚的反应是可怕的。她打了奥斯卡的后脑勺一下，又给了奥斯卡重重的一脚，把他踢到了地毯上。奥斯卡一直滚到起居室桌子的下面。
玛丽亚跳将起来：“你这个坏矮子，下流胚！你这个该死的精神病，王八蛋！”
奥斯卡亳无动静地躺在那里。
这个发怒的姑娘很快就安静下来，亲切地笑着。
玛丽亚：“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小奥斯卡……”
她朝他走去，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以示和解。但奥斯卡发怒了，他让她走近，然后用两个拳头从下往上一直打到她刚才向玛策拉特开放的地方。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玛策拉特同老海兰德把奥斯卡的床从卧室里搬出来。玛丽亚提着她的衣服和东西进屋。
玛策拉特：“我们把床搬到楼上特鲁饮斯基奶奶那儿。这样你就有一间你自己的房间了。你已经十七岁了！”
奥斯卡的声音：“到十一月初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玛丽亚怀孕了，她已经怀孕两个月。孩子的真正父亲是我——奥斯卡，因为我使玛丽亚怀孕后的第十天，她才同玛策拉特干了那件蠢事。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决定同我的玛丽亚结婚。”
玛策拉特的住宅
玛丽亚挺着大肚子，在沙发上打盹。奥斯卡在钢琴上敲了几个音。
他观察着玛丽亚的肚子，发现裁缝桌上有一把很大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正要往玛丽亚肚子上扎去，这时玛丽亚睁开了眼晴。
拉贝斯路
奥斯卡在格雷夫的蔬菜铺前走来走去。地上还有一些残雪。
莉娜·格雷夫出现在窗前，穿着睡衣，头上满是卷发夹子；胸前抱着一个枕头，站在一个布满冰花的木箱后面。
莉娜：“是你，小奥斯卡，快进来呀！你在外面干什么，外面多冷啊！”
奥斯卡迟疑地往前迈了两三步，终于接受了她的邀请。
格雷夫的住宅
莉娜·格雷夫重新躺在床上，这张床靠墙，同她丈夫的床排成一行。
奥斯卡站在门旁。
莉娜：“哟，小奥斯卡，走近一点，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钻到被子里来。这间房间很冷，格雷夫不肯把房间烧暖，他说这是锻炼。”
奥斯卡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莉娜把被子掀开，奥斯卡穿着衣服和靴子爬到了这个稍稍有点臃肿的懒女人身旁。
莉娜：“格雷夫这家伙要锻炼自己。他就是喜欢严格，喜欢青年人。他喜欢小伙子要胜过喜欢姑娘。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你懂吗？小奥斯卡！”
在窗台上放着一盆冻坏了的仙人掌。
拉贝斯路
格雷夫同他的小伙子们回到了拉贝斯路，他们把自行车靠在院墙上，走进蔬菜铺。
整个画面伴随着《野鸭子歌》：
全副武装的灰色雄鹰，
穿过黑沉沉的世界，
剑拔弩张，杀声阵阵，
斗争方兴未艾。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一九四一年九月——命名日筵席。
婴儿躺在睡篮里，在他头部的上方插着一面小纳碎党旗。
墙上是一张欧洲和北非的地图，图上用小旗标明德军占领的地区。玛策拉特端着一只烤好的松脆的大鹅，站在地图前。他把鹅端到放满节日餐具和水晶玻璃杯的桌上。
收音机里的声音：“现在部队正在向东方挺进……”
莉娜：“我的上帝，这可真象是一头大鸟！”
格雷岑：“是呀，这全托姥姥的福啊。”
外祖母点点头，她坐在她的老乡芬岑特旁边。其余的客人都是穿着周末礼服的邻居：舍夫勒夫妇，格雷夫夫妇和特鲁钦斯基奶奶。
所有的谈话都重叠在一起，只能听见片言只语。玛策拉特在切鹅，并把鹅分给大家。
完全是家庭主妇打扮的玛前亚正在给大家分面菜，奥斯卡在旁听他们说话，看着他们。
舍夫勒：“东面一直在向前挺近。”
玛策拉特：“比一九〇五年我们打仗那会儿，要顺利得多。”
舍夫勒：“这几天就要攻下列宁格勒……”
莉娜：“这么大的鹅，现在只有在卡苏白才能看得见。”
格雷夫：“或者是基辅。因为基辅有石油，所以要重要得多。”
舍夫勒：‘最重要的是莫斯科。’
玛策拉特：“上帝，如果我也在那儿该有多好！”
特鲁钦斯基奶奶：“是啊，是啊，就是卡芬白人会养鹅。”
玛策拉特：“但你们也都知道，国内战场上也需要我们这号人啊！”
舍夫勒：“一定要杷莫斯科夷为平地，这样我们就不必在冬天去养活这些人了。元首是知道这点的。”
特鲁钦斯基奶奶对舍夫勒和奥斯卡说：“他们也把我的赫伯特带到了俄国，他也在那儿打仗了。”
舍夫勒：“我估计，他在惩罚营。”
玛策拉特：“让他们饿死！把所有的敌人都通通饿死。这才叫战争！你要胸脯肉还是腿肉？当然要加苹果泥和香料罗。”
舍夫勒：“欧洲人都站在我们这边——勇敢的芬兰人……”
玛策拉特：‘没有吃鹅不加香料的。”
舍夫勒：“还有玛雅人，罗马尼亚人。”
莉娜：“这只鹅可真大！”
格雷岑：“也就得这么大，这么大……天啊，多么丰盛的筵席！”
格雷夫：“我们在海上也在挺进。如果这世界上充满魔鬼的话……”
玛策拉特：“格雷夫，你鹅肉也不吃啊？”
格雷夫：“您是知道的，我什么肉都不吃。但可以来一点鹅肚里的填菜和一点土豆泥。我的上帝，一个民族往外发展的余地可真大啊！”
特鲁钦斯基奶奶对奥斯卡说：“小奥斯卡，现在你可有个小弟弟了！他长大了，你就可以和他玩了。”
奥斯卡抱着小库尔特，走进旁边的屋子。
莉娜：“肉铺老板沃尔格穆特的大儿子阵亡了，得了一枚一级铁十字奖章。”
格雷夫：“不是一级，是二级。”
莉娜：“我说是一级就是一级！”
格雷岑：“你们别吵了，反正他已经是死了。”
奥斯卡把婴儿抱在怀里。
奥斯卡：“小库尔特，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亲儿子。等到你三岁生日那天，我就送给你一只鼓。如果你不想长大的话，我会教你应该怎么做。”
剧院的舞台出口处
战地剧团的海报。
贝布拉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宣传队上尉制服，挽着萝丝维塔·拉古纳小姐——伟大的“梦游者”。他们俩正在给崇拜者们签名。
同围着他们的空军巨人们相比，他们实在是显得太渺小了。贝布拉正在数一个中尉袖子上炸毁装甲车辆数的标记。
贝布拉：“一，二，三……五，六，七……太了不起了！”
他发现奥斯卡了。贝布拉伸出双臂，径直向奥斯卡走去。
贝布拉：“我亲爱的奥斯卡，看到您我是多么地高兴。我不是早说过吗，我们长得太小了，所以不会找不到的。”
他握了握奥斯卡的手，仔细地端详他。
贝布拉：“好萝丝维塔，请允许我给你介绍：这是奥斯卡，我的老朋友。我曾经和你提起过他、他的声音……这是萝丝维塔·拉古纳小姐，伟大的梦游者，我的青年时代的欢乐——现在是战场上青年英雄们的欢乐。”
萝丝维塔浓妆艳抹，也穿着制服。手臂上的袖章表明她也是宣传队的成员。
贝布拉把那些崇拜者打发走。
贝布拉：“行了，我的先生们，今天不再签了！”
萝丝维塔匆匆地又给一个打着石膏绷带的人签了名。贝布拉招呼他的副官过来。副官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贝布拉：“我的车！”他戴上手套，转身对奥斯卡说，“朋友，同我们一起去‘四季咖啡馆’喝一杯好咖啡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讲呢。”
车驶到他们跟前。副官打开车门，把一个小板凳放在过高的踏板前。
两个侏儒和奥斯卡上了车。
四季咖啡馆
大理石的小桌子。巨型灯架。窗前是向阳的平台。室内空荡荡的，光线很暗。
贝布拉、奥斯卡和萝丝维塔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吃着糕点。
萝丝维塔对侍者：“你们这儿有蛋糕吗？”
贝布拉：“好朋友，看起来您的境况不太好啊，您在发愁。”
奥斯卡：“我失去了我那可怜的妈妈，我的玩具商，还有很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的人和我的情人……”
贝布拉：“玩具商人和谁？”
奥斯卡：“一个很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的人。”
萝丝维塔：“多么大的损失！”
贝布拉叹着气：“唉，要维持我们这样的高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不长，又要象个人，这多么难啊！”
侍者给萝丝维塔送来一块蛋糕。
萝丝维塔：“奥斯卡先生，我是很理解您的痛苦的！”
她把那只既鲜嫩又苍老的手搁在奥斯卡手上。
奥斯卡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又吻了一下手，并情意绵绵地望着她的那双眼睛。
她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害怕地掉过脸去。奥斯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贝布拉：“镇静些，我的朋友，您的天才既是神秘的，又是残忍的。萝丝维塔感觉到这点，因此她感到迷惑和恐惧。”
奥斯卡：“请原谅。”
贝布拉：“您一定很奇怪，看到我这身打扮。是宣传部找到我们门上来的。他们让我们为最高领导表演……哦，这种肮脏的政冶！现在我们的任务是给作战部队服务。”
奥斯卡望着萝丝维塔。他拿起一个杯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尖叫声在玻璃杯上刻下了一颗心。
萝丝维塔破这小小的殷勤感动了。
萝丝维塔：“大可爱了，可爱极了，奥斯卡先生！您有才华。您为什么不到我们这儿来？难道那儿还有值得您留恋的东西吗？”
贝布拉：“对了，加入我们这一伙吧，年轻人。敲起您的鼓，把啤酒杯、灯泡、盛香槟酒的高脚杯，通通都唱得粉粉碎。驻扎在美丽法兰西的德国占领军，将在青春常驻的巴黎向您致意！”
萝丝维塔用她那双象地中海海水一般碧绿的眼睛诱惑他。
萝丝维塔：“您去过巴黎？”
奥斯卡摇摇头。
贝布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言为定了！”
埃菲尔铁塔
奥斯卡和萝丝维塔站在铁塔下面。
奥斯卡现在也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制服。
贝布拉：“亲爱的大巴黎的锡兵们！贝布拉的战地剧院为你们唱歌，为你们表演，帮助你们赢得最后胜利！”
奥斯卡抬头望着他们头顶上弓形的庞大建筑物。
萝丝维塔：“你在想什么，奥斯卡？”
奥斯卡：“我在想我姥姥的裙子。”
剧院
奥斯卡站在布景的一侧。他穿着孩提时代的那套海军服，带着有SMESSEYDLITZ字样的帽子，肚子上照例挂着他的铁皮鼓。
萝丝维塔用飞吻向观众告别。她走到奥斯卡身边。怯场的奥斯卡因为马上要上台而紧张万分。她抚摸着奥斯卡的手。然后萝丝维塔很快就把长裙换成短裙，披上一件斗篷。
费利克斯和基蒂这两个宣传队的杂技演员在台上翻着筋斗。他们穿着蒂曼尔民族服装。
贝布拉：“尊敬的观众们，下一个是我们首次在法国上演的节目。现在我们请有一手绝招的赫赫有名的奥斯卡出场。诸位，你们即将看到的是——鼓手奥斯卡！摧毁玻璃的能手奥斯卡！”
众人鼓掌。
基蒂和费利克斯正唱那首《黑厨娘在吗？》的歌。萝丝维塔推了奥斯卡一下。
奥斯卡上场，鼓声伴奏，掌声随着奥斯卡走路的节拍起落。
萝丝维塔托着一个放了许多玻璃杯和玻璃瓶的盘子上场。
奥斯卡象一个自动玩具娃娃，他绕着舞台走了一圈。这时萝丝维塔站在舞台中间，摆出一副舞蹈家的姿势，她把斗篷扔向后台，高高地举起一个高脚杯。
奥斯卡停住了脚步。
一阵鼓声，一声尖叫，玻璃杯化成碎片。
诺曼第
夏天，红日高照。草地和黑白色相间的奶牛。
侏儒剧团成员坐着一辆外面装有铁甲的汽车，急驰而过。
大西洋长堤上的碉堡
沙丘中间，一个带有射击口、瞭望孔和配备着小口径武器的碉堡面朝大海。地平线上还有许多同样的碉堡。一个高个子上等兵，从碉堡里爬出来。
当贝布拉的小分队在中尉黑尔措克的带领下开始参观时，上等兵兰克斯报告道：
“立正！多拉七号，上等兵一人，兵士四名，没有特別情况。”
黑尔措克中尉：“谢谢，稍息。”他面向贝布拉说：“您听见了，上尉先生，没有特别情况。这儿永远是这样平静。”
贝布拉：“可还有涨潮、退潮等大自然的表演呢。”
黑尔措克中尉：“对，就只有这么一点麻烦，所以我们修起了一排碉堡。”
贝布拉：“那么说，中尉先生是相信混凝土的罗？”
黑尔措克中尉：“我们这儿的人什么也不相信，是吗，上等兵？”
兰克斯：“是的，中尉先生，什么也不信。”
贝布拉：“那你们为什么搅拌混凝土和打夯？”
黑尔措克中尉：“我希望，我们的水泥加工知识在战后能得到使用。战后我们要重建家园。”
黑尔措克中尉向他们敬礼，离去。他还要视察别的碉堡。
费利克斯和基蒂爬到碉堡的顶上，在那儿表演起杂技来。
萝丝维塔和奥斯卡从车上取下一个用蝴蝶结和布花装饰起来的食品筐，还从车里拿来一架留声机。
萝丝维塔：“我们该吃早饭了！”
基蒂：“哦，对，野餐，”
费利克斯：“大自然使我们的胃口大增啊！”
在兰克斯的帮助下，其他的人也爬到了碉堡顶上。萝丝维塔把一块色彩鲜艳的花桌布铺好。她从筐里取出带小绒球的小座垫，打开了一把粉红色加浅绿色花纹的小旱伞。桌布上摆好了小碟、小刀和餐巾。基蒂把食物分发给大家。
基蒂：“从列宁格勒救出来的鱼子酱，荷兰巧克力，美国的罐头饼干，南非开普敦来的姜酱，法国的葡萄干面包……”
费利克斯：“匈牙利的香肠，挪威海岸来的鲑鱼。”
贝布拉：“上等兵先生，您要不要来一片切得薄薄的葡萄干面包？”
兰克斯：“谢谢，上尉先生。”
贝布拉：“海上的空气真叫人心旷神怡！”
费利克斯：“心胸更开阔了！”
萝丝维塔：“看着海，简直舒服极了！”
贝布拉：“真是一望无际，飞着……”
他用手指着海，发现了什么东西。
贝布拉：“您看，上等兵兰克斯，我看见海滩上有五个黑点。”
基蒂：“我也看到了，是五顶伞。”
费利克斯：“六顶。”
基蒂：“一、二、三、四、五，五顶。”
兰克斯：“那是利西厄斯的修女们。她们有时在退潮的时候到海滩上来捡贝壳和虾。”
远处，确确实实是五个修女在封锁海岸的石桩中间来回穿梭，嘻笑着。她们手中的伞，就象是船帆一样，驾着她们飘过海滩。
电话铃响了，兰克斯拿起听筒。
兰克斯：“这儿是多拉七号，上等兵兰克斯。”
多拉六号
中尉黑尔措克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海滩，对着话筒喊叫着。
黑尔措克中尉：“上等兵兰克斯，前方有活动。难道您眼睛瞎了吗？”
多拉七号
兰克斯：“那是修女，中尉先生。”
黑尔措克中尉：“如果不是修女怎么办？您就从来没有听说过第五纵队？”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
黑尔措克中尉：“必须马上把海滩清除干净。封锁区就是封锁区。”
兰克斯：“那些修女只是在捡虾，中尉先生，我认识她们……”
黑尔措克中尉：“这是命令！”
兰克斯：“遵命，中尉先生！”
兰克斯放下电话筒，走进碉堡。
修女们几乎都看不见了，只有她们的伞还时隐时现。
侏儒们停止了吃饭，他们不安地听着刚才的那段谈话。
在他们下面，射击口突然传出机关枪的射击声。
萝丝维塔捂住耳朵。
地平线上是修女。
突然沉寂下来。
侏儒们惊恐万状，目瞪口呆地向地平线那头望去，他们的眼睛慢慢地抬向高处。
修女们举着她们的伞飞向空中。
宫堡
舞台上站着穿着紧身银色礼服的萝丝维塔，眼睛用一块黑布蒙着。她戴着浅绿色的手套，脚上是一双金色的缕空鞋。
贝布拉穿着燕尾服，一副小丑装束。他手里拿着一张身份证，问萝丝维塔。
贝布拉：“拉古纳小姐，现在请您回答，黑尔措克中尉准确的出生年月。”
萝丝维塔聚精会神地想了一想。
萝丝维塔：“1915年4月11日，出生在不来梅。”
贝布拉转身面对几乎全是士兵的观众，一个军官站了起来。
黑尔措克中尉：“哦，对，出生地也对。”
贝布拉：“为伟大的梦游者，拉古纳小姐鼓掌。”
掌声。
萝丝维塔把黑布从眼睛上摘下，鞠躬。
突然掌声里夹杂着刺耳的空袭警报声。萝丝维塔投入奥斯卡的怀里。灯全灭了，一片混乱。贝布拉打开手电筒，光线把这一对恋人照亮。
奥斯卡的声音：“就象玛丽亚的身上发出香草味一样，我的萝丝维塔身上是一股肉桂的香味。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是这股香味。”
卧室
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在床的帷盖下面，睡在大枕头上的奥斯卡同萝丝维塔紧紧拥抱，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有人敲门。
奥斯卡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奥斯卡：“请进！”
双扇门启开一道缝，身穿晨衣的贝布拉走了进来。
奥斯卡睡眼惺忪地问：“出什么事了？”
贝布拉：“美国人来了。”
壁炉架上的钟敲起来了。远处的炮声把枝型吊灯上的玻璃穗都震得轻轻晃动起来。
宫堡的院子
一阵骚动，骑摩托车的传令兵、后勤兵、神经质的军需官，在人丛中来回穿梭。卡车都准备停当，要把司令部和战地剧团的客人们撤退到安全地带。铁栅门旁是冒着执气的战地流动厨房，出发前正在分发代用咖啡。炮火的轰鸣声在催促人们上路。
地上堆满了卷宗、军官们的箱子、装满了白兰地和葡萄酒的酒箱，贝布拉和剧团人员的行李。人们正迅速地把这些东西装上车。
贝布拉：“快，快——加快速度！”
从巴伐利亚来的一个和蔼的保管车辆的军士，想把萝丝维塔抱到漆成土灰色的奥佩尔厂出品的二吨卡车上去。
军士：“尊贵的夫人，请……”
萝丝维塔：“我还想喝杯咖啡，不喝咖啡，我是不走的。奥斯卡，请你帮我去拿一杯咖啡。”
指挥官的声音：“全体注意，准备出发！”
奥斯卡有点恼怒地：“你听见了，萝丝维塔，我们这就出发。”
萝丝维塔：“你啊，还当不了骑士，我自己去拿吧。”
她摘掉她头上的船形帽，穿着高跟鞋，跑到流动厨车那儿去。她刚刚拿起滚烫的咖啡，一枚榴弹炮炮弹在她身旁爆炸。
卡车上·沿途的废墟
奥斯卡坐在装货的地方，卡车向东行驶。
奥斯卡的声音：“哦，萝丝维塔，我不知道你的年龄，我只知道你的身上总散发出肉桂、豆蔻的气味。你能看透所有人的心，就是看不透你自己的心，否则的话，你就会留在我的身边，而不会去取那杯滚烫的咖啡了。”
坐在奥斯卡身边的是费利克斯、基蒂和贝布拉。车停住了，他们相互告別。
贝布拉：“哎，亲爱的奧斯卡，我们这群侏儒和笨蛋是不应该在专为巨人们夯实的水泥板上跳舞的。”
他吻奥斯卡的额头。
一个兵士把奥斯卡连同他的行李从车上抱下来。侏儒们远去了。
奥斯卡在向他们频烦招手。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先生同他的妻子玛丽亚，坐在起居室里，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他在那儿看报，而她则在为商业局粘贴用过的食品券。
小库尔特坐在地上。今天是他的三岁生日。他正在拆卸一肢写有“帕米尔”号字样的帆船。
外面有人敲鼓。奥斯卡站在大门前。
玛丽亚和小库尔特继续干他们的事，室外传来去开门的玛策拉特的惊呼声。
泪流满面的玛策拉特出现在起居室的门口，一言不发地指着过道。
玛丽亚抬起目光。
奥斯卡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土灰色制服，肩上挂着背包，手上还拎着一个包。
玛策拉特感动地叫：“这是小奥斯卡呀！”
奥斯卡也激动地望着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他正在折断“帕米尔”号上的桅杆。
玛策拉特：“你的小兄弟今天整整三岁了。”
库尔特望着奥斯卡。奥斯卡走到他跟前，把那个包递给他。
库尔特把纸撕开，露出来一个红白两色相间的、带齿形花纹的鼓。
玛策拉特：“是只鼓！”
奥斯卡：“我也是过三岁生日时，得到我的第一个鼓的。”
库尔特瞧着鼓，把两根小鼓槌紧紧地攥在拳头里。
玛丽亚取下奥斯卡的背包，拥抱他并帮他脱去上衣。
玛丽亚：“这是什么制服？……这衣服真是你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都找遍了，连警察也帮着找，就跟疯了似的。我们还得在法庭上宣誓，保证没有把你害死，……可现在，瞧，你回来了！”
拉贝斯路
一队队难民走过，推着手推车、自行车，还有的牵着奶牛。一队冲锋队队员走了过去，老海兰德在摆弄一枚反坦克手榴弹。
格雷岑·舍夫勒封上了她的商店的门。她正在向莉娜·格雷夫打招呼。
格雷岑·舍夫勒：“古斯特洛夫号船，还让上人呢！”
莉娜：“你们走吧你们走吧！”
格雷岑·舍夫勒：“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她上了一辆单马驾辕的堆满了东西的大车。她向奥斯卡挥手。
扩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在科尔贝尔格地区，敌方的无数次进攻都失败了。在西普鲁士，我们英勇奋战的部队在短兵相接的阵地战里，挫败了苏联人妄图向但泽和迪尔绍方向突破的企图，使敌方蒙受巨大的损失。”
格雷夫蔬菜铺
莉娜·格雷夫尖声叫喊着从屋里跑了出来。
正在拉铁百叶窗的玛策拉特听见叫声，立即穿过马路。
玛丽亚和奥斯卡也跟着他跑了过去。其他的邻居也都来了。老海兰德从院子里跑出来。
玛策拉特和海兰德把莉娜带进屋里。
奧斯卡从他们身旁走过，穿过后门，下了地窖。
格雷夫家的地窖
奥斯卡闯进黑黝黝的地窖，顺着电线往前走。
两只毛袜子和一双浪游人穿的高帮皮鞋在奥斯卡鼻尖上晃动。
奥斯卡扭着身子往上看，看见了挂在上面的格雷夫。毛袜子和短裤之间的那段毛茸茸的腿裸露着。童子军制服上面是一张由于紧张而变形的脸。
左手的两个指头按照童子军的规矩交叉成十字。右手腕上绑着一顶童子军军帽。
格雷夫选择了一种十分对称的死法：他吊在一个由四根白灰梁组成的架子上。旁边靠着一架绿色的小梯子。架子被四个灯泡照亮，架子上还端端正正地托着四幅肖像：巴登一波威尔爵士、佐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和用黑纱围起来的弗尔斯特的像。这个长着金黄头发的小伙子曾露过几面，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国防军制服。格雷夫脖子上的绳索是涂过肥皂的，绳索挂在滑轮上。绳子的另一头挂着一个盛土豆的麻袋，麻袋上那块马粪纸做的牌子上写着：75公斤。
但泽全景
密集的枪炮声。火柱和高射炮部队的探照灯把天空映得通红。到处是倒坍的墙和燃烧着的房子。
奥斯卡的声音：“市政府区、旧城、商业区，郊区、新城区，这座花了七百年时间建设起来的城市，在三日内化为灰烬。但这不是但泽城的第一次大火。骑士团、波兰人、瑞典人、法国人、普鲁士人和俄国人，都曾烧毁过这个城市，而这次是俄国人、波兰、德国人、英国人共同的行动。”
奥斯卡和玛策拉特望着这座被大火席卷的城市，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玛策拉特跪在钢琴盖上，取下希特勒的像，重又把贝多芬的像挂上，就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玛策拉特：“最后胜利……最后胜利。”
收音机正播送着国防军最后的战报。
播音员的声音：“敌人遭到最坚决的反击，没能取得重大进展，遭受……”
奥斯卡望着钢琴，钢琴前面是放在浅黄色长毛地毯的转椅。
播音员的声音：“……重大损失。260辆敌军坦克……”
收音机嘎然中止，再也不响了。
玛策拉特对着贝多芬像喃喃说道：“贝多芬，这才是天才！”
玛策拉特家的地窖
外面激烈的交战声越来越近，也越来热使人胆战心惊。
奥斯卡蹲在水泥地上，把鼓搁在一旁。
在几乎是空空如也的架子前，玛策拉特、玛丽亚、小库尔特、莉娜·格雷夫坐在盛放维特洛牌人造黄油的木箱上。
玛策拉特开始做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他弯下身子，使劲地去揪鞋带。一副懊丧的表情。
玛策拉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莉娜用食指弹了弹仍然还别在玛策拉特上衣领边上的党徽。
莉娜·格雷夫：“阿尔弗雷德，你还是把这个玩意儿摘下来为好。伊凡们随时都可能来的。”
玛策拉特：“是……是……”
他取下那个象糖果似的玩意儿，却不知道该扔到哪里去。他先想把党徽交给莉娜，后来又想把它交给妻子，但她俩谁也不接，所以他只好把党徽扔到地上，正想把脚踩上去，发作一番——
两个孩子同时扑了上去，奥斯卡抢先一步，抓住了党徽。
这时，上面的商店里突然出现了俄国人。盖板门被打开，五个苏联士兵拥进地窑口。
“举起手来！”
玛策拉特、玛丽亚、莉娜，还有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库尔特，都把手举了起来。
奥斯卡抓起他的鼓，把鼓紧紧地贴在身上。
一个兵士在玛策拉特充满恐惧的目光下走到玛丽亚跟前，蹲了下来，抚摸着小库尔特的脸颊，温柔地说——
伊凡一：“你，你这个好姑娘！”
“你过来！”
一个在高高的颧骨上长着一对眯缝眼睛的兵士厉声呵责着，抓住莉娜。莉娜叫了起来，她想往后退，但被抓得更紧。伊凡二赶过来帮忙，两个人把她拽起来，拖到地窖里贮放土豆的更暗的角落里去。
一个壮实的毛孔很大的家伙把奥斯卡和他的鼓举到臂上，在鼓上乱敲了一阵。
伊凡五还一直举着他的机关枪站在中间的那级台阶上，看守着，不让站在货架前的玛策拉特放下手。
这时，奥斯卡把两只小手伸向那个很可能不是他父亲的人。伊凡一理解奥斯卡的这一切动作，他主动地朝玛策拉特迈了一步——
玛策拉特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从奥斯卡手里接过了那个党徽。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本是不应该接过党徽的。当玛策拉特感觉到手里握的那个圆形物体时，他真的害怕了。该把这玩意儿扔到哪里去？形势逼人，该不容缓！他决定把它塞到嘴里，咽下去！是呀，如果别针没有松开就好了！可现在这块碍手碍脚的“糖块”就硬塞在这位小队长的嗓子眼里了。
玛策拉特给噎住了。他涨红了脸，两眼圆睁，干咳着，抽泣着，看上去又好象是在笑。他啼笑皆非，失魂落魄，那两只手也跟着垂了下来。
但是伊凡们是不会听之任之的，他们一定要重新看到他那高高举起的手。
此刻玛策拉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呼吸器官上了。他现在就连咳都咳不出来了，而是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把货架上的几罐莱比锡什锦菜都打在地上。
这时那个站在楼梯上放哨的兵士赶在玛策拉特噎死以前，从臀部位置打出一梭子弹。
拉贝斯路
战争把这条小街变成废墟。一部分房子已烧坍，瓦砾碎片象一辆坦克横在街头。俄国人都坐在街上。他们头顶上是二月苍白惨淡的太阳。一个士兵在练习如何巧妙地驾驶着汽车通过由浊画、落地钟和大衣架组成的地带。
一个身穿黑色免毛长大衣的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挨家挨户地寻找着什么。他手里握着一张纸条，嘴里念着门牌号。他的干瘪的头颅上那几根稀疏的微微发红的头发飘曳着。
他绕过那个把街面炸裂开的炸弹坑，找到了他要找的房子。老海兰德正坐在房前给一名苏军士兵补靴子。他满嘴是订子，那个士兵光着一只脚，在旁等候。
那个男人把小箱子放下，敲商店的门。
他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进去。然后朝一队看不见的人打招呼，要他们随他进入商店。
杂货铺
玛丽亚迎面朝那人走去，小库尔特紧紧地贴住她的裙子。奥斯卡站在通往后面卧室的门旁。
法扬戈尔特：“你们好！请问，这是玛策拉特杂货铺吗？”
玛丽亚点点头，
法扬戈尔特：“那您就是玛策拉特夫人了？”
玛丽亚又点了点头。他高兴地作自我介绍。
法扬戈尔特：“我从莱姆贝尔格来，我的名字叫法扬戈尔特。这是我的妻子罗巴。……”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他旁边还站着人似的，“这是我们的六个孩子：莱奥、雅各布、贝勒克、莱翁、梅德尔和卓雅。”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法扬戈尔特先生在空荡荡的商店里绕了一圈，一面激动地对她的妻子说话。
法扬戈尔特：“喏，你看，这是秤，很好的秤，十进制的……这是煤油箱，空的，是啊，是啊……这是挂香肠的黄铜杆，这是收款箱，标准的自动记账机。罗巴，这儿……很不错。”
玛丽亚神情恍惚地看着他在清点财产。
他彬彬有礼地把一张盖有印章的纸交给玛丽亚。
法扬戈尔抟：“这是证件，我们要接管这个店。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雇您当售货员。您可以同您的孩子们住在这里，这儿的房子宽敞得很！”
他脱下大衣，敲了敲地窖通风口的玻璃。
法扬戈尔特：“那儿是通地窖的吗？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想看一看地窖。”
玛策拉特家的地窖
盖板门被打开。玛丽亚拿着一盛灯走在前面，法扬戈尔特紧跟在后。奥斯卡站在地窖口，紧紧地抱着他的鼓。法扬戈尔特喜出望外地发现了货架上的存货。
法扬戈尔特：“哈，这是蜂蜜……肥皂，居然还有橄榄油肥皂。这儿还有面粉……玛策拉特先生考虑得很周到……很好……”
他碰到了一样用帆布盖着的东西，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法扬戈尔特：“正义的上帝啊！”
玛丽亚犹豫了一下，揭开帆布，露出来玛策拉特仰面躺着的尸首。
奥斯卡看到法扬戈尔特同当年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一样表情十足地把两手交又在脑后。
法扬戈尔特：“是玛策拉特先生？”
玛丽亚：“是的。过去的玛策拉特先生，我的丈夫。”
法扬戈尔特：“罗巴，快过来，莱奥，雅各布，贝勒克，莱翁，梅德尔，卓雅，孩子们，你们快过来！”
但是出现在通风口的却是奥斯卡的脸。
他费劲地用眼睛注视着这群看不见的人下了楼梯，又招呼他们走到死者跟前。
法扬戈尔特：“你们看，这是玛策拉特，他也曾经有过他的好日子！”
突然他沉默了，用奇特的目光望着玛丽亚。在他恢复理智后，他轻声地十分凄切地对玛丽亚解释道——
法扬戈尔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那时也是这么躺着的。在被送进炉子以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躺着的。那是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只是我活了下来，因为我是撒氯化物的。我专门撒氯化物、石炭酸和来苏水。我是集中营的消毒员。”
公墓
两个年轻的俄国人坐在围墙上，对着风闲扯。天上不时飞过飞机。二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着，坦克把围墙撞了一个大口子。在东歪西倒的墓石之间，放着用人造黄油的木箱钉成的玛策拉特的棺材。木板上还写有维持洛牌的字样。
玛丽亚在沙土地里挖坑，老海兰德在帮她挖。他均匀地撒着沙子，就好象是在寻找金子似的。
小库尔特在向墓前的十字架扔石子。而法扬戈尔特先生魂不守舍的目光表明，他又回到他过去的日子里去了。
奥斯卡瞅着他们挖的那个坑。
老海兰德把铁锨放在一边，从坑里爬了出来。
海兰德：“现在我们可以动手了！”
大家一起用力地把装棺材的车推了过来。木板裂开来了，钉也松动了，薄薄的棺材底的一头脱落开了，可以望得见玛策拉特的手和一小块帆布。
海兰德：“快点，快点，我还要钉一双鞋掌呢！”
要准备放棺材了。玛丽亚开始祷告。法扬戈尔特先生拿着他的大礼帽站在她身旁。
玛丽亚：“祝福你，玛丽亚，大慈大悲，上帝与你同在。你是妇人中最幸运的……”
奥斯卡开始念他的最后一段内心独白。
奥斯卡：“我应该这样做还是不应该这样做？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奥斯卡。你应该这样做还是不应该这样做？你现在是个孤儿了，奥斯卡。我应该这样做还是不应该这样做？”
海兰德使劲把车子推到坑边，棺材翻了个个，滚到坑里，用钉子草草钉上的盖顿时就松开了。海兰德急急忙忙地动手把大约一米深的坑填上。玛丽亚哭了起来。
奥斯卡毅然决然地走到坑前，从脖子上解下铁皮鼓，把鼓连同鼓槌一起扔到棺材上已经覆盖着沙土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发出强烈的声响。当第一锨沙土盖在鼓上时，鼓发出了很响的声音。第二锨沙土盖上时，声音就小多了。第三锨沙土甩过去时，就几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土很快地就淹没了红白漆。……
小库尔特捡起一块核桃大的石子，在手里掂量着——
奥斯卡在一旁观看着他的鼓的葬礼。
奥斯卡：“我应该，我必须，我要——长高！”
小库尔特摆好了扔石子的架势，对准奥斯卡的后脑勺，把石头扔了过去，打中了。
奥斯卡头朝下栽倒在坑里，血从他鼻子里流了出来。
海兰德放下铁锨，一个箭步跃到奥斯卡身旁，用干瘪的老手从坑里把奥斯卡抱出来，把他的头枕在冰冷的铁锨上。
小库尔特：“他流血了，他流血了！”
突然象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舒格尔一莱奥出现在墓地上。他凝视着正在流血的奥斯卡。
海兰德：“简直是难以叫人相信啊！……世界没落了——只有舒格尔一莱奥永远不会变！”
海兰德善意地拍了拍舒格尔一莱奥那件满是油渍的外套，把他介绍给法扬戈尔特。
海兰德：“这是我们的舒格尔一莱奥。他是来向我们表示他的同情的。”
舒格尔一莱奥盯着奥斯卡看了一会儿，就开始舞动起他的手套来。
舒格尔一莱奥：“他长高了，他长高了！你们看见上帝了吗？他长高了！”
所有的人都弯下腰看着奥斯卡，也都想看一看舒格尔一莱奥刚刚看到的东西。
舒格尔一莱奥：“你们看见上帝了吗？”
风吹开了他的衣服。他的脸已是衰老不堪，双脚不停地跳动着，口水直淌。他高声大叫。
舒格尔一莱奥：“上帝啊！上帝！你们看见上帝了吗？他正在长高，看啊，他正在长高！……他在长高！他在长高！他在长高！”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奥斯卡睁开眼睛。他躺在双人床上，屋里空荡荡的，窗子都拆掉了。
外祖母从门口进来，走到床边。
奥斯卡：“姥姥，姥姥！”
姥姥抚摸着他的扎着厚厚的绷带的脑袋。
外祖母：“这就是卡苏白人的命运，小奥斯卡！卡苏白人总是头上挨打。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到更好的地方去，只有姥姥要留下来，因为卡苏白人是不会搬家的。他们必须一直住在这儿，挺着腰杆，这样别人就不敢骑在我们的头上了。我们卡苏白人既不是波兰人，也不是德国人，可是不管是波兰人还是德国人，都想独霸这块地方。”
拉贝斯路·杂货铺前
奥斯卡躺在自行车的挂车里，玛丽亚把箱子搁在奥斯卡的旁边。
外祖母抱起奥斯卡，对法扬戈尔特解释道——
外祖母：“三岁那年，他掉进地窖后，就再也不长个了——可打那天，他掉进公墓的坑以后，他又开始长高了。”
他们离去。
朗弗尔火车站
小小的火车站上停着一辆货车。玛丽亚推着自行车和挂车过来。小库尔特坐在行李架上。紧裹着毛毯的奥斯卡躺在挂车里。外祖母安娜陪着他们。
玛丽亚爬上一节车厢。有人在往车厢里扔干草。外祖母把行李、小库尔特、最后是奥斯卡递给玛丽亚。车厢的铁门杆插上了。
在离别的一刹那，奥斯卡把手伸向外祖母。
奥斯卡：“姥姥，姥姥！”
卡苏白
货车穿过辽阔的卡苏白平原，向西部驶去。
画面的前景是一块土豆地。画面的边上出现了一个老妇人。她背对着观众，坐在一堆小火旁，用一根榛树枝拨弄着火堆。当然她依然是穿着那四层的土豆色的裙子，一块头巾罩住了她的头和肩膀。
在地平线上，列车消失在东歪西倒的电线杆之间。
（全世界）
注释：
注1：拉丁语，我以上帝的名义给你自由。
注2：拉丁语，你是尘埃，你要变成尘埃，你应该回来。
注3：拉丁语，救世主保佑你，我主把你从尘世中辟解脱出来。愿你永远安息。
注4：拉丁语，我们有一个上帝。
注5：拉丁语，他安息了。主啊，他没有下地狱，他的灵魂……
注6：车叶草起泡粉，是儿童吃的一种糖。那是一种绿色粉末。这种粉一碰到唾沫就会在嘴里起很多泡。
文/〔西德〕福·施隆多夫、君特·格拉斯
译/屈敏
卡苏白
开阔的土豆地。远处矗立着成行的电线杆和一个砖厂烟囱顶端的三分之一。一幅墨蓝、灰褐色的画面。
团团浓烟。安娜·布龙斯基蹲在火堆旁，若有所思地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安娜的裙子高高隆起，呈半圆形。她用一根榛树棍从烤土豆的灰堆中扒出一块熟土豆，放在一边凉一凉。又用一根尖树枝扎起这块烤焦了的土豆，放在嘴边，用风干燥裂的嘴唇把土豆皮上的灰土吹掉。
安娜一边吹着，一边闭上了眼晴，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先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再抬起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她用那对健康的、但缝隙很大的门牙咬了一口，立即又松开了，张开的嘴里含着那半个仍旧很烫的土豆，呼呼地冒着热气。她呆呆地凝视着那块土豆地。……
奥斯卡的声音：“我从我出生以前很久讲起。因为人们在叙述自己的生平时，都是至少要追溯到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的。
“当命里注定要生下我可怜的妈妈时，我那亳无预感的外祖母安娜·布龙斯基，穿着她的四层裙子，正坐在一块土豆地的边上。
“据记载，那是1899年，她坐在卡苏白——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在跳跃。”
远处，那电线杆之间有三个男人奔跑着。
安娜又扒起一块土豆，吹掉皮上的灰，将整个土豆塞到嘴里，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嚼着，只见——
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附近低于地面的小径里跳了出来，慌乱地朝四下张望着，又往前急促地跳了几步，惊恐万状。显然是有人在追赶他。他趺倒在地，额头上渗出汗珠，气喘吁吁，小胡子颤抖着，爬到安娜跟前，望着安娜，就象一头矮小粗壮的野兽。
安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翘起脚尖，一层接一层地高高提起她的土豆色的裙子，直到把小个子全部罩上为止。小个子在四层裙子里不再喘气和颤抖了。安娜叹息着坐在他身上。
微风在烤土豆的草堆里发出丝丝的声响。安娜把裙子整平，从灰堆里扒出三个土豆，又从身边筐里拿出四个生土豆，逐个地放进热灰中，然后又用更多的灰将土豆盖上，她在热腾腾的灰堆里捅来捅去，冒起了阵阵浓烟。
黄色浓烟开始时向东北方飘去，接着又随风贴着地面向西南转回来。安娜的裙子刚刚恢复原样，两个又高又瘦的家伙，象幽灵一样从小径处冒了出来。
从他们身上的制服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军警。
他们几乎从安娜身旁冲过去，突然其中一个家伙想起了什么，在浓烟中停住了脚步，边咳边问。
第一个军警：“有人从这儿经过吗？一个叫科尔亚切克的家伙。”
安娜（摇摇头）：“我不认得这么个人。”
奥斯卡的声音：“这两个穿着普鲁士军警制服的人在找一个纵火犯。”
第一个军警：“他放了火。”
安娜：“圣母玛丽亚！”
第一个军警：“锯木场烧光了……矫矫的个头，宽宽的肩膀。”
安娜：“这么个人我倒见过。他跑了，象鬼一样跑掉了。”
第一个军警：“往哪儿跑了？”
安娜用插在尖棍上的冒着热气的土豆指着比绍的方向。
这两个穿军警制服的家伙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去比绍追捕犯人。他们用刺刀在周围尚未燃烧的草堆中捅捅抜拨。然后，又疑神疑鬼地围着土豆堆转了起来，用刺刀往土豆堆里捅了几下。
第一个军警：“他不在这儿……他肯定去比绍了。”
第二个军警：“不在这儿，就在那儿！没有别的地方！”
军警们向来只知道两种可能性。
安娜用她那对缝隙很大的门牙又咬了半块土豆，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把眼球转向左上方。天下飘落下稀琉的雨点。
第一个军警：“唉，又下起雨来了。”
军警们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打消了在这儿继续寻找的念头，回身朝比绍的力向大步走去。
安娜大叫一声。警察猛他回转身来，怀疑地打量着她。
安娜小声地嘟哝着神灵的名字。
军警走出了百十来步。
安娜轻松地叹了口气。
军警走远了，慢漫地湮没在夜色中。
在行将熄灭的火堆冒出的烟雾中，安娜·布龙斯基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是那么地费劲，就好象她已在这儿扎下了根，现在要中断刚刚开始的长势，连根带土地把自己拔起来一样。
当矮小宽肩的科尔亚切克没有了罩子，暴露在雨中时，他感到身上在发冷。他赶紧扣上在裙子下面解开了的裤子，他在裙子底下既感到恐慌，但又有一种寻找归宿之地的强烈愿望。
安娜把一筐土豆塞给他，自己弯腰背起更沉的那筐，空着的那只手又拿起草耙和锄头。
安娜：“跟我来，科尔亚切克！”
科尔亚切克：“我叫约瑟夫。”
安娜：“好吧，跟我来，约瑟夫。”
两个人离去了。他落在她后面五步之远。
奥斯卡的声音：“我的外祖父是个纵火犯。他多次纵火，那时在整个西普鲁士，锯木场为点燃波兰人的民族情感提供了导火线。”
河岸边的木排场
安娜·科尔亚切克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女儿阿格内丝。一个名叫杨·布龙斯基的小男孩，在附近玩耍。鹅嘎嘎地叫着。
岸边的沙滩上立着几幢木头房子。木排和树干缓慢地在河中漂流着。
科尔亚切克和另外七个木排工在干活。
奥斯卡的声音：“约瑟夫和安娜在木排工人那里住了下来。大约过了一年，军警才又找到我外祖父的踪迹。”
四个穿蓝衣的人出现在堤岸上，朝科尔亚切克走去。
科尔亚切克越来越快地朝河里跑去，然后从一个木排跳到另一个木排，从一棵树干跳向另一棵树干，一直朝河心跑去。
穿蓝色衣服的人开枪了。
怀抱着婴儿的安娜朝军警冲过去。
安娜（喊叫）：“科尔亚切克！”
科尔亚切克到达了最后一个木排，一头栽进水中，树干下面冒起了咕噜咕噜的水泡。莫特劳河缓慢地流着。
奥斯卡的声音：“科尔亚切克在这次跳入水中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有的人说，他淹死了，又有人说……”
芝加哥的办公大楼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本世纪初叶的摩天大楼。窗前放着一张写字台，它的玻璃台面上映出高大建筑的倒影。
奥斯卡的声音：“……他逃到了美国，在芝加哥改名为乔·科尔西克，成了百万富翁。”
科尔亚切克僵直地坐在巨大的写字台旁，也许还戴着礼帽，在他点然雪茄之前，忧郁地玩弄着一盒火柴。宝石戒指在手指上闪闪发光。
奥斯卡的声音：“据说，他是靠做木材生意、开火柴厂和参加火灾保险发的财。”
科尔亚切克把雪茄的蓝色烟雾喷出来。
港口市场
大雾弥漫。
四个妇女坐在筐前，兜售她们的商品：鳕鱼、小蝶鱼……
其中一个是（年轻的）外祖母安娜，仍穿着她那四层裙子。她面前放着鹅、黄油和鸡蛋。
安娜：“不肥不瘦的小鹅……金黄色的黄油……鸡蛋……杏仁……六十个……”
一个名叫施韦特费格尔的男人从木炭火中取出一块烧热了的砖，用夹木炭的火钳这到外祖母的裙子下面，她把裙子掀到需要的高度。
镜头推近送进外祖母裙子里的砖头。
镜头拉回：还是那四层裙子和砖头。而现在坐在那儿的已经是穿裙子的老外祖母了。她旁边是阿格内丝，一个年轻的姑娘。市场的供应大大不如当年。这是个除了萝卜外什么也买不到的“萝卜冬天”。
奥斯卡的声音：“我的外祖母整年整年地穿着她那四层裙子，坐着叫卖带到市场上来的东西。就这样她越来越衰老。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小鹅绝迹，能买到的只剩下萝卜了。我可怜的妈妈也长大了，她正在为她的表哥担忧。扬必须上战场，但他却愿意留在她的身旁。”
军区司令部
一个上尉军医：“姓名？”
在体格检查小组前站着扬·布龙斯基，他赤裸着身体。
扬：“布龙斯基·扬。”
上尉军医：“出生年份？”
扬：“1897年。”
上尉军医（凝视着他）：“缓期服役！”
在军区司令部门前
阿格内丝在这里等侯着。扬从大门里走出来，投入阿格内丝的怀抱。她身着护土服装。
扬（小声对她说）：“没有屁股，没有脖子，一年以后再来！”
阿格内丝拥抱他。
奥斯卡的声音：“这是我可怜的妈妈第一次拥抱她的表哥，我不知道，她以后拥抱他时会不会比这次更感到幸福。这对战争年代的年轻恋人一直热切地相爱着，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位名叫玛策拉特的先生。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是土生土长的莱茵人。在西尔伯哈美野战医院，他以莱茵人特有的乐天性格，赢得了所有护士的欢心，助理护士阿格内丝也不例外。”
野战医院的厨房
玛策拉特正搅动着大锅里的汤，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旁拿调料。阿格内丝和另外两个护士在一旁等候着，他先尝了尝汤，然后又给她递过去一勺。
其他的护士走过来，赞叹这个戴着上了浆的厨师帽的男人。
玛策拉特：“辣椒放多了，还少了卢丁香？”
阿格内丝吮吸着汤，心不在焉地朝玛策拉持点了点头，她的舌尖轻轻滑过上嘴唇。
一个老厨娘观察着他俩，用卡苏白土语说了些什么。阿格内丝笑了起来。
玛策拉特：“她说什么？”
阿格内丝：“她说，您是个天才的厨师，玛策拉特先生，您会把感情变成汤。”
港口市场（1920年）
外祖母安娜·布龙斯基穿着她那四层裙子，坐在老地方。女儿阿格内丝站在旁边。这两个女人望着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和扬·布龙斯基，他们象男孩一样在不远的地方闲逛着。
奥斯卡的声音：“战争终于打不下去了。但泽被宣布为自由区。波兰人在城里办了一个自己的邮局，集邮爱好者扬·布龙斯基就在那里找到了工作。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留在了但泽。”
这两个年轻人看着龙门吊车。
扬：“我们卡苏白人一直居住在这块土地上，我们要比波兰人早到这里，自然也比你们德国人早罗。”
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别念你的经了！扬！现在和平了！德国人、皮兰人、卡苏白人，所有的人现在要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了。”
外祖母和阿格内丝出神地注视着这两个男人。
奥斯卡的声音：“这两个截然不同但对我妈妈却怀有同样感情的先生，相互之间产生了好感。就在这样一个三位一体的关系中，他们将我，奥斯卡，带到了世上。”
阿格内丝朝两个男人走去，用臂挽住一个人的脖子，又拉住另一个的手。
拉贝斯路
杂货铺。
帀拍打着阒无人迹的街道。闪电瞬时把房屋的正面照亮。气氛阴森可怖，有神秘感，还带有嘲讽的味道。
奥斯卡的声音：“太阳在处女星座的位置上。海王星住进表示中年的第十幢房子，把奥斯卡固定在奇迹和失望之间。与土星相对的木星，对孩子的血统提出了疑问。”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阿格内丝在阵痛中呻吟着，屋外是残暑的阵雨。
阿格内丝·玛策拉特的子宮
胎儿奥斯卡浮游在羊水中，大眼睛瞪着摄影机。
奥斯卡的声音：“当我还是胎儿，没有重力，无怃无虑地浮游在我的原始环境中时，就倾听着妈妈心脏的鼓点，一直到我被粗暴地从那里赶了出来为止。”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接生婆：“出来啦，出来啦，玛策拉特太太，使劲啊！”
一片黑暗。终于，新生儿闪出第一道目光。
在明亮的光线下，出现母亲叉开的大腿和膝盖，中间是卧室的灯。
一只毛茸茸的夜蛾围绕着那两只六十瓦的灯泡飞来飞去，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晃一晃的巨大阴影，碰击着灯泡。
奥斯卡的声音：“我诞生了，我看到的世界的第一个形象是那两只六十瓦的灯泡。”
画面掉抟一百八十度，倒立。
接生婆的手抓着斩生儿的脚，慢慢将他提起。
一把小喷水壶进入画面。
接生婆：“一个男孩！一个结实的棒小伙子！”
奥斯卡折皱的脸，头朝下。
外面还下着阵雨，外祖母科尔亚切克走到房门口，大声宣布：“阿尔弗雷德！是个男孩！”
玛策拉特出现在门口，瞧着阿格内丝。
玛策拉特：“是男孩？真的吗？”
阿格内丝无力地点点头。
玛策拉特蹑手蹑脚地走近她。这时，在他后面的扬·布龙斯基从门口往里望着。玛策拉特转向布龙斯基，招呼他进来。
玛策拉特：“是男孩！来，称一下，看他有多重。”
他从店里取来台秤。
接生婆和外祖母在床头的盆里给婴儿洗澡。
玛策拉特向阿格内丝弯下身，握住她的手。
阿格内丝：“我早知道会是个男孩，尽管我有时也说过，会生个女孩。”
她发现了门口的布龙斯基，对他也笑了笑。
奥斯卡的声音：“虽然我表面上哭叫着，完全是一副青红色的婴儿相，但我的耳朵已经能听见所有的声音。我以批判的态度倾听着我的父母对我的首次即兴议论。”
玛策拉特指着婴儿。
玛策拉特：“等他长大，就接过这爿店。我们现在这么拼命干，总算有个盼头了。”
阿格内丝：“等小奥斯卡三岁时，要给他买一只铁皮鼓。”
婴儿看见自己正背着铁皮鼓走下楼梯。
奥斯卡的声音：“就是这只答应给我的铁皮鼓，阻止了我进一步表达我要重新变成胎儿的愿望。再说，接生婆也已经剪断了我的脐带，反正是无计可施了。既然我已经这样无可挽回地被他们从子宫里赶了出来，我就几乎再也无法耐心地等待我三岁的生日了。”
四层出租楼房里的一间卧室，黄色，面朝着院子。庆头上方悬挂着画像，是镶在玻璃框架里的正在忏悔的玛格达雷娜。她呈肉色，躺在山洞中。双人床对面楚带有穿衣镜的白色衣柜，左面是一个梳妆台，右面是一个大理石台面的五屉柜。卧室的灯由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不象在起居室里是用布绷着，而是托在两个黄铜臂上。透过粉红色的瓷灯罩，能看见散发着光亮的灯泡。
起居室是底层的中心部分。从两扇窗户向外看，可以看见在夏天里铺设有波罗的海贝壳的前花园和街道。起居室的糊墙纸是葡萄红色的，长椅的套子近于紫色。一张四角呈圆形的折叠饭桌；四把皮椅和一张放烟具的小圆桌立在蓝色的地毯上。窗户之间是黑黄两色的落地钟。黑色的钢琴紧靠着紫色的长椅。钢琴上方挂着贝多芬的肖像。钢琴前是一把放在浅黄色长毛皮毯上的转椅。钢琴对面放着一个带黑色波纹台面和黑色爪形脚的酒柜。
除了主要是堆放皂片盒的带点弯度的长过道外，还有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至少有一半地方堆满了物品，如罐头、面粉袋和小袋燕麦片。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生日聚会接近尾声，桌上是吃剩的点心、咖啡和在了一半的盛奶油的碗。人们在传饮杜松子酒。
外祖母在沙发上打盹，远处的一阵鼓声将她惊醒。
外祖母：“怎么回事？”
她认出正背着铁皮鼓走进屋来的奥斯卡。
祖母：“啊，是你啊，小奥斯卡。”
蔬菜商人格雷夫正讲述着一个童子军仗义救人的故事。脸色红润的格雷岑·舍夫勒和她那当面包师的丈夫出神地听着。莉娜·格雷夫觉得无聊，抓起酒瓶。
格雷岑和坐在她身旁的玛策拉特好几次放声大笑。奥斯卡敲着鼓，围着桌子走着，观察着这群人。然后，他转向钢琴。他妈妈正在唱轻歌剧里的一段咏叹调，一面熟练地为自己伴奏着。舅舅扬·布龙斯基紧挨着她站着，一只手里拿着一支插在金色烟嘴上的赛艇牌香烟，另一只手，在不翻乐谱时，就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他们唱道：
喂，你说吧，谁给我们主持的婚礼？
是灰雀，是灰雀，
是我们头顶的蓝天，
把我们俩结合在一起。
啊，看，满天的星辰闪金光，
天空是何等雄伟壮丽。
夜莺温柔地歌唱：
爱情，爱情是神的威力。
啊，夜莺温柔地歌唱：
爱情，爱情是神的威力。
奥斯卡的声音：“参加生日聚会的人们——父母和邻居们——都已经半醉了，他们组成奇怪的一对一对：妈妈和扬舅舅在钢琴旁；格雷岑·舍夫勒在倾听蔬菜商格雷夫的那个故事；面包师舍夫勒在和莉娜·格雷夫一起喝酒。”
下面的谈话，时而重叠，时而交叉。
格雷夫：“那天是5月14日，我们穿过福根，走过森林……我们想逃出城市，到大自然中去……对，是这样，每天做一件好事。送人一个苹果……首先我们应当重新学习，保重我们的身体，要从年轻的时候做起。莉娜常常不理解我。我们不应当仅仅是混日子。她是过一天算一天；而我认为，我感到，每天都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阿格内丝和扬在钢琴旁唱歌。他翻了一页乐谱后，手消失在她的领口之中。
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奥斯卡的眼睛。
舍夫勒：“没有人想到我们这些中间阶层。”
玛策拉特：“他们拼命地为那些国家职员，那些借债鬼服务。”
舍夫勒：“最早的时候，小面包才两芬尼一个，突然一下子涨到一百马克，七百马克五十芬尼，过几天又涨到一千。嗯，现在地地道道的小面包又是三芬尼一个了。”
玛策拉特：“我不一直就这么说嘛，人们需要的就是稳定的货币。”
莉娜·格雷夫：“阿尔弗雷德，瞧瞧杯里是什么。让我们为新马克干杯！为你的三芬尼面包干杯。”
格雷夫：“为青年一代干杯！”
格雷岑·舍夫勒：“为一切美好的东西干杯。”
格雷夫：“我可以对您称呼“你”吗，格雷岑？”
舍夫勒：“那我就叫你莉娜了。”莉娜将他搂过去。
玛策拉特：“啊，孩子们，我们再也不会象今天这样如同青年人一般相聚在一起了！”
阿格内丝和布龙斯基在唱歌（两重唱）。
阿格内丝抬头望着扬。他的手完全伸进了她的领口，在那里乱动。
杂货铺
玛策拉特拿着啤酒从地窖中走出来。匆忙中，他没有关上盖板。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格雷夫让奥斯卡站在门框旁，用粗柄刀往木头上刻了一个槽。
格雷夫：“1927年9月12日。明年你就这么高了……”他比划着“……然后这么高，这么高，一直到跟我一样高为止。”
玛策拉特（走过来）：“股票牌啤酒，清凉爽口，刚从地窖拿来的。”
奥斯卡一下子溜到外祖母那里，想钻到她的裙子里去。她把他推到一边。
玩牌的人坐了下来，开啤酒瓶的声音。
阿格内丝：“您玩吗，舍夫勒先生？”
舍夫勒看着怀表：“不了，不了。你们玩吧。我喜欢观战……再说，一会儿我就得去睡觉。”
格雷岑·舍夫勒：“他总是没精打采的。”
格雷夫：“那您就不应当嫁给一个面包师，格雷岑。”
他失常地大笑起来。
没有人再想到奥斯卡了。他爬到桌子下，躲在桌布的阴影中。
玛策拉特：“十八……”
扬·布龙斯基：“好。”
玛策拉特：“二十……”
扬·布龙斯基：“好。”
他们一直叫到三十。
玛策拉特：“派司。”
扬·布龙斯基：“我也派司。”
阿格内丝：“我们打一盘红桃的。”
大家在玩牌。
扬·布龙斯基输了；他心不在焉，因为他想的根本不是打扑克，而是其他的事情。
在桌子下面，奥斯卡看到，扬脱掉左脚上的鞋，穿着灰抹子的脚从奥斯卡头边伸过去，寻找着坐在他对面的阿格内丝的膝头。他俩刚刚碰上，阿格内丝就向桌子跟前凑过来，使扬能撩起她连衣裙的裙边，先是用脚尖，然后用整个穿袜子的脚在她的大腿之间滑动。
这时，阿格内丝正打出一张黑桃，其他人跟着出同色牌。
阿格内丝出牌：“是啊，牌都这样平放着……这样我们就能看清楚。”
阿格内丝发牌，布龙斯基出方块。
阿格内丝：“天啊，扬，你可要注意。难道你不知道方块都出完了？”
玛策拉特：“别吵，孩子们，玩吧！”
阿格内丝：“他这张牌居然还贏了。”
牌打完了。他们在算分。
阿格内丝：“你们是多少？十八点。一局，三出手，四裁缝，再加上红桃，一共是四十。”
扬·布龙斯基：“那两张底牌是什么？……唉，你看，都是方块，可我怎么能知道呢。”
过道
门开了，奥斯卡走出来。能看见和听见里面玩牌的人。奥斯卡看了一眼门柱上的凹痕，关上了门。
奥斯卡的声音：“就在这一天，我思考了成人们的世界和我的前途，决定不再长大。哪怕是一公分我都不想长了，我要永远做个三岁的孩子，做个侏儒。”
奥斯卡毅然决然地通过黑暗的过道走向铺子。
杂货铺
在路灯光线的斜照下，屋子就象是一座可怖的迷宫，堆满了箱子、罐头、架子，梯子、瓶子……
通向地窖的盖板门开着。下面亮着一盏灯，给入口处增添了神秘的深度感。
奥斯卡向下看去，慢慢地摘下铁皮鼓，将鼓槌插在裤子背带上的专用小袢上。
奥斯卡的声音：“我至少用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才明白。通向地下储藏室的盖板门暗示我应该做什么。”
地窖
奥斯卡走下十六级破旧的梯子，在面粉袋中间放置好他的铁皮鼓，又走上梯子，上八级，下三级，又上五级，下一级……
他的目光落到了放覆盆子汁的架子上。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跳起身来抓了一瓶果子汁……
奥斯卡旋转着，翻滚着，从木梯上滚下去。
玻璃碎片的叮当声和撞击木梯的响声足以惊动整个房子。
这时，从奥斯卡头上伤口滴出来的血，与覆盆子汁混合在一起。在他完全失去知觉以前，他肯定了这次尝试的成功，并向仍然完好无损的铁皮鼓瞥了一眼。
喊声：“奥斯卡，你在哪儿？”
“奥斯卡你在哪儿？”
“出什么事啦？”
在敞开着的盖板门口出现了玛策拉特，妈妈和参加聚会的其他人，他们一下子都清醍过来了。
阿格内丝：“他在那里！我的上帝，他从梯子上掉下去了！”
童子军首领格雷夫抢先来到奥斯卡跟前，小心地将昏厥过去的奥斯卡抱起来，爬上梯子。
格雷岑·舍夫勒：“我马上去叫雷拉茨大夫。”
妈妈朝玛策拉特喊叫着：“他在流血！盖板怎么开了？阿尔弗雷德，是你，你这个凶手！你把盖板门……”
玛策拉特：“……我是去取啤酒。”
阿格内丝：“……门是你……”
玛策拉特：“……你安静一点吧，我无非是给你们去取啤酒。”
阿格内丝：“凶手！”
她掴了丈夫一记耳光。当他劝她安静些时，她又用手背掴了他一记耳光。
扬：“我请你，阿格内丝，我请你们……理智一点。”
玛策拉特：“用不着你管，表哥！”
扬窘迫地低头看着地板。
在地窑的一只面粉口袋上安然无恙地躺着那个有红白齿纹的铁皮鼓。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奥斯卡躺在小床上。蓄着黑色大胡子的雷拉茨大夫俯身看他。
终于，医生直起腰来，背朝奥斯卡，神情严肃地对奥斯卡的父母说：
“再卧床休息一两周，小奥斯卡就又可以起床了。”
奥斯卡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奥斯卡的声音：“我对地窑的冲击完全成功了。从那以后谁都会这么说：我们的小奥斯卡，是在他三岁生日的那天从地窖的梯子上摔下去的，尽管什么都没伤着，可他就是不愿意再长高了，一公分都不想长了。”
拉贝斯路
奥斯卡敲着鼓，在街上走着，惊动了所有的邻居。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奥斯卡一二、一二地敲着鼓，走进家里。他的妈妈坐在桌旁，面前放着帐单、现金帐簿和扬·布龙斯基的集邮册。
扬·布龙斯基手里拿着一把小镊子，正夹起一张邮票，奥斯卡伸手要抓。
扬：“别动，奥斯卡。这张邮票太宝贵了。这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第一张波兰邮票！”
他仔细地将邮票插入集邮册。
玛策拉特从厨房出来：“饭好了！”
奥斯卡只是看着他，继续敲鼓。
扬：“好吧！那我走了，到时间了。”
阿格内丝：“你不在这儿吃饭了？阿尔弗雷德今天烧了蘑菇。”
扬：“不了，不了……今天下午我在窗口值班，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上班时间了。”
他合上了他的集邮册。
玛策拉特身着围裙，端来碟子和餐具。阿格内丝把帐簿等挪开。
玛策拉特：“我说了，不要在家里敲！再说鼓已经破了，你会踫伤的。”
确实，鼓底已经磨损了；带尖角的锐利的铁皮边沿离奥斯卡的腿动脉很近，十分危险。玛策拉特放下碟子。奥斯卡想偷偷溜走。
玛策拉特：“把鼓放在这儿，奥斯卡，你要伤着了，又是我的不是。”
他伸手去抓鼓，割破了手指。
玛策拉特：“你看，我说的吧！”
奥斯卡两手把鼓按得更紧了。
阿格内丝走向酒柜，想用别的法子试试。
阿格内丝：“你给我鼓，奥斯卡，我给你一块巧克力。”
她把嘴撅得高高的将巧克力递给奥斯卡。
扬：“嗯，多好吃的巧克力！把鼓给妈妈，奥斯卡！”
奥斯卡：“不！奥斯卡不乐意！”
玛策拉特：“好吧！那我就动手了！”
他使劲拽着铁皮鼓。奥斯卡也不示弱。两个人争夺着鼓。一会儿，奥斯卡就精疲力尽，鼓从他手里滑掉，他猛扑过去想夺回鼓，就在这时奥斯卡发出了第一声破坏性的喊叫。刹那间，落地钟蜜黄色字盘前的那块挡苍蝇和灰尘的抛光玻璃被震碎了，掉到地板上，碎成了无数的碎片。
所有的人都愣注了。被惊呆了的玛策拉特放开了鼓。
玛策拉特：“钟坏了。”
奥斯卡也吃惊地看着自己声音的产物。
大人们一个个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扬蠕动着枯干的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噢，上帝的羔羊，除去这尘世的罪孽吧……”
阿格内丝拿来铁簸箕：“碎片会带来幸运。”
奥斯卡的声音：“就这样，我发现我的嗓子可以用很高的音调持续地、颤动地歌唱，这样就没人再敢从我手里夺走我的铁皮鼓了。
“因为，当人们要抢走我的鼓时，我就叫唤，而我一叫唤，珍贵的物品就会震碎。”
拉贝斯路
奥斯卡走在一队孩子前面，象个哈默尔恩城的捕鼠者。他敲着鼓，其他孩子们唱着歌。
格雷夫正离开理发馆。
孩子们：
茶缸，茶缸，小茶缸，
啤酒没有糖……
霍勒夫人弹钢琴，
先去打开窗。
奥斯卡唱碎了一盏路灯的玻璃。
号手迈恩从阁楼里吹出《国际歌》，总是有规律地吹错一个音符。
一支冲锋队的小军乐队从街角拐过来。奥斯卡与他的众随从敲着鼓在他们的前面穿过马路。
赫伯特和其他人将西红柿和石头掷向纳粹分子。
格雷夫的蔬菜商店
格雷夫在童子军制服外面系了条花匠用的绿围裙，身旁是一堆生菜和卷心菜，手里拿着一个土豆，在给女主顾们作宣传。
格雷夫：“请您看看这颗非同一般的土豆；这是丰满的，倔强的，不断构想出新的外形而又那样贞洁的果肉！我爱这土豆，因为它在对我说话。”
顾客们尴尬地听着这段讲演。奥斯卡站在小台阶上观望。
女顾客：“是啊，今年的土豆是比去年大了一点。”
格雷夫：“您要多少。”
女顾客：“十磅。”
他把土豆倒在秤上的白铁盘里。当指针指向“5”时，装在秤里的自鸣钟就奏起一支小曲。
格雷夫：“我昨天夜里刚装上的。秤到五公斤的时候，它就演奏保持忠贞和诚实，直到进入无情的坟墓……，”
女顾客走了，格雷夫拿起一支粉笔在石板上写上当日的物价。在他身后的墙上贴了一张引人注目的德国体操运动会的广告，一群瘦高的小伙子在做集体操，此外还有一张米开朗甚罗的《大卫》的复制品和一只养鱼缸。
奥斯卡拾到一段粉笔，他也想写字。
格雷夫：“你在那儿干吗？”
奥斯卡：“奥斯卡要学写字。”
奥斯卡画上歪歪扭扭的一道。
奥斯卡：“1！2？”
格雷夫从他手里夺走粉笔。
格雷夫：“放下，奥斯卡，你是永远学不会的。写字……读书……伟大的古典作家……所有一切永恒的真理……死与生……”
丰满的莉娜、格雷夫倚着窗户，看着他俩。迈恩在他的阁楼里吹《国际歌》，号声在屋顶上回荡。
拉贝斯路
奥斯卡上学的第一天。他捧着糖袋和蛋糕，表情严肃地站在露齿而笑的孩子们中间。玛策拉特给他们照相。
教室
教室里坐满了六岁的孩子。当一年级小学生抢座位时，母亲们在窗户对面的墙边站成一行。现在，糖袋都在母亲们的怀里。
教师施波伦豪埃尔小姐走了进来。她身穿一套裁剪得有棱有角的裙服，给人一种干巴巴的男子气十足的印象，她的浆得绑硬的衬领把脖子勒起一条条皱折，更加深了这一印象。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我叫施波伦豪埃尔，我是你们的老师。以后你们就叫我小姐好了。现在，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想不想唱个歌？”
孩子们乱七八糟地喊叫起来。
这时，奥斯卡蓦地站了起来，忙着从背带里取出鼓槌，大声地敲起鼓来。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走过去，对奥斯卡说：“你一定是小奥斯卡罗，我们早听说过你了。你敲得真好！是吗，孩子们？难道我们的奥斯卡不是个优秀的鼓手吗？”
孩子们大声地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但现在，我们要把鼓保存在教室的柜子里。”
奥斯卡搂住他的鼓。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鼓会累的，它想睡觉了。等放学后，再把鼓还给你。”
她那双留着短指甲的手伸向乐器，在奥斯卡冷冰冰的目光威逼下，手又缩了回去。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奧斯卡，你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她走向讲台，打开手提包，找出一叠纸条，留下一张，将其余的分发给母亲们。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我现在给你们念一下课程表。好，开始……星期一，写字……大家一起念，写字……”
大家同声说：“写字。”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算术……”
孩子们在铁皮鼓的伴奏下齐声叫道：“算术！”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奥斯卡，现在不许敲。宗教……”
奥斯卡的无神论的咚咚鼓声盖住了回答。
施波伦豪埃尔小姐实在忍不住了。她急促地走过去，伸手就抓铁皮鼓，这时奥斯卡发出了他的能震碎玻璃的叫喊声。
教室窗户上面的几块玻璃粉碎了。
孩子们鸦雀无声。春天的清新空气亳无阻挡地从窗户直接吹进室内。
突然，施波伦豪埃尔拿起一根教鞭，抽打奥斯卡桌子的桌面，瓶中的墨水溅起紫色的水花。然后她又怒气冲冲地用有弹性的教鞭抽打铁皮鼓。
现在轮到奥斯卡发作了，他发怒了。
他的叫声使施波伦豪埃尔的两块眼镜片化为碎片，施波伦豪埃尔小姐眉毛上滴着血，戴着空眼镜架，摸索着回到讲台，抑制不住地失叫起来。
霍拉茨大夫的诊所
霍拉茨大夫看看病历卡：“……特别……很特別……您说他多大了？”
阿格内丝：“六岁，大夫。”
他深有所思地摇摇头，继续问奥斯卡的妈妈。
霍拉茨大夫：“他从地窖梯子上摔下去，到现在有多久了？”
阿格内丝：“到9月12日就四年了，大夫。”
霍拉茨大夫：“我想再仔细检查一下脊椎骨。……英格护士，请给小奥斯卡脱一下衣服。”
护士走过去给奥斯卡脱衣服，但遇到了奥斯卡坚决的抵抗，因为要给奥斯卡脱衣服，先得把鼓拿下来。
英格护士温柔地说：“……听话，我的孩子，马上就把鼓还给你。”
阿格内丝：“把鼓给我，我给你拿着。”
奥斯卡紧紧抓住他的铁皮鼓，表现得十分顽强。
英格护士：“你要是这样，衬衫可就脱不下来了。”
奥斯卡一动也不动。英格护士转向大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阿格内丝：“小奥斯卡，你要是不乖，叔叔就不给你治病了。”
奥斯卡盯着一个酒精瓶中的胎儿。
医生想亲自动手，引起了一连串破坏性的叫喊。
奥斯卡还比较有节制的第一声叫喊，立即把玻璃柜按一定的长度和宽度切割开。柜子里是霍拉茨大夫精心保存的注明装有蛇、蝾螈、龟、猪胚胎、人胚胎和猴胚胎的酒精瓶。接着，玻璃柜正面的一块几乎是正方形的玻璃向前倾斜，倒在地上，化成千百块碎片。
接着，奥斯卡发出更加多变、更加咄咄逼人的叫声，简直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
玻璃瓶一个又一个地炸裂开来。
部分浓缩了的发绿的酒精连同瓶里那些苍白的、有些恼怒地望着这一切的标本，都流到了地板的红色漆布上。
霍拉茨大夫镇静地，坐到他的转椅上，手提着熨得笔挺的裤线，抬起双脚，让溶液从他脚下流过。
霍拉茨大夫激动地说：“非同寻常……非同寻常……我将在我们的专业杂志上写一篇伦文，恰如其分地对这种声音作出评价。……嗯，如果您同意的话，玛策拉特夫人。”
阿格内丝点头表示同意。她用一块手帕捂住了鼻子，英格护士打开窗户。
杂货铺
数月后，玛策拉特打开铁百叶窗，阿格内丝给外祖母和几个女顾客念医学杂志上的那篇文章。
阿格内丝：“这种毁灭性声音的高音部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威力，使我们有可能推测这是男孩奥斯卡·玛策拉特的咽喉后部的特殊结构所造成的。当然这也不排除声带构造特殊的可能性，至少可以这么假设。……”
阿格内丝毫不停顿地读着那些陌生的医学专用名词，而在念到她儿子的名字时却放慢了速度。
奥斯卡坐在一个角落里倾听着。
外祖母：“大夫还写了为什么他不愿长个吗？”
阿格内丝：“这得问这位！”
玛策拉特正在给外祖母灌煤油。
玛策拉特：“你说什么？”
阿格内丝：“问你为什么他不愿长个了。”
玛策拉特：“住嘴！他是你的儿子，同样也是我的儿子，如果不再……”
阿格内丝：“是谁没关上盖板门？是你还是我？”
当这场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的争吵重又爆发时，奥斯卡从面粉袋上滑下来，悄悄地走到外边去了。
院子
黑厨娘在这儿吗？
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一群玩要的孩子们边嚷边唱，另外几个八到十岁的小孩，其中有苏西·卡特尔（象往常一样由她的牧羊狗陪伴着），还有努西·艾克、阿克塞尔·米施、哈里·施拉格尔和小卡斯在一堆小火上烧汤。
我转三个大圈，
第四次把棍给丟了，
第五次，施米特夫人请跟我来！
阿克塞尔和哈里用毯子和破布在做饭的地方搭起一个象帐篷似的东西。这时，老海兰德提着刚宰好的兔子从他的小破屋里走出来。
她在这儿啊，她在这儿啊，
来自阿美利加的厨娘。
奥斯卡象往常一样，站在一旁，参观他们别具风格的烹调技术。
黑厨娘在这儿吗？
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苏西·卡特尔：“海兰德伯伯！把兔子放在汤里玩玩，我想看看它会不会游泳。”
老头儿从老远走过来，把免子往汤里放了放，然后将兔子的后腿钉在木栅栏上，把免皮一直褪到耳朵。
奥斯卡走近了些，看见他们往汤里掺了一小把灰土。小汉斯·科林从兜里掏出两只活青蛙。
汉斯：“这是我在池塘里抓到的！”
当青蛙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抗就沉入汤底时，在苏西·卡特尔，这个帐蓬里唯一的女孩儿的嘴边，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努西·艾克第一个解开裤子，别的孩子也学他的样子，往锅里撒尿。然后，大家都望着苏西，阿克塞尔递给她一个边上碰破了的煮饭锅。
奥斯卡刚想走，但又站住了，看着苏西——大概她在连衣裙里没有穿裤衩——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把锅塞到下面。锅发出嗒啦嗒啦的声音。为这锅汤也出了力的苏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奥斯卡撒开腿跑了起来。
跑的声音把大家都引向了他。丨
苏西·卡特尔从锅上站了起来：“他要去告发我们的！怎么办？！”
他们追过去，把他挤到后院的一个墙角。苏西的牧羊狗吠着。
阿克塞尔从后面抓住奥斯卡。苏西露出湿润整齐的牙齿，伸着舌头笑着，站在铁皮鼓前。
苏西·卡特尔：“没关系，请他也尝一尝！”
哈里和小卡斯把冒着热气的锅抬了过来。
苏西一边从努西手中接过羹匙，在大腿上擦得雪亮，一边瞧着奥斯卡。她象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准备品尝稀粥的味道一样，先在锅里搅动着，然后把盛满汤的羹匙吹凉。
阿克塞尔死死抓住拳打脚踢的奥斯卡。
阿克塞尔：“咳，快点！”
苏西·卡特尔：“黑厨娘在这儿吗？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她捏着奧斯卡的鼻子，把羹匙强塞进奥斯卡的嘴里。奥斯卡哽噎着，吞咽着。接着，在走开了的孩子们的呼喊声中又呕吐了起来。
市中心·赫维林广场
广告柱，报童。
一辆有轨电车叮当地开过去。
母亲拉着奥斯卡的手，横穿过街道。汽车的喇叭声。
他们走向一座红砖建筑物。房顶上飘扬着红白旗。大门上有一只戴皇冠的鹰的雕像。一个送急信的邮差骑上自行车。
奥斯卡的声音：“我觉得我们街上的和我们家的院子是越来越窄小了。我渴望着到远处去，我从不放过每一次能一个人或和妈妈一起进城的机会。同时，我还能躲过那些煮汤的厨师们的埋伏。”
波兰邮局·营业厅
扬·布龙斯基在寄往罗兹、卢布林、克拉科夫的贴了各种各样邮票的信封上盖戳。
他向营业厅的大钟瞥了一眼，开始仔细地收拾他的办公用品。他把袖套摘了下来，放在一处。
他又望了望钟，五点差一分。他耐心地等待着，看到指针跳到整五点，就站了起来，用波兰语向上司米孔博士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向门口走去。
波兰邮局·大门口
在门房里，阿格内丝带着奥斯卡在等候着。房屋看管人科贝拉察看着已经完全磨坏了的铁皮鼓。
科贝拉：“鼓坏啦，奥斯卡。我给你修修好吗？”
阿格内丝：“不用了，不用了。我给他买个新的。”
他将鼓还给奥斯卡，打开大门，让最后一批顾客离去。
扬·布龙斯基也走了出来，向奥斯卡和阿格内丝问好。
扬：“瞧，奥斯卡，在这儿买个新鼓。我还有重要事情，我得走了。再见，阿格内丝。”
他举起帽子。
阿格内丝：“再见，表哥。”
不知怎的，这种告别方式总有点令人感到奇怪。
阿格内丝和奥斯卡走进玩具商店。
玩具商店
当商店门上的铜铃声报告有顾客来时，矮小、活泼的店主人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抬起头来。他朝奥斯卡母子二人走去，因为见到阿格内丝而喜形于色。
马尔库斯满口土话：“瞧，谁来啦？我看见了尊贵的玛策拉特夫人，还有小奥斯卡。祝你们好哇！”他吻了阿格内丝的手，继续说，“可能是又要一个新鼓了吧？”
阿格内丝：“是的，马尔库斯先生，又该换了，我的奥斯卡是个勤快的鼓手。”
马尔库斯：“给他买个新的吧，一个带齿形花纹的。让他从我的鼓里面自己挑一个吧。”
阿格内丝：“马尔库斯先生，可以让小奥斯卡在您这里呆半个小时吗？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办。”
马尔库斯梢稍有点嘲讽，但又不伤人地：“他可以呆在这儿。我会象保护自己的眼珠一样保护他的。玛策拉特夫人可以不受干扰地去办她的重要事情。”
他奇怪地微笑着，鞠了一躬，这引起了奥斯卡的怀疑。
奥斯卡乖乖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当阿格内丝在他背后离开商店时，他连头也没回。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新鼓放在膝头，呆滞的目光盯着前方。
奥斯卡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然后他猝然站起，背起铁皮鼓，从商店门口跑了出去。
街道
奥斯卡挤进人群，在大人的腰间穿行着。他寻找着母亲那身锈褐色的衣服。
锈褐色的衣服消失在一条小胡同里。
奥斯卡跟着追过去。
木匠胡同
他小心地在拐角处盯梢，看见妈妈在一个出租公寓前站住并回头张望。
他马上把头缩了回来。
弗洛里亚公寓
妈妈走进弗洛里亚出租公寓。扬·布龙斯基出现在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旁，他拉上了窗帘。
阿格内丝走进房间，同扬一样迅速地脱下衣裳。扬依然没有忘记把裤缝叠好。
他们热情拥抱，倒在床上造爱，剧烈地耸动着。
奥斯卡（从下面）往上看着。
奥斯卡退了一步，撞上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连同他的装得满满的鱼筐摔倒在石板路上。
钟楼
铁皮鼓手站在钟楼斜着升向高处的砖墙前。他向上望去：鸽子从壁龛中飞出，在突出于屋檐边的滴水嘴和凹窗上歇息。
奥斯卡在一条石沿上坐下来。穿着丝袜的腿在他面前走过。他又抬头望着钟楼的塔尖。
钟楼
鸽子飞起来，吓了他一跳。奥斯卡登上黑黝黝的盘旋梯，到了环绕钟楼的回廊上。他向使人昏眩的深处看去。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他想跳下去吗？不，他坐了下来，将腿插进栏杆，从右手搂着的那根柱子旁向远处望去，望着下面的城市，左手护着他的铁皮鼓。
奥斯卡的声音：“没有人想要夺走奥斯卡的鼓，但他仍然要叫喊！”
奥斯卡开始发出尖锐的叫声：“噫——！”
市剧院休息厅左边中间的两扇玻璃窗失去了夕阳的余辉，叮叮当当地掉在大街上。
奥斯卡再次喊叫：“噫——！”
休息厅的玻璃爆裂了。碎片从窗框上掉下来，就象一个人工小瀑布。
从上面往下看：过路人跳向一旁，马惊颤着，车辆互相咬在一起，聚集了一堆激动的人群。
一位先生决心从商店走出去，可在他面前玻璃家雪崩似的掉下来。他马上又缩了回去。
许多人高声喊叫：
“太阳黑子！”
“宇宙射线……”
“波兰民族主义者！”
“他们正从钟楼上射击！”
有人指向高处。所有的脖子都伸长了，但没有发现钟楼顶上有任何动静。
玩具商店
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站在阿格内丝面前，所有布做的小动物——狗熊、猴子、狗——甚至会眨眼睛的布娃娃，还有救火车、木马和木偶都看着他。
马尔库斯的两只手攥着妈妈的两只手，显露出手背上长着浅色汗毛的褐色的斑点。
马尔库斯：“您不要再跟布龙斯基在一起了。他在波兰邮局干话，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是说，因为他和波兰人在一起。您可不要站在波兰人一边，您要跟就跟德国人，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得势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奥斯卡出现了，听着。
马尔库斯跪下了：“也许，如果您愿意，就跟您的马尔库斯吧，跟马尔库斯走吧，他最近已经受了洗礼了。”
阿格内丝：“不要这样，马尔库斯，请不要在商店里……”
她把他拉起来。
马尔库斯更急迫了：“我们去伦敦吧，阿格内丝夫人，我在那边有买卖，有足够的钱……也许您不愿跟马尔库斯，因为您藐视他，那么您就藐视他吧。但他从心眼里求您，不要跟布龙斯基在一起，他在波兰邮局。他们，德国人一来，波兰人就完蛋了。”
正当阿格内丝被这许多可能发生的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搅得心里七上八下想哭想笑的时侯，马尔库斯发现了站在商店门口的奥斯卡。他放开了妈妈的一只手，用五个能表情达意的手指指向奥斯卡。
马尔库斯：“呐，您看，他在这儿！我们也把他带到伦敦去。他会象王子一样生活，象王子一样！”
妈妈也转过来看着奥斯卡，脸上露出了点笑容，又转向马尔库斯，摇摇头。
阿格内丝：“我谢谢您，马尔库斯，但不行。真的，不是因为布龙斯基。”
马尔库斯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尔库斯：“请您原谅马尔库斯，他应当想到，这不会是因为布龙斯基。您还是呆在您的玛策拉特身边吧。”
拉贝斯路
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收音机里播送的希持勒的讲话。
阿格内丝一言不发，怏怏不乐地牵着孩子回家。她若有所思地从侧面看着奥斯卡。他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到了杂货铺，她放开了他，走了进去。
杂货铺
玛策拉特正在接待最后一名顾客特鲁钦斯基奶奶。阿格内丝快步从他跟前走过，到了柜台后面，从挂勾上摘下围裙，系在身上。
玛策拉特亲热地问：“喏，散步很不错吧！”又亲热地对老人，“还要什么吗，老奶奶？好，今天的生意结束了。”
他送老人出门，看了阿格内丝一眼，她正站在收款处后面，又解下围裙。
玛策拉特：“怎么啦，阿格内丝？”
阿格内丝：“到处都在听元首讲话，就是我们家没有。”
她跑着走进后面的住房。
马戏团
头戴花翎的马在表演场上疾驰。响鞭声。马蹄敲击着木板。沙土扬起。奥斯卡害怕地躲到妈妈的背后。
妈妈全神贯注地看着。
随着最后一声响鞭，马戏团经理放掉了马匹。
奥斯卡犹豫地从妈妈身后伸出脑袋，和其他人一起鼓掌，拍手的节奏越来越慢，而他的眼睛却越来越大。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侏儒！一个成年人，但并不比他高，出场了。这是侏儒，音乐小丑贝布拉，他用不同大小的瓶子演奏着《好妈妈，送我一匹小马……》
为了看得更清楚，奥斯卡站了起来。
还有更多的侏儒，整整一队侏儒——小丑和杂技家，出现在贝布拉身后。他们玩着杂耍，翻着筋斗，然后站在他的旁边。
奥斯卡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父母面面相觑。他们第一次领悟到，总有一天他们的奥斯卡也会是这等模样。
马戏团帐篷·兽栏
幕间休息。
奥斯卡溜了出去。他从车底下钻过去，碰上几只小山羊。
小丑贝布拉身穿背带裤，脚曳拖鞋，从他身旁走过，手里提着一个水桶。
两人的目光骤然相遇。贝布拉立刻站住了，放下桶，歪着大脑袋。
贝布拉嫉妒地：“看看！今天三岁的孩子就不再长个了。”奥斯卡一言不发。“我的名字叫贝布拉……”比奥斯卡高十公分的侏儒自我介绍，“我是奥根王子的直系后裔，因此也就是路德维希十四的后裔，因为路德维希是他的父亲，而不是象某些人所说的是沙伐雅尔德。”
奥斯卡：“我是奧斯卡——”
这回奥斯卡开口了，并向贝布拉伸过手去。
贝布拉：“您说说，好奥斯卡，您大概有十四、五岁了吧……”
奥斯卡：“九岁——九岁半。”
贝布拉：“不可能。您猜我多大了？”
奥斯卡：“三十五。”
贝布拉：“您可真会恭维人，年轻的朋友。三十五岁那是过去的事了！八月份我就要庆祝我的五十三岁生日了。我可以当您的祖父了！——您也是艺术家吗？”
奥斯卡：“不是，尽管我……”
他发出他那能震碎玻璃的刺耳的叫喊声，三盘马戏团场地上的照明灯成了牺牲品。
贝布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奥斯卡：“……象您所看到的，完全有登台表演的艺术才能。”
贝布拉：“太妙了，妙极了！您得到我们这里来，一定。”
奥斯卡：“您知道，贝布拉先生……”他坐在一个车辕上，耷拉着腿，“您知道，我情愿做一名观众，让我的小小的艺术秘密地开花结果。”
贝布拉举起他那皱缩了的食指：“好奥斯卡，请您相信一个有经验的同行的话：一个象我们这样的人决不能属于观众的行列。我们这样的人必须抛头露面，左右全局，否则其他的人就要这样做了！”他走近奥斯卡，意味深长地小声说道，“其他的人就要来了，他们会占领庆祝节日的广场。他们要举行火炬游行！他们会建造检阅台，占据检阅台，从台上祈祷我们的末日！”
有人喊奥斯卡的名字。
贝布拉：“找您呢，好朋友。我们会再见的。我们长得太小了，所以不会找不到的。”
奥斯卡的妈妈叫喊着。
她从一辆宿夜的篷车后面走出来，正好看见贝布拉在吻她那丢失的儿子的前额。她画了一个十字。
贝布拉提起水桶，摇摆着两肩，迈着碎步急行离去，一面回头喊着：“您要来啊！”
奥斯卡第一次表现了他是能讲话的。从此以后，他总是只跟孩子们和侏儒讲话。遇到大人，他还是象三岁小孩那样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单词。
楼梯
孩子们围着一面纳粹的旗子在打闹。
扬·布龙斯基出现了。孩子们朝他喊：“嗨尔，希特勒！”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星期日早晨。
玛策拉特神情庄重地把大众牌收音机的罩子揭下。他取下贝多芬像，在原处挂上阿道夫·希特勒的像。
阿格内丝拨弄着收音机的旋钮，然后拿起摘下来的贝多芬像，想找个地方挂起来。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玛策拉特在卧室里更衣。
收音机里的进行曲被某地检阅式的实况广播所打断。
奥斯卡站在希特勒画像前，面对面地打量着元首，琢磨着在鼓上敲出合适的鼓点。
扬·布龙斯基身穿一件讲究的外衣，胳膊下夹着一张波兰报纸，神釆奕奕地走进来。
扬：“早晨好，大家星期天好！早晨好，阿尔弗雷德！”
玛策拉特从卧室出来，腿上挂着没裹紧的绑腿。
玛策拉特：“这个该死的绑腿总往下滑。”对阿格内丝说，“我得买双靴子！”
阿格内丝：“靴子太贵了，你是知道的。”
玛策拉特：“那至少要买副皮绑腿，象这样是肯定不行的。早晨好，表哥。”
他在布龙斯基面前站住了。
扬：“你去参加检阅吗？”
他往收音机方向点了点头。
玛策拉特煞有介事地说：“五月草坪上有大集会！区队长吕布扎克要讲话。他能讲，听我说，他可能讲呢！再说，我们现在经历的日子，是一定要载入史册的！所以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把脚蹬在椅子上。阿格内丝给他扎绑腿。扬打开一张报纸。
玛策拉特：“你最好是看《但泽前哨》报。你当年选择波兰国籍，不管怎么说都是胡闹。我向来是这么劝你的。你再考虑一下吧，表哥，别后悔莫及啊……”
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放下报纸。
绑腿扎好了，玛策拉特弯下膝盖，试试它是否合适。
阿格内丝：“带着伞，看样子要下雨。”
她把黑伞递给他。
玛策拉特：“我可不能穿着制服打伞！”
他把帽子的皮革带拉紧。军帽是他身上唯一的军人标记。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带，戴着“卍”字袖标。
玛策拉特：“汤在炉子上，只要常去搅一搅，再煮二十分钟就行了。”
阿格内丝：“你走以前不吃点什么了？”
玛策拉特：“没时间了。公务在身，不能因私误公啊！”
他走到门口，举起了手，也许是觉得不妥，没有喊“嗨尔，希持勒”，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布龙斯基松了一口气，走到长沙发跟前，小心地捏着笔直的裤线，坐了下来。
奥斯卡在他身旁坐下，指着他的眼睛。
奥斯卡：“蓝的，蓝眼睛。奥斯卡也是蓝眼睛。”
扬：“我们俩都继承了布龙斯基家的蓝眼睛。”
阿格内丝用卡苏白话说：“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她脱掉了鞋，站在沙发上坐着的那两个人中间，往墙上钌钉子。奥斯卡抱着贝多芬画像。扬托着阿格内丝的臀部，不让她晃动。她用唾沫贴住长袜上一个松开的丝头。
画像挂好了。奥斯卡滑到地板上，观察着画像上那位目光阴郁的人。
妈妈和布龙斯基坐在长沙发上，用卡苏白话窃窃私语。
奥斯卡爬上收音机前的那把椅子，这时电台采访员心情激动地宣布：
“现在，由训练部部长，我们的吕布扎克博士讲话！”
五月草坪·检阅台
一个布置得非常对称的检阅台。并排竖着六面“卍”字旗，下面是长方形旗、三角旗和四角旗，再下面是下巴上系着皮革带，身穿黑色制服的党卫军，然后是两排手插在皮革箍上的冲锋队员。站在他们下面的是面容慈祥的妇女领袖们。中间是挂着“卍”字旗的讲台。左面和右面是冲锋队、希特勒青年团，也许还有骑兵冲锋队的军乐队。
从戈培尔学校毕业的知识分子、粗壮的区队长吕布扎克正在讲话。
吕布扎克：“亲爱的来自但泽、朗夫尔、奥赫拉、希特里茨和普兰斯特的男女同胞们。不论你们是来自高地还是平原，我知道，你们所有的人心中都坏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从一个屈辱的命令把我们和亲爱的德意志祖国分开后，这种愿望一直活在我们心中，那就是我们要回归德意志帝国！”
掌声雷动。
奥斯卡从木板栅栏之间挤过去，踏着泥泞的草地，从后面走近检阅台。他只看得见红色的木板、马靴和人群的屁股。他从支柱之间穿了过去，钻到检阅台下，碰在一块突出来的顶板上，板上那根穿透木头的钉子划破了他的膝盖。
奥斯卡从许多双发出嚓嚓声的马靴旁爬过，又从纤巧的女靴旁钻过去。
吕布扎克：“他们如此慷慨地奉送给我们的这一个自由区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象虱子钻进毛皮一样，波兰人进入了我们的港口，在韦斯特普拉特定居下来。他们还在我们亲爱的古城中心，赐给了我们一个波兰邮局。（口哨声）我们感谢这份礼物！（大笑声，常声）在波兰人还不知道什么是通信的时侯，我们德国人就有了自己的邮局。写信还是我们教给他们的呢！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帮助波兰人分发邮件。我以我的名字，以我的出生地但泽，以我受洗礼的莫特劳河水担保！（乱七八糟的喊叫声）我们的心脏，我们的边界将要打开。我们将会被迎回帝国，就象我们敬爱的元首……（掌声雷动）……阿道夫·希特勒最近在比克堡的收获节讲话中向我们许诺的那样。”
在检阅台的底座里，在讲台的下面，奥斯卡在夹板和旗帜后面找到一个位置。从那里，他可以通过木板上的一个节孔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而不被人注意。
有个人走近演讲者，小声向他报告什么。
吕布扎克：“现在，亲爱的男女同胞们，让我们对来自帝国的客人、元首为我们派来的区队长表示热烈的欢迎。我们的同志阿尔贝尔特·弗尔斯特尔刚刚走进会场。”
号声大作。
奥斯卡透过节孔看见，帝国来的客人正穿过他的同志们组成的一条夹道，笔直地朝检阅台走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冲锋队员。
响起纳粹进行曲。
奥斯卡把鼓放正。但他敲打的是另一种节拍：四三拍。与他一板之隔的青年团听到了这一节拍，觉得有点莫明其妙。他用求援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
奥斯卡的四三拍敲得更急迫了。
青年团员在他的战鼓上也敲起了四三拍。
这一下激励了奥斯卡。他把华尔兹节拍敲打得更艺术，更欢快。
其他的学生团员和希特勒青年团的平鼓也加入进来。
奥斯卡咧嘴大笑。
在人群中已经有几个人开始按华尔兹节拍在晃动。这时一个竖笛吹奏者也吹起了四三拍。
“蓝色的多瑙河，蓝色的多瑙河……”
有人笑了起来，其他人跟着哼起来。这时号手们终于醒悟过来：他们也吹起了《蓝色的多瑙河》。
横笛也加入进来：“蓝色的多瑙河……”
吕布扎克手足无措地向四周看看，招唤一名党卫军军官到跟前。
吕布扎克情绪激动地与党卫军官们低语。
奥斯卡透过节孔看到节奏带动了人们的脚步，检阅队伍迅速解体了。现在人们在那里向左转，向右转。从帝国来的客人很快被包围住。方阵散开了。对称的秩序完蛋了。
检阅台上的吕布扎克不再低语。他咒骂着，怒吼着。仅剩的几个效忠者狂喊着，在发布和执行着命令。冲锋队和党卫军的小分队在那儿奔跑，皮靴跺着地板砰砰作响。他们亳无结果地搜索着他们想象中的藏在幕后的社会党人或共产党的破坏小组。
个别人大声地唱着歌词，其他人大笑。
奥斯卡得意忘形。
一个按着节拍左右摇晃的党员转向他的女邻，请她跳舞。其他人也跟着翩翩起舞。
人们兴高采烈地在五月草坪上跳着维也纳的华尔兹。
暴雨。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把人群驱散。只有吕布扎克伸直手臂站在雨中，纹丝不动。
在布罗森或者在索普德
一九三八年的耶稣受难节。一望无际的波罗的海懒洋洋地拍打着沙滩。后景中是门已钉死的冷饮店，窗户封得严严的疔养院，没有插旗的栈桥。
阿格内丝拉着奥斯卡的手，穿着一件绦紫色领边的浅蓝色春大衣，向远处望去。两个人都赤着脚，兴趣盎然地在被大雨冲平了的沙滩上踩出一个个脚印。他们将鞋拿在手里。
阿格内丝坐在一块石头上。玛策拉特和扬·布龙斯基走过来。扬在阿格内丝面前跪下，帮她穿鞋。
他的手顺着腿往上滑到了裙边。
玛策拉特装做没看见，把照相机对着别处抢拍了一个镜头。
太阳发出不很强烈的光，清澈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影。在地平线上可以看见海拉半岛和从船上升起的几缕轻烟。
在凹凸不平的防护堤上，四个人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朝外海跑去。
防护堤尽头。在标志大海起点的牌子下面坐转一个人。他戴着码头搬运工的帽子，身穿棉祅。身旁放着一个盛土豆的麻袋，袋子里有东西在蠕动。那人拉着一根晾衣服绳的一端。
绳子随着水草消失在肮脏的莫特劳河水中，河水在入海处还不断地拍击着防护堤上的石头。
阿格内丝走了过来，她问道：“哎，大叔，用晾衣服的绳子也能钓鱼吗？”
码头搬运工：“我想行吧。”
他狞笑着，露出了被烟熏黄的残牙。他不愿意再说下去，将大口大口的痰吐到花岗岩的缝里。然后他开始一把一把地往上收绳子。
阿格内丝：“真有鱼吗？还是只是一只破鞋？”
码头搬运工：“噢，我们先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费劲地直起身子，拽拉绳子，劲越使越大，突然他朝着与绳子相反的方向撞在石头上，滚了下去，呻吟着。
码头搬运工：“噢，我们是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张开手臂，向花岗岩间水花翻滚的小水湾伸下手去。
玛策拉特一家和扬表哥都看着他。
现在，搬运工抓到了什么东西，他拉起来一个淌着水的很沉的东西。他把一个喷着水的东西甩到了他的观众之间：那是一个马脑袋，一匹黑马的脑袋，也就是长着黑鬃的马脑袋。这匹马昨天或前天可能还嘶叫过。戴搬运工帽子的那人已经叉开腿站在马头旁边，许多条浅绿色的鳗鱼穷凶极恶地从马头里爬出来。他费劲地抓着鳗鱼，因为这类鳞骨类的鱼在光滑的石头上爬得很快，很灵活。
海鸥也马上飞来了，鸣叫着，扑了过来，三五成群地想抢走几条小鱼，驱也驱不散。
玛策拉特：“这几条玩意儿可真肥！”
搬运工继续抓鱼：“这还算肥？您知道吗，在著名的斯卡格拉克海战以后，当我们与英国人……通过……您懂吧……海战后，赤鲸有那么祖……”他指着小臂，“……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鳗鱼有这么粗。”
搬运工驱赶着海鸥，终于将二十多条小鳗鱼塞进了口袋。一贯声称自己助人为乐的玛策拉特扶着口袋，这样他就不可能看见。
——他的妻子，脸色苍白，先是将手，紧接着将头靠在扬的肩上和天鹅绒的衣领上。
当搬运工开始将又粗又黑的鳗鱼从死马的嘴里往外拽时——
阿格内丝不得不坐下来。扬想把她的头转开，但她不肯，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搬运工一面说着：“噢，我们先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一面在大家的帮助下拉开马嘴，在上下颚间塞进一根棍子，双手伸进马的咽喉，拽出来至少有手臂那么粗的两条鳗鱼。这时——阿格内丝一阵抽搐，将全部早点都吐在了防护堤的石头上。在牛奶咖啡的液体里有块状的蛋白和夹杂着一丝一丝蛋黄的白面包块。
海鸥又飞来了，低空盘旋，平稳地降落，争夺着这些发酸的食物。
奥斯卡挥舞着白漆根棒，想把海鸥驱散，但亳无效果。
搬运工举起一条手臂般祖的鳗鱼，唱道：
“黑、白、红旗帜，
骄傲地飘扬……
至死也忠诚！”
玛策拉特的住宅·厨房
玛策拉特在杀鳗鱼。
玛策拉特：“那家伙要一元五，我给了他一元钱，就做成了这笔交易。”
奥斯卡把脸贴在桌面上望着他。桌子上那角碎报纸（《但泽前哨》报）上的鳗鱼头还在张口吸气。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阿格内丝和扬坐在沙发上，用卡苏白话小声地交谈着。玛策拉特把餐具放在桌上。
阿格内丝：“阿尔弗雷德，你不要以为我会去吃那条鳗鱼！”
玛策拉特：“不要这样，姑奶奶！”
阿格内丝：“从今以后，我什么鱼都不吃了，更不用说鳗鱼了。”
扬递给她一支他的赛艇牌香烟，给她点着了烟。她把金色的烟嘴塞到嘴唇中间。
玛策拉特：“你明明知道这些钻进了马头的鱼还是新鲜的。”
阿格内丝摇摇头。奥斯卡轻轻地敲鼓。
玛策拉特粗暴地说“安静点，别敲了，再也不许敲了！快过来吃饭！”
阿格内丝站了起来：“不许你管他！你还有脸说他，就是你干的好事，他才变成这个样。……”
玛策拉特：“别念你的经了！你还是尝尝鄙人的手艺吧！我们倒要看看，谁爱吃，谁不爱吃。多新鲜的鳗鱼，加上茴香、月桂叶和那么一点柠橡皮。”
他往自己盘里盛鱼，把碟盘磕碰得叮当山响。
扬走过来：“算了，阿尔弗雷德，如果她不想吃……”
玛策拉特：“你可不要搀和进来。我可不是白买这些鳗鱼的……”他把盘子放在扬跟前，浇上调汁，“这些鱼收拾得多干净，没有一条破胆的。肝透亮透亮的，新鲜极了！我还用醋洗了冼肚子，内脏全掏出来了。……奥斯卡，快过来吃饭！”
玛策拉特把厚厚的一块鱼放在叉上，站了起来，想把鱼塞到阿格内丝的嘴里。
这时阿格内丝大叫一声，用卡苏白话叫唤着。
她猛地跳了起来，打开钢琴盖，脚使劲地踩着那两块琴板，前后不连贯地弹着《自由射手》里的猎人合唱曲“世界上什么东西象……”
奥斯卡悄悄离去。
他藏在卧室的衣柜里，透过门缝可以听到玛策拉特企图盖过琴声的狂叫。
玛策拉特想把阿格内丝从钢琴旁拖走，这时扬插在他俩中间。几双手拧在一起。琴盖砰的一声合上了。转椅倒地，阿格内丝跑了出去。
阿格内丝冲进卧室，望了望衣柜上的穿衣镜，然后——奥斯卡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她——扑倒在床上，哭着，两只手绞在一起，就象床头上方那张画里的玛格达雷娜的姿势一样。
扬：“你安静点，阿尔弗雷德。”
玛策拉特：“我简直拿她没有办法，还是你去劝劝她吧！”
扬出现了。他站在床前，一会儿望着妈妈，一会又望着画上正在忏悔的玛格达雷娜。
他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抚摸着趴在床上的妈妈的背和臀部，柔声细语地劝慰她，终于把手——因为话已经无济于事了——伸到了她的裙子底下，一直到她停止啜泣。
奥斯卡屏住呼吸钻在衣服堆里，他把柜门拉紧。
扬完成了他的工作后站了起来，用手绢擦了擦指头，然后大声地，一板一眼地说（为了使起居室里的玛策拉特能听得见）：“行了，阿格内丝，吃饭去吧，吵完了就算了。阿尔弗雷德肯定早把鳗鱼拿走，倒在厕所里了。”
阿格内丝慢慢地站了起来，擦干眼泪。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阿格内丝镇静而矜持地在桌旁坐下来，拣了块已经变凉的鳗鱼放在盘里，象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支配着，开始吃起来。
站在后面的玛策拉特凝视着她。站在卧室门口的扬也望着她，一面把手绢插到胸前的口袋里。
玛策拉特：“要不要我去热一下？”
天主教堂
在忏悔座里。维恩克神父把他的毛茸茸的耳朵贴在光滑的浅黑色的木栅栏上，这层栅栏把他同忏悔者隔开。栅杆的那边，阿格内丝在认真追述她同扬的关系。
阿格内丝低语着：“是的，我在思想、言论和行动上都不是贞洁的。”
神父：“你一个人还是同别的人？”
阿格内丝：“两个人。”
神父：“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阿格内丝：“每星期四，在木匠街。”
神父：“我的孩子，又是那个肮脏地方。”
阿格内丝：“我改不了，我想改，但就是不行。”
神父：“那么后果，亲爱的玛策拉持夫人，你就没有想过后果……”
阿格内丝绝望地：“是的，神父，已经有了……”
奥斯卡从长凳上滑下来，走到边上的一个祭坛旁。他盯着祭坛上的圣母像，圣母怀里抱着一丝不挂的小耶稣。奥斯卡拖来一张祈祷用的跪凳，爬上了祭坛。他触摸着小耶稣的小喷水壶，就好象要摆动水壶似的。
然后他从大衣底下取出他的鼓，踮起脚尖，把鼓套在小耶稣的脖子上。他轻手轻脚地，怕把圣像头部金箔做的光环弄断。他还爬上了石膏做的云座，把鼓槌塞在小耶稣松开的拳头里。
奥斯卡观察着背着鼓的耶稣，一面鼓励他敲鼓。
奥斯卡：“预备起，开始敲！一、二，一、二……你是不会敲还是不想敲，小伙子？……你不是样样都会嘛！”
奥斯卡敲给他看，但亳无效果。
阿格内丝的眼泪涌了出来。神父早猜到了她的苦衷，正当他想进一步安慰阿格内丝时，一阵鼓声打断了他。
奥斯卡在教小耶稣敲鼓，甚至还在这个笨学生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维恩克神父一把拎起奥斯卡，给了他一记耳光。
一个教堂的仆役跪着爬上祭坛，把小耶稣从鼓里解救出来。他毛手毛脚地把光环碰断了，跌跌撞撞地又弄碎了一小块石膏做的云。
阿格内丝：“我对这个孩子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那么疼他，可他今年十四了，还是没完没了地闯祸，在这儿也不让人安静，哎哟，我的上帝！”
神父：“祈祷吧！玛策拉特太太，祈祷吧！”
在神父的示意下，阿格内丝接过鼓。正要往门口走去，又被叫了回来。
神父：“玛策拉特太太……等一等！”
阿格内丝停住了脚步：“什么事？”
神父：“我们忘记了……Absolvo te in nomine Domini。（注1）”
阿格内丝行了一个屈膝礼。神父划了一个十字。
奥斯卡也分享了神父的祝福。
杂货铺
收款箱发出叮当的声音，随即是商店的门铃声，一个女顾客走出商店。阿格内丝呆呆地坐着，目光呆滞空虚。她置身于酸菜瓶、鲱鱼瓶、维特洛牌人造黄油、厄特克尔博士的发酵粉和洗衣粉中间。
她拿起一罐沙丁鱼，把盖打开。
奥斯卡坐在地窖通风口旁的麻袋中间，不安地望着她。
阿格内丝把手指伸进罐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突然她发现了奥斯卡，跳将起来，一把搂过奥斯卡，把他紧紧贴在胸前。
奥斯卡的声音：“复活节后的两星期，妈妈象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支配着，开始自觉自愿地大量地吃起鱼来。她什么都吃，罐头里的鱼、腌渍绯鱼和酸鲱鱼、煮熟的或生的鳕鱼，还有鳕鱼肝。而现在她又开始吃起那种泡在油里的该死的沙丁鱼来了。”
杂货铺
外祖母安娜走进来。神色不安的玛策拉特陪着她，是他把外祖母叫来的。
阿格内丝坐在鲱鱼桶的旁边，正大口大口地吃着盐渍鲱鱼。
玛策拉特对外祖母说：“您瞧，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又吃鱼了！她简直不是在吃，而是在往肚里塞。可是她还老奇怪为什么恶心。”
外祖母：“阿格内丝，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一不舒服就想吃鱼？”
她从她手里夺过那块熏过的鲱鱼，扔给了迈恩的那群猫。猫发出呼噜呼噜的怒叫声，蜂拥而上。
迈恩对面包师舍夫勒说：“依我所见，元首对一个想要加入纳粹党的共产党人要比对十个中央党的头子都感兴趣，因为那些中央党的家伙纯粹是出于害怕才加入纳粹党的，而决不是因为他们发现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玛策拉特的住宅·厨房
阿格内丝同她母亲坐在一起，她母亲从她手里拿走开罐头的刀。
阿格内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外祖母：“你想活，还是想死？”
阿格内丝：“我实在受不了，越来越受不了啦。”
外祖母：“我以前也老是这么说的，但还不是过来了嘛！你以为当年那个科尔亚切克，就是你的父亲，沉在木头底下，没有再回来，没有再回来，我的日子好过吗？”
阿格内丝：“他至少走了。”
外祖母生气地说：“你说什么，走了，走了！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你倒是好，有了两个男人还嫌不够。”
阿格内丝有气无力地：“行了，妈妈，我不想再……”
外祖母：“你不就是怀孕了嘛！发什么愁，就好象这里容不下第二个孩子似的。什么时候生？”
阿格内丝：“不，永远不！”
她跳了起来，冲出房门，从同玛策拉特一起在门口偷听的奥斯卡身旁走过。
楼梯口
阿格内丝摇摇晃晃地穿过走道，走进厕所里去。老海兰德正从厕所出来，在拉正裤子的背带。
奥斯卡跟在妈妈的身后，越来越使劲地摇动着门上的手柄。
奥斯卡：“妈妈！妈妈！”
他开始使劲地敲起鼓来。全楼的人都聚集在厕所前的楼梯上，从栏杆那头望着。奥斯卡在高声喊叫。
奥斯卡：“妈妈！妈妈！”
玛策拉特：“为什么你不要这个孩子，阿格内丝，说呀！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都无所谓……还是你一直在生那个马头的气？”
公墓
音乐师迈恩拿起小号要吹，赫伯特从他嘴里夺下小号。
赫伯特：“不许在这儿吹！要吹，到你的冲锋队那儿去吹！早晚你们会吹死的。你们这群纳粹猪！”
迈恩：“你这个共产党的婊子养的！”
在打开的墓穴旁，棺材正缓缓地放下去。
墓地上大约有五十来名送葬者。他们是死者的朋友、亲属、邻居、顾客，还有推销员。舍夫勒外衣的领边上别着一枚纳粹党党徽。
玛策拉特拉着奥斯卡的手。他望着墓穴，神父正往棺材上撒第一锹土。
维恩克神父：“Pulvis es，et in pulverem reverteris。Dominis autem resuscitabit in novissimodie。（注2）”
安娜·科尔亚切克大声恸哭，并用卡苏白话喊叫着。扬·布龙斯基也泣不成声。他们还能按卡苏白风俗表示自己的哀痛。其他的人则很克制。
维思克神父：“Signum-Salvatoris Domini nostri Jesu Christi，qui in box signo-redemit te，sit signatum-Super te，pax tecum。（注3）”
送葬者排成一列，同玛策拉持、奥斯卡和死者其他的亲属一一握手。
排在队列最后面的是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在他身旁，教堂司事养的毛色鲜艳的母鸡在坟墓之间啄食：它们从地里拉出一条蚯蚓，正在分而食之。
阿莱克塞特尔·舍夫勒同音乐师迈恩走到马尔库斯身旁，用手指弹了弹马尔库斯的黑色西服，把他推到一边。这时他们俩一左一右小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讲：
喂，是您啊！
您到这儿来干吗？
您想在这儿干什么？
您没有资格到这里来。
因为您是……
您知道，您是什么东西吗？
要我说吗？
您是犹太，
一个犹太人。
是的，犹太人。
难道您不是犹太人？
这一切都被奥斯卡看到了。他从正在同情地抚摸他的脑袋、捂着一块手帕、露齿冷笑的十四岁的苏西·卡特尔的手里挣脱出来，离开人群，消失在灌木丛里。
舍夫勒和迈恩一左一右地把马尔库斯倒拖到林荫道上，惊散了正在抢食的鸡。他们给他指了指公墓的大门，马尔库斯似乎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动作，戴上他的大礼帽，离去。
在大门附近，奥斯卡追上了他，拉起他的手。
马尔库斯：“是你，小奥斯卡！你说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马尔库斯？他究竟干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他？”
奥斯卡指了指他的破鼓。
马尔库斯：“我的小王子，到马尔库斯这儿来吧！挑一个新的、带齿形花纹的鼓！”
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在铁门旁他们看见了一个幽灵似的家伙，那是当年神学院的学生舒格尔·莱奥。他最喜欢在墓地逗留。他那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握着一顶皱巴巴的礼帽。他一蹦一跳地迎着他们走来，斜着脑袋，涎水直淌。
舒格尔·莱奥：“多好的日子啊！她现在已经到了样样东西都很便宜的地方了。也“Habemus Dominum。（注4）”
马尔库斯把手伸给他。
马尔库斯：“是的，舒格尔先生，今天是个好日子！”
舒格尔·莱奥：“你们看见了上帝没有？他刚走过。他有急事。阿门。”
马尔库斯给了他一点钱，悄悄离去。这时莱奥已经在捏死者亲属的手。
舒格尔·莱奥：“多好的日子啊！你们看见了上帝没有？”
奥斯卡被抱到一辆马车的前座上。
公络上
一辆单马驾驶的大车穿过松树林。车上是奥斯卡、外祖母、布龙斯基、玛策拉特和赶车的老农民芬岑特。
农舍
在谷仓里，外祖母在卸下来的大门板上摆好了出殡后的酒席。在场的还有邻居格雷夫和含夫勒以及维思克神父。
一个年轻的姑娘端来冒着热气的碗。
天下着雨。
芬岑特大叔唱起一首波兰文的圣母颂。大家跟着唱了起来。
公墓
暮色中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出现在阿格内丝的墓旁，他用希伯来语为死者祈祷。舒格尔·莱奥躲在一块墓碑后面窥视。飞过一群乌鸦。
农舍
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人们喝着杜松子酒在打纸牌。
布龙斯基输给了玛策拉特一副牌——这两个鰥夫同感悲戚。
奥斯卡走到外祖母跟前。她坐在谷仓旁的一个车辕上。奥斯卡紧挨着她的裙子。外祖母抖了抖裙子，奥斯卡钻进裙子。
奥斯卡蹲在裙子里面。
但泽
晨曦笼罩着的城市。一股黑色烟柱冉冉上升。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鼓手，他失去了可怜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吃了太多太多的鱼。”
犹太教堂
犹太教堂在燃烧。消防队在一旁监视着，他们的任务是不让大火蔓延到别的建筑物上去。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轻信的民族，他们相信什么圣诞老人，但实际上圣诞老人就是那个査煤气表的人。”
穿军服的人，其中有迈恩，把书、祭品和图案奇特的料子从屋里拖出来，扔到一个特意架起来的柴堆上。
奥斯卡出现了，他惊奇地看见乐于助人的玛策拉特在帮那些掠夺者，并在火堆上烤他的手，使自己的亲纳粹的感情炽热起来。
市中心·玩具商店
一辆汽车急驰而过，行人杂沓。
砸碎的橱窗，但还能看得见橱窗上用白粉写的“犹太猪”的字样。橱窗旁的玻璃门被踢开。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名叫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的玩具商，他出售红白漆的铁皮鼓。”
玩具店
奥斯卡出现了。他小心地跨过那些玻璃碎片，走进了商店。
一个冲锋队队员正用他的荣誉短剑挑开一个布娃娃的肚子，把里面的木棉抖出来。他扔掉这个开了膛的玩偶，又挑开第二个。
褐衫队员们毫不理会进屋来的奥斯卡。
一扇半开的门通向一个小房间，那是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的账房。没有顾客时，他常待在那里。
奥斯卡站在小房间的门槛上，恐惧使四肢都麻木和僵硬了。
马尔库斯坐在桌旁，脑袋耷拉在玻璃板上。他面前放着一只空玻璃杯。他是在外面橱窗玻璃的碎片声使他越来越感到舌干口燥的时候喝下这杯水的，玻璃杯旁放着一个盛毒药的绿色小瓶。
奥斯卡的声音：“从前有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鼓手。从前有一个名叫马尔库斯的玩具商，他死了，也把世界上所有的玩具都带走了。”
赫维林广场
晚夏的一天，天上没有一丝风影。黄昏时分，妇女们带着被太阳晒黑的孩子、软毛绒的浴衣、彩色球和小帆船，从有轨电车上下来。睡眼惺忪的姑娘们用舌头来回地舔着浆果冰激凌。一个十五岁姑娘的蛋卷冰激凌掉在了地上。她想弯下身子去捡，但还是走开了。
在通往施耐德尔摩勒街的拐角处站着许多卖报的，他们直着脖子高喊着1939年8月31日晚报上那些居心叵测的醒目标题。一群好奇的人在那儿拥挤。
插着旗帜、满载武装人员的国防军卡车飞驰而过。
奥斯卡的声音：“1939年9月1日——我估计，你们都知道这个日子——就在这一天，我铸成了我的第二个大错。我——鼓手奥斯卡不仅把我可怜的妈妈敲进了坟墓，而且还把我可怜的舅舅，也很可能是我亲生父亲扬·布龙斯基拖进波兰邮局，把他搞死了。”
波兰邮局
正方形的邮局被党卫军成员团团围住。年轻的小伙子们和已经成家的男人们戴着臂章、钢盔，背着卡宾枪，三三两两地在那儿站岗。
一个岗哨挡住了扬和奥斯卡，他问道：“上哪儿去？”
扬往邮局正门那儿指了指。
岗哨：“波兰邮局已经封锁一小时了，不准通行。”
扬：“你看，奥斯卡……我们只是想找房屋管理人科贝拉。”
岗哨：“找他干什么？”
奥斯卡：“鼓！鼓！”
扬：“他要帮他修鼓。”
刹那间，奥斯卡撒开两腿拼命向邮局跑去。扬跟在他后面，想截住他。
岗哨惊愕地愣了一下，才开始叫起来：“站住！站住！”
这时这两个逃走的人已经越过铁栅栏，到达了正门。
扬犹豫地转过身去。
笨重的铁门启开一道缝。有人把他俩拽了进去。
波兰邮局
邮局内正紧张地进行着自卫战的准备工作。人们把笨重的家具，如档案柜等推到正门附近，想尽快地把整个门都堵死。
米孔博士用一连串的波兰话向扬打招呼并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扬面有愧色。扬分到了武器和弹药，他被派去同其他人一起把沙袋垒在窗前。
奥斯卡在旁边望着，直到米孔博士发现他为止。
米孔博士（先用波兰语，后用德语）：“你在这儿干吗？”
奥斯卡：“科贝拉……修鼓……”
米孔博士：“现在可不行。布龙斯基，您疯了吗？赶快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出口处堵死了。
城市全景
屋顶，教堂的尖塔，钟楼，市剧院的半球形的屋顶。教堂的钟声回荡，宣告最后一个和平之夜的降临。
画外音——希特勒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帝国议会的讲话：
“一连串不可容忍的侵犯世界的行为证明，波兰人已经不愿意尊重德意志帝国的边界。为了结束他们的疯狂行径，我不得不从现在起要用武力来对付武力。”
城市全景
突如其来的炮声冲破了寂静。
波兰邮局·没有窗户的房间
房间天花板很低。褐黄色的糊墙纸。没有灯罩的灯亮着。
从远处军舰上传来的隆隆炮声把奥斯卡惊醒。他躺在一个可以转动的筐里。筐里全是贴着各式邮票的信件。
许多人的声音（波兰语）：“现在开始了。他们开始射击了！”
几个男人抬进来一名伤员，把他放在一个盛信件的筐上。奥斯卡的鼓藏在信件底下。他们又走了出去。
伤员呻吟着，伤口不断地流着血。
奥斯卡刚从筐里爬出来，马上就想到了他的破鼓的安全。他用两只小手使劲地扒开那些信，把鼓蔵在那些永远寄不出去的信底下。
波兰邮局走廊和包裹室
男人们匆匆走过，从窗户里往外射击。
奥斯卡抓住一个人的袖子。
奥斯卡：“扬！扬在哪里？”
在包裹室里，波兰抵抗者们在沙袋、铁板和推倒在地的桌子的掩护下，用一发发稀琉的枪弹，回击着把他们层层包围的国防军的密集的炮火。
奥斯卡：“扬！扬舅舅，他在哪儿？”
波兰邮局·楼梯·二层的过道
奥斯卡上了楼梯。他看见科贝拉正把扬（穿着他的那一身考究的深灰色西服）推进一扇门里去。
科贝拉：“快，快进去！”
奥斯卡快步跟上了他们。
波兰邮局·纳恰尔妮克的儿童室
那是一间明亮的使人感到亲切的房间。图案生动的糊墙纸上留下了零落的弹痕。两扇长窗几乎延伸到地板。长窗的三分之一已用沙袋堵上。
房屋管理人把布龙斯基推向左面的那扇窗户。自己在右窗户那儿蹲下，隔一阵就用卡宾枪从沙袋的缝隙里往外射击；而扬却蜷缩着身子，抱着脑袋，浑身颤抖。他不是胆怯，而是感到害怕——这是战争爆发时人们很正常的情绪反应。
科贝拉用波兰语咒骂着，摇晃着布龙斯基，把枪扔给他。枪托打中了他的膝盖，发出闷声。布龙斯基叫了起来，抓住卡宾枪，脸扭到一边，漫无目标地向外发出了一梭子弹。
奥斯卡吃惊地看着周围堆放着的玩具：一匹完整无损的摇动木马、各式各样的球、一座骑士城堡但骑兵们都已倒地、一个打开了马粪纸盒里是铁路轨道和小货车、不同姿势的娃娃、娃娃们住的乱七八糟的小房子、锡兵、波兰骑士和小铁路模型。机关枪的火力使玩具世界成为一片废墟，预示了这一场战争的恐怖。
奥斯卡的目光落在一个红白色的鼓上。这只鼓放在书架的最上面。鼓的旁边是敲一下就会发出叮玲叮玲声响的编钟。鼓太高了，奥斯卡够不着。
奥斯卡爬到扬的身边。他碰到扬时，扬一阵战栗。奥斯卡把扬的头转向放鼓的地方。
一牧手榴弹把天花板上的灰泥震下来，扬起一片灰土。
奥斯卡紧紧抓住房屋管理人，指给他鼓看。
科贝拉：“不行，不行，现在不行！快躲起来！”
这时奥斯卡把一把椅子推到书架前，开始往上爬。
科贝拉跳了起来，把他抱了下来，放在地板上。子弹一个劲地注这个方向射来。扬·布龙斯基在他的角落里啜泣。
奥斯卡叫喊着：“鼓！”
科贝拉咒骂着：“见你的鬼去吧！”
他站到小凳上，正伸手去抓鼓——一梭机枪子弹射进儿童室，把刺下的玻璃全部打碎，好心的房屋管理人也慢慢地瘫坐了下来。
书架翻倒在地，娃娃裂成两半，波兰骑兵跳跃着，手风琴发出尖叫声，带齿形花纹的鼓滚到了奥斯卡的脚前。
波兰邮局
从窗户往外可以看见：
大炮和装甲车击中了正门的两根砖柱。铁栅栏倒在地上。国防军冲进了院子。
四面八方射来密集的炮火。
波兰邮局·没有窗户的房间
科贝拉坐着，靠在一个筐上。
他们在打牌。科贝拉拿着他的牌，但身体慢慢地倒向一边。扬站起来，用裤背带把他和筐绑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倒下去了。
奥斯卡开始叫牌：“十八。”
扬：“行。”
奥斯卡：“二十。”
扬：“行。”
奥斯卡：“二十三，二十四。”
扬：“派司。”他看着科贝拉，问他，“二十四，科贝拉，你听见了吗，奥斯卡叫到了二十四？”
科贝拉吃力地抬起眼皮，然后用他那呆滞的目光扫了一下他手中的十张牌，终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派司。”
门开了，又抬进来一名伤员。扬真的发火了。
扬叫喊着：“把门关上，这儿有穿堂风！”
奥斯卡出了一张黑桃。
扬：“加倍！”
扬善意地、笨手笨脚地推了科贝拉一下，让他振作起来，不要忘了出牌。
奥斯卡先把他们俩的王牌吊光，但他的黑桃K被扬用梅花J赢走，当扬出方块A时，奥斯卡因为没有方块，又用王牌赢了他，然后又用红桃J赢了扬的红桃10——
科贝拉出了一张红桃9，现在奥斯卡一手的红桃牌是百分之百的赢定了。
奥斯卡：“两张反牌，三个裁缝，四次黑桃一共是四十八或者十二个芬尼。”
一枚手榴弹在屋里爆炸。灯灭了。扬·布龙斯基在黑暗中哭泣。
扬：“阿格内丝，你在哪里？快把灯打开。”
奥斯卡点着了一根火柴。扬盯视着他。
扬：“阿格内丝，你在这儿啊！阿尔弗雷德在哪里？”
奥斯卡把蜡烛放到鼓上，烛光把科贝拉照亮。
扬：“太好了，阿尔弗雷德，你也在这儿啊！我们可以继续打牌了。”
扬用颤抖的手洗牌，又发牌。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可怕。
科贝拉：“三十……”
房屋管理人呻吟着，用虚弱无力的手把他的牌放在地板上。
他的眼球歪斜在一侧。
扬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发牌给科贝拉，但科贝拉没有接牌，只是身子越来越倾倒下来。
扬：“科贝拉，我求求你，我可要打最高分。你不要扫我的兴，你听见没有？你听着，阿尔弗雷德，这次我要打最高分了。”
奥斯卡疲惫地站了起来，把他的那双虽小、但坚韧的敲鼓的手放在扬的肩上，强迫自己用半高的，但急迫的声调对扬说：
奥斯卡：“不要管他了，爸爸。他已经死了，不能再打牌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俩可以打六十六点。”
扬哭起来：“……不，不，不……”
奥斯卡抚摸着他，并吻他。但扬继续哭叫着“不，不，不”，呜咽着。
扬：“请相信我，阿尔弗雷德，我本来可以赢的？阿格内丝，我本来是一定会赢的。”
这时——只有到这时——科贝拉才终于倒了下来，连带着倒翻了和他绑在一起的筐和筐里的那堆信件，最先着地的是那个死去的科贝拉，接着是那堆信件，最后是那个编织得很精巧的筐，信在扬和奥斯卡面前撒了一地。
赫维林广场
大约有三十名被烟火熏得半瞎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完好皮肉的幸存者，从邮局冒着烟的废墟里走出来，两只手放在脖子后面。
带着喷火器的党卫军在地窖里继续搜寻幸存者。
波兰邮局·没有窗户的房间
一片寂静。射击停止了。扬正在用纸牌搭一所大房子。奥斯卡在给他递牌。他俩之间充满了真挚的信赖，但奥斯卡现在扮演的是成年人的角色了。
手持上了膛的卡宾枪的国防军也冲击了这间房。
扬把红桃Q放在纸牌搭成的房子的最上面，同红桃J靠在一起。
国防军：“快，快，出去，出去！所有的人通通出去！”
纸牌搭的房子倒了。
波兰邮局·在院子里
新闻摄影记者们旋转着装在小汽车上的摄影机，他们正在拍摄那些幸存的波兰抵抗者。这些波兰人刚被人用武力押送到这儿，在围墙前排成一行。
奥斯卡的声音：“拍摄新闻片的记者给我们拍了一段很短的片子，后来这段片子在所有的电影院都上映了。因为奥斯卡在但泽的波兰邮局所经历的一切，是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而载入史册的。”
一名身强力壮的党卫军队员把奥斯卡和他的新鼓抱了起来。
国防军用枪托把俘虏赶到围墙前。扬·布龙斯基痴呆地向奥斯卡微笑并挥手示意。在他的那只举起的手里握着一张牌：红桃Q。
市中心
欢呼的人群，高喊着“嗨尔，希特勒”，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一只穿着土灰色制服的手臂弯曲成直角，把这幅激动人心的画面自下而上断开。
奥斯卡的声音：“自由贸易城但泽正在举行把它的哥特式城市建筑并入德意志帝国的庆祝大典。人们向站在黑色的‘奔弛’车上的元首欢呼。元首不知疲倦地、几乎是毫不停顿地用他的弯成直角的手臂向群众回礼。人们望着元首的蓝眼睛。这双眼睛同扬·布龙斯基的眼睛一样，得到女人的青睐。”
等侯着的人群的背部堵住了一条很宽的林荫大道的路口。
玛策拉特对奥斯卡说：“这是你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把眼睛睁大些，这样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将来就有的可讲了。他们来了！”
奥斯卡想找一个可以挤到前面去的空隙，但没有找到。这时一只带着手套、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了他，是舒格尔-莱奥把他举到肩上。
奥斯卡从礼帽的上方往前看，看见挂满旗帜的街道，拉贝斯络的邻居们都站在附近。
舒格尔握紧的拳头伸到了奥斯卡的鼻尖上上。
他慢慢松开手指，手掌上是一颗空弹壳。奥斯卡想去拿那弹壳，但戴着手套的手又合上了。
舒格尔-莱奥把手放了下来，慢慢转过身子，扛着坐在肩上的奥斯卡离开了人群，走了一段路后，他把奥斯卡放在一座房子前汽车入口的坡路上。
舒格尔-莱奥：“我看见上帝了。奥斯卡快跟我来。”
他拉起奥斯卡的手，不容奥斯卡考虑一下，两个人就穿过了这条杳无人迹的街道。
公墓街
低垂的云层，毛毛细雨。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奥斯卡在打寒颤，他想回去。舒格尔-莱奥把空弹壳放在淌涎水的嘴唇旁，使劲地吹着它。他舞动着双臂，又脱下了他的燕尾服，把它盖在奥斯卡的头部和肩上。
然后他用空弹充吹出了刺耳的啸声。他们继续往前走，现在莱奥身上只剩下一件破衬衣了。奥斯卡穿着他那件礼服，下摆一直拖着地。
他们沿着公墓的旧围墙，走到一块新打扫过的地方才停住脚步。莱奥在沙土上迈了几大步，用拉丁语大声地数着数。
舒格尔-莱奥：“我看见上帝了！”
大约离围墙十米处，莱奥画了一个记号，把一小段木头插进沙土。
他们上空飞过一架飞机。
奥斯卡：“是扬？他们把扬·布龙斯基枪毙了吗？”
舒格尔-莱奥：“他们把所有的子弹売都捡走了，就忘了这一个。”
他吹着空弹壳，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拉丁语嘟哝着。
舒格尔-莱奥：“Requieecant in place，A porta inferi erue Domine；animan eius（注5）……”
奥斯卡冻得直打哆嗦。莱奥把手伸进衬衫里，发出沙沙声响，掏出来一样东西。他一把从奥斯卡的肩上拿走了他的黑礼服，朝金雀花和野蔷薇树丛里跳去。
他郑重其事地把那样东西埋在沙土里，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奥斯卡慢慢走了过去，从沙土里取出那件东西，那是一张牌，红桃Q。
雨点冲掉了牌上的沙子。
拉贝斯路·杂货铺
外祖母安娜带着一个年轻旳姑娘走进商店，玛策拉特正同站在秤后面椅子上的奥斯卡一起，把糖装进蓝色的纸袋里去。
外祖母：“这就是我带来的玛丽亚，她想在这儿干活。”
玛策拉特和奥斯卡观察着这位姑娘。她生有一张圆圆的、生气勃勃的脸，高高的颧骨和两条长长的辫子。
外祖母：“你不是说过吗，需要有个人帮着照料顾客。再说，这样下去也不行，他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用手指了指奥斯卡。玛丽亚行了一个屈膝礼。
外祖母：“她是科科施克人。这丫头很伶俐。”
玛策拉特把手伸给她。
玛策拉特：“我们先从哪儿说起好呢？要紧的是东西要按原来的位置摆好。人造蜂蜜旁边是人造奶油，不能把肥皂粉和棕榈橄榄油肥皂放在沙糖中间。”
奥斯卡望着玛丽亚。
奥斯卡的声音：“我虽也曾偷偷地爱慕过一些女人，但玛丽亚是我真正爱上的第一个姑娘。”
外祖母向奥斯卡走去。
外祖母：“小奥斯卡，这下日子会好过些了，你一定会高兴的。”
她把她的煤油瓶放在柜台上。玛策拉特走到煤油桶旁，告诉玛丽亚如何灌油。
奥斯卡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红桃Q，把牌推给站在桌子那一头的外祖母。
奥斯卡：“姥姥，他躺在公墓里了。”
沉寂片刻。
从后面传来玛策拉特和玛丽亚的笑声。
玛策拉特：“妈，不管这姑娘是否灵巧，反正她不会吃穷我们的。她可以住在特鲁钦斯基奶奶那儿。自从他们把赫伯特带走后，她那儿就有了一间空房。……这是你的煤油。”
外祖母出神地望着那张牌，奥斯卡望这玛丽亚。
玛策拉特的住宅·楼梯口
玛丽亚在擦楼梯，嘴里哼着歌星扎拉·莱安德尔的一首歌。奥斯卡看着她。
奥斯卡：“玛丽亚，你多大了？”
玛丽亚：“刚过十六岁。”
奥斯卡：“我也是。”
玛丽亚：“这可没人相信……”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奥斯卡盖上被子，同往常一样，鼓也放在他的小床上。
玛丽亚：“呐，我们祈祷什么？我是小……”
奥斯卡：“热爱玛丽亚是我全部的思想……”
玛丽亚掏出她的口琴，给他伴奏。
奥斯卡闭上眼睛，念着圣经的片断。
奥斯卡：“玛丽亚……我是你的仆人……我欢乐的源泉……爱……”
布罗森的游泳场
一块黑板上写着：水温18℃，气温26℃，东风，睛。
玛丽亚穿着一件薄薄的印花连衣裙。她的圆圆的、略带光泽的脖子上戴着一串喑红色的木樱桃项圈。
奥斯卡走在她旁边，不时地望望她。
栈桥。一个光脚的浴场女工走在他俩的前面。她象一个忏悔者，腰间系着一根绳，绳上拴着一把沉甸甸的钥匙。她就用这把钥匙开更衣室的门。
更衣室前铺着一块用椰子纤维编织的粗糙的长地毯。门旁也有一面镜子。木头门散发出干燥的热气。
奥斯卡和玛丽亚走了进去——
更衣室
奥斯卡先把衣服脱掉。他脸对着墙，不乐意地听任玛丽亚的支配。
然后玛丽亚使劲一拉就把他的脸掉转过来，她递给他游泳衣，亳不犹豫地硬把他塞进那件紧身的羊毛游泳衣里。
她给他扣上背带的扣子，就把他放在长凳上，把鼓和鼓槌压在他腿上。
她自己开始迅速地、干脆利落地脱掉衣服。一面吹着口哨，嘴唇撅得高高的，显得很滑稽。她先脱了鞋，吹了两下高音哨，又吹了两下低音哨，然后又把袜子脱掉，把她那件印花连衣裙脱下，把衬裙挂在连衣裙外面，取下胸罩，嘴里还是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玛丽亚又开始脱她的充当衬裤用的运动短裤。她先把短裤拉到膝盖，然后又褪到小腿，把腿从卷起的短裤里伸出来，用左脚把短裤踢到角落里去。
玛丽亚转过身来。她的赤裸的身体使奥斯卡惊呆了。他把鼓往地上一扔，从长凳那儿一跃就扑向了玛丽亚。
奥斯卡的脸完全消失在玛丽亚腹下那一块黑色草丛里。
玛丽亚笑着，想把他赶跑，但奥斯卡亳不让步。玛丽亚一直还在笑着，这似乎使她很开心。
玛丽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奥斯卡，放开我！”
玛丽亚终于用力地把他推开，还轻轻叫了一声，因为奥斯卡死死地咬住了她。
奥斯卡靠在木板墙上，哭了起来。
玛丽亚弯身看他，把他举了起来。
玛丽亚：“你可真是一个小淘气鬼！你走到我身边，不知道，这是什么……”
当她让奥斯卡重又贴近她赤裸的身上挂着的那串木樱桃项圈时，奥斯卡又开始笑了起来。
更衣室前
门开了。玛丽亚和奥斯卡从里面出来，穿过栈桥，向海边走去。
奥斯卡的声音：“玛丽亚身上散发出一股香草味……怎么会有这股味？难道她用这种草擦身？有没有一种廉价的香水，是这种香味的？奥斯卡要把这个问题搞得水落石出。他终于确定玛丽亚并没有用香草擦身，而是她身上本来就散发出香草味。……”
海滩
玛丽亚仰面躺着，望着天上的云彩，把一本《珊瑚》画报放在脸上。画报的封面是埃菲尔铁塔。
奥斯卡坐在她身旁，观察着她。只能看到她的嘴，和耸起的乳房和肚脐。他抓起一把沙子，把沙子撒到她的肚脐里。
奥斯卡的目光落到了一袋车叶草起泡粉（注6）上。玛丽亚用牙齿把线袋撕开，把手指伸进去——奥斯卡舔玛丽亚的手指。奥斯卡摇了摇纸袋，玛丽亚把剩下的粉末全部倒在她的手心里。当奥斯卡把一滴唾沐吐在上面，粉末立刻起泡。
玛丽亚吃吃地笑着，连忙把使她发痒的泡沫舔掉。奥斯卡看着，咧着嘴痴笑。
玛丽亚仰躺着，两手伸平，手心朝上。
她周围躺着许多带着孩子的胖女人，这些胖女人因为穿着紧身衣，所以都吃力地呼吸着。
奥斯卡又撕开一个纸袋。他围着玛丽亚转起来，把起泡粉放到她的手心里，又吐上唾沫，直到他把唾液吐干为止。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玛策拉特穿着党卫军小队长的制服：带皮绑腿的马裤，党卫军的衬衫和外衣，从屋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
玛丽亚：“要很晚才回来吗？”
玛策拉特：“是啊，姑娘，很可能。要庆祝的胜利太多了。如果太晚了，你可以把奥斯卡带到你房里睡。”
玛丽亚：“好的，玛策拉特先生，同他睡一个床没问题，他最多才是我们的八分之一。”
玛策拉特走了。奥斯卡拿着他的鸭绒被进来。玛丽亚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上了楼梯。上面，特鲁钦斯基奶奶在等他们。
赫伯特的房间
五斗橱上挂着赫伯特的一张照片。奥斯卡在照片前站住了，瞧了一会儿就上了床。
一会儿玛丽亚从厨房里走了进来，她刚擦过身子，象往常一样吹着口哨。她穿了一件拖及地面的长睡衣。在五斗橱前她解开辫子，一面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她抖了抖头发，几下就把头发梳理好，然后使劲一跃，跳到床上。她躺在奥斯卡身边，抖动了几下身子，伸出圆圆的胳膊去拉灯绳，把灯熄灭。
玛丽亚大声说：“晚安！”^
他俩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黑暗中。玛丽亚笑了一声。过了一些时候有动静了。奥斯卡从被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摇动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玛丽亚把灯打开。
奥斯卡手里是一袋车叶草起泡粉，他抓住纸袋的一角，摇动着纸袋。
玛丽亚坐了起来。奥斯卡欣赏着她的长长的披发，把纸袋放在鸭绒被上。
玛丽亚从睡衣里伸出她那白晳的手臂，去抓纸袋。她仔细地撕开纸袋，把一些粉末倒在她的粉红色的手心上，把手伸向奥斯卡。奥斯卡也坐了起来，他没有去舔粉末，而是把唾沫吐在上面。
粉末在玛丽亚手中起泡了，使她发痒。玛丽亚抽搐着，踢蹬着双脚，睡衣撩到乳房下面，露出了肚子。
粉红色的灯光照着玛丽亚的肚脐。奥斯卡把所有剩余的起泡粉都倒在肚脐里了。
奥斯卡把唾沫吐到粉上，肚脐里不断地冒出泡来。……
玛丽亚弯下身，她想用舌头把肚脐里的起泡粉舔掉，但她够不着。肚脐离她的舌头甚至比非洲或火地岛都要远。
但奥斯卡离她的肚脐却很近，他把他的舌头伸进去。玛丽亚重又躺下，吃吃地笑着。
奥斯卡追随着车叶草的踪迹，离开肚脐，向下滑去，找到了比车叶草更多的东西。
玛丽亚闭上眼睛，伸出手臂去钩灯绳，把灯关了。
在黑暗中她还在吃吃地笑着。
奥斯卡的声音：“……就这样，奥斯卡找到了第三根鼓槌——他的年龄足以允许他这样做了。但这次我敲的不是铁皮，而是苔藓。我自己也不清楚，在那儿敲的人是不是我，那儿躺着的是不是玛丽亚？是我的还是她的苔藓？那个趴在那儿的先生还有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究竟是奥斯卡，还是我制造了新的生命？”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奥斯卡从没有人的铺子里走到过道里，打开起居室的门。
玛策拉特同气喘吁吁的玛丽亚躺在沙发上。玛策拉特的裤子脱落到膝盖。玛丽亚的裙子和衬裙从胸罩上面卷过去，一直卷到肩那儿。衬裤套在她的脚脖子上，整条腿难看地扭曲着，从沙发上耷拉下来。另一条腿弯曲看，毫无生气地放在紫色的沙发上。两腿之间是玛策拉特。落地钟敲响了。
玛策拉特停了一下，听着，然后说：“我们干了已经有三刻钟了。”
他接着又耸动了起来。
玛丽亚气促地：“再玩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只是一会儿……但你要注意！要注意！”
玛策拉特：“好的，好的。”
玛丽亚：“很快就好，再玩一会儿……”
玛策拉特：“好，好……我会注意的。”
玛丽亚大叫：“走开，现在走开！”
她想把他推到一边。……
但这时奥斯卡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门那儿跳了过来，用两只小手把鼓使劲地往玛策拉特汗渍渍的腰部砸去。玛策拉特完全忘了爬下来，而且也为时太晚，奥斯卡已经骑在他的背上。
玛策拉特好容易才把奥斯卡从背上甩下来。他怒气冲冲地揍奥斯卡。
玛丽亚把他俩拉开：“别这样，阿尔弗雷德！别这样，这跟孩子没关系，是你自己不注意嘛！”
玛策拉特：“是我不好？是谁说的，再玩一会儿？哼，是你，是你说的，你……”
玛丽亚：“我是说了，要注意，很快就完了——可情况不是这样的！”
玛策拉特叫起来：“你们这些女人永远没有个够，你们都是一路货！”
玛丽亚哭了起来：“你就知道放进去，出来，就完事了。你完全可以去找另一个女人！我可不是这种人，会这么快就完事，但你根本不照顾我……你根本……”
玛策拉特穿上裤子：“不许再哭了，我受不了。”
玛丽亚：“你滚吧！滚到你的分队去吧！你这个窝囊废！”
玛策拉特：“我也不是好惹的，你留神！这种女人的肮脏事！”
玛丽亚：“到你的一路货那儿去吧，滚，滚开！”
玛策拉特抓起他的上衣，手握着门把。
玛策拉特：“你这个骚货，还是去找一个外籍工人吧！你满可以找一个法国人，他会给你送咖啡，他肯定会使你满意！我向来就认为爱情可不光是这类乌七八糟的事！”
玛策拉特·厨房
玛丽亚揣着盆和毛巾进来。她蹲在放在地上的搪瓷盆前，洗身子。
奥斯卡打开收音机。轻音乐被特别新闻所打断，播音员报道515型潜水艇击沉敌船的吨位数为三十四万零二百五十六吨，然而又开始播送歌曲《天使国》。玛丽亚蹲在一把椅子上，嚎啕大哭。
奥斯卡想扮演安慰者。他走近她，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个绿颜色的纸袋，用牙齿把纸袋撕开。然后他把半袋起泡粉倒在那只伸给他的毫无知觉的手的手心里，往粉末上吐唾沫。
但是玛丽亚的反应是可怕的。她打了奥斯卡的后脑勺一下，又给了奥斯卡重重的一脚，把他踢到了地毯上。奥斯卡一直滚到起居室桌子的下面。
玛丽亚跳将起来：“你这个坏矮子，下流胚！你这个该死的精神病，王八蛋！”
奥斯卡亳无动静地躺在那里。
这个发怒的姑娘很快就安静下来，亲切地笑着。
玛丽亚：“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小奥斯卡……”
她朝他走去，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以示和解。但奥斯卡发怒了，他让她走近，然后用两个拳头从下往上一直打到她刚才向玛策拉特开放的地方。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玛策拉特同老海兰德把奥斯卡的床从卧室里搬出来。玛丽亚提着她的衣服和东西进屋。
玛策拉特：“我们把床搬到楼上特鲁饮斯基奶奶那儿。这样你就有一间你自己的房间了。你已经十七岁了！”
奥斯卡的声音：“到十一月初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玛丽亚怀孕了，她已经怀孕两个月。孩子的真正父亲是我——奥斯卡，因为我使玛丽亚怀孕后的第十天，她才同玛策拉特干了那件蠢事。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决定同我的玛丽亚结婚。”
玛策拉特的住宅
玛丽亚挺着大肚子，在沙发上打盹。奥斯卡在钢琴上敲了几个音。
他观察着玛丽亚的肚子，发现裁缝桌上有一把很大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正要往玛丽亚肚子上扎去，这时玛丽亚睁开了眼晴。
拉贝斯路
奥斯卡在格雷夫的蔬菜铺前走来走去。地上还有一些残雪。
莉娜·格雷夫出现在窗前，穿着睡衣，头上满是卷发夹子；胸前抱着一个枕头，站在一个布满冰花的木箱后面。
莉娜：“是你，小奥斯卡，快进来呀！你在外面干什么，外面多冷啊！”
奥斯卡迟疑地往前迈了两三步，终于接受了她的邀请。
格雷夫的住宅
莉娜·格雷夫重新躺在床上，这张床靠墙，同她丈夫的床排成一行。
奥斯卡站在门旁。
莉娜：“哟，小奥斯卡，走近一点，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钻到被子里来。这间房间很冷，格雷夫不肯把房间烧暖，他说这是锻炼。”
奥斯卡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莉娜把被子掀开，奥斯卡穿着衣服和靴子爬到了这个稍稍有点臃肿的懒女人身旁。
莉娜：“格雷夫这家伙要锻炼自己。他就是喜欢严格，喜欢青年人。他喜欢小伙子要胜过喜欢姑娘。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你懂吗？小奥斯卡！”
在窗台上放着一盆冻坏了的仙人掌。
拉贝斯路
格雷夫同他的小伙子们回到了拉贝斯路，他们把自行车靠在院墙上，走进蔬菜铺。
整个画面伴随着《野鸭子歌》：
全副武装的灰色雄鹰，
穿过黑沉沉的世界，
剑拔弩张，杀声阵阵，
斗争方兴未艾。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一九四一年九月——命名日筵席。
婴儿躺在睡篮里，在他头部的上方插着一面小纳碎党旗。
墙上是一张欧洲和北非的地图，图上用小旗标明德军占领的地区。玛策拉特端着一只烤好的松脆的大鹅，站在地图前。他把鹅端到放满节日餐具和水晶玻璃杯的桌上。
收音机里的声音：“现在部队正在向东方挺进……”
莉娜：“我的上帝，这可真象是一头大鸟！”
格雷岑：“是呀，这全托姥姥的福啊。”
外祖母点点头，她坐在她的老乡芬岑特旁边。其余的客人都是穿着周末礼服的邻居：舍夫勒夫妇，格雷夫夫妇和特鲁钦斯基奶奶。
所有的谈话都重叠在一起，只能听见片言只语。玛策拉特在切鹅，并把鹅分给大家。
完全是家庭主妇打扮的玛前亚正在给大家分面菜，奥斯卡在旁听他们说话，看着他们。
舍夫勒：“东面一直在向前挺近。”
玛策拉特：“比一九〇五年我们打仗那会儿，要顺利得多。”
舍夫勒：“这几天就要攻下列宁格勒……”
莉娜：“这么大的鹅，现在只有在卡苏白才能看得见。”
格雷夫：“或者是基辅。因为基辅有石油，所以要重要得多。”
舍夫勒：‘最重要的是莫斯科。’
玛策拉特：“上帝，如果我也在那儿该有多好！”
特鲁钦斯基奶奶：“是啊，是啊，就是卡芬白人会养鹅。”
玛策拉特：“但你们也都知道，国内战场上也需要我们这号人啊！”
舍夫勒：“一定要杷莫斯科夷为平地，这样我们就不必在冬天去养活这些人了。元首是知道这点的。”
特鲁钦斯基奶奶对舍夫勒和奥斯卡说：“他们也把我的赫伯特带到了俄国，他也在那儿打仗了。”
舍夫勒：“我估计，他在惩罚营。”
玛策拉特：“让他们饿死！把所有的敌人都通通饿死。这才叫战争！你要胸脯肉还是腿肉？当然要加苹果泥和香料罗。”
舍夫勒：“欧洲人都站在我们这边——勇敢的芬兰人……”
玛策拉特：‘没有吃鹅不加香料的。”
舍夫勒：“还有玛雅人，罗马尼亚人。”
莉娜：“这只鹅可真大！”
格雷岑：“也就得这么大，这么大……天啊，多么丰盛的筵席！”
格雷夫：“我们在海上也在挺进。如果这世界上充满魔鬼的话……”
玛策拉特：“格雷夫，你鹅肉也不吃啊？”
格雷夫：“您是知道的，我什么肉都不吃。但可以来一点鹅肚里的填菜和一点土豆泥。我的上帝，一个民族往外发展的余地可真大啊！”
特鲁钦斯基奶奶对奥斯卡说：“小奥斯卡，现在你可有个小弟弟了！他长大了，你就可以和他玩了。”
奥斯卡抱着小库尔特，走进旁边的屋子。
莉娜：“肉铺老板沃尔格穆特的大儿子阵亡了，得了一枚一级铁十字奖章。”
格雷夫：“不是一级，是二级。”
莉娜：“我说是一级就是一级！”
格雷岑：“你们别吵了，反正他已经是死了。”
奥斯卡把婴儿抱在怀里。
奥斯卡：“小库尔特，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亲儿子。等到你三岁生日那天，我就送给你一只鼓。如果你不想长大的话，我会教你应该怎么做。”
剧院的舞台出口处
战地剧团的海报。
贝布拉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宣传队上尉制服，挽着萝丝维塔·拉古纳小姐——伟大的“梦游者”。他们俩正在给崇拜者们签名。
同围着他们的空军巨人们相比，他们实在是显得太渺小了。贝布拉正在数一个中尉袖子上炸毁装甲车辆数的标记。
贝布拉：“一，二，三……五，六，七……太了不起了！”
他发现奥斯卡了。贝布拉伸出双臂，径直向奥斯卡走去。
贝布拉：“我亲爱的奥斯卡，看到您我是多么地高兴。我不是早说过吗，我们长得太小了，所以不会找不到的。”
他握了握奥斯卡的手，仔细地端详他。
贝布拉：“好萝丝维塔，请允许我给你介绍：这是奥斯卡，我的老朋友。我曾经和你提起过他、他的声音……这是萝丝维塔·拉古纳小姐，伟大的梦游者，我的青年时代的欢乐——现在是战场上青年英雄们的欢乐。”
萝丝维塔浓妆艳抹，也穿着制服。手臂上的袖章表明她也是宣传队的成员。
贝布拉把那些崇拜者打发走。
贝布拉：“行了，我的先生们，今天不再签了！”
萝丝维塔匆匆地又给一个打着石膏绷带的人签了名。贝布拉招呼他的副官过来。副官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贝布拉：“我的车！”他戴上手套，转身对奥斯卡说，“朋友，同我们一起去‘四季咖啡馆’喝一杯好咖啡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讲呢。”
车驶到他们跟前。副官打开车门，把一个小板凳放在过高的踏板前。
两个侏儒和奥斯卡上了车。
四季咖啡馆
大理石的小桌子。巨型灯架。窗前是向阳的平台。室内空荡荡的，光线很暗。
贝布拉、奥斯卡和萝丝维塔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吃着糕点。
萝丝维塔对侍者：“你们这儿有蛋糕吗？”
贝布拉：“好朋友，看起来您的境况不太好啊，您在发愁。”
奥斯卡：“我失去了我那可怜的妈妈，我的玩具商，还有很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的人和我的情人……”
贝布拉：“玩具商人和谁？”
奥斯卡：“一个很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的人。”
萝丝维塔：“多么大的损失！”
贝布拉叹着气：“唉，要维持我们这样的高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不长，又要象个人，这多么难啊！”
侍者给萝丝维塔送来一块蛋糕。
萝丝维塔：“奥斯卡先生，我是很理解您的痛苦的！”
她把那只既鲜嫩又苍老的手搁在奥斯卡手上。
奥斯卡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又吻了一下手，并情意绵绵地望着她的那双眼睛。
她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害怕地掉过脸去。奥斯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贝布拉：“镇静些，我的朋友，您的天才既是神秘的，又是残忍的。萝丝维塔感觉到这点，因此她感到迷惑和恐惧。”
奥斯卡：“请原谅。”
贝布拉：“您一定很奇怪，看到我这身打扮。是宣传部找到我们门上来的。他们让我们为最高领导表演……哦，这种肮脏的政冶！现在我们的任务是给作战部队服务。”
奥斯卡望着萝丝维塔。他拿起一个杯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尖叫声在玻璃杯上刻下了一颗心。
萝丝维塔破这小小的殷勤感动了。
萝丝维塔：“大可爱了，可爱极了，奥斯卡先生！您有才华。您为什么不到我们这儿来？难道那儿还有值得您留恋的东西吗？”
贝布拉：“对了，加入我们这一伙吧，年轻人。敲起您的鼓，把啤酒杯、灯泡、盛香槟酒的高脚杯，通通都唱得粉粉碎。驻扎在美丽法兰西的德国占领军，将在青春常驻的巴黎向您致意！”
萝丝维塔用她那双象地中海海水一般碧绿的眼睛诱惑他。
萝丝维塔：“您去过巴黎？”
奥斯卡摇摇头。
贝布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言为定了！”
埃菲尔铁塔
奥斯卡和萝丝维塔站在铁塔下面。
奥斯卡现在也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制服。
贝布拉：“亲爱的大巴黎的锡兵们！贝布拉的战地剧院为你们唱歌，为你们表演，帮助你们赢得最后胜利！”
奥斯卡抬头望着他们头顶上弓形的庞大建筑物。
萝丝维塔：“你在想什么，奥斯卡？”
奥斯卡：“我在想我姥姥的裙子。”
剧院
奥斯卡站在布景的一侧。他穿着孩提时代的那套海军服，带着有SMESSEYDLITZ字样的帽子，肚子上照例挂着他的铁皮鼓。
萝丝维塔用飞吻向观众告别。她走到奥斯卡身边。怯场的奥斯卡因为马上要上台而紧张万分。她抚摸着奥斯卡的手。然后萝丝维塔很快就把长裙换成短裙，披上一件斗篷。
费利克斯和基蒂这两个宣传队的杂技演员在台上翻着筋斗。他们穿着蒂曼尔民族服装。
贝布拉：“尊敬的观众们，下一个是我们首次在法国上演的节目。现在我们请有一手绝招的赫赫有名的奥斯卡出场。诸位，你们即将看到的是——鼓手奥斯卡！摧毁玻璃的能手奥斯卡！”
众人鼓掌。
基蒂和费利克斯正唱那首《黑厨娘在吗？》的歌。萝丝维塔推了奥斯卡一下。
奥斯卡上场，鼓声伴奏，掌声随着奥斯卡走路的节拍起落。
萝丝维塔托着一个放了许多玻璃杯和玻璃瓶的盘子上场。
奥斯卡象一个自动玩具娃娃，他绕着舞台走了一圈。这时萝丝维塔站在舞台中间，摆出一副舞蹈家的姿势，她把斗篷扔向后台，高高地举起一个高脚杯。
奥斯卡停住了脚步。
一阵鼓声，一声尖叫，玻璃杯化成碎片。
诺曼第
夏天，红日高照。草地和黑白色相间的奶牛。
侏儒剧团成员坐着一辆外面装有铁甲的汽车，急驰而过。
大西洋长堤上的碉堡
沙丘中间，一个带有射击口、瞭望孔和配备着小口径武器的碉堡面朝大海。地平线上还有许多同样的碉堡。一个高个子上等兵，从碉堡里爬出来。
当贝布拉的小分队在中尉黑尔措克的带领下开始参观时，上等兵兰克斯报告道：
“立正！多拉七号，上等兵一人，兵士四名，没有特別情况。”
黑尔措克中尉：“谢谢，稍息。”他面向贝布拉说：“您听见了，上尉先生，没有特别情况。这儿永远是这样平静。”
贝布拉：“可还有涨潮、退潮等大自然的表演呢。”
黑尔措克中尉：“对，就只有这么一点麻烦，所以我们修起了一排碉堡。”
贝布拉：“那么说，中尉先生是相信混凝土的罗？”
黑尔措克中尉：“我们这儿的人什么也不相信，是吗，上等兵？”
兰克斯：“是的，中尉先生，什么也不信。”
贝布拉：“那你们为什么搅拌混凝土和打夯？”
黑尔措克中尉：“我希望，我们的水泥加工知识在战后能得到使用。战后我们要重建家园。”
黑尔措克中尉向他们敬礼，离去。他还要视察别的碉堡。
费利克斯和基蒂爬到碉堡的顶上，在那儿表演起杂技来。
萝丝维塔和奥斯卡从车上取下一个用蝴蝶结和布花装饰起来的食品筐，还从车里拿来一架留声机。
萝丝维塔：“我们该吃早饭了！”
基蒂：“哦，对，野餐，”
费利克斯：“大自然使我们的胃口大增啊！”
在兰克斯的帮助下，其他的人也爬到了碉堡顶上。萝丝维塔把一块色彩鲜艳的花桌布铺好。她从筐里取出带小绒球的小座垫，打开了一把粉红色加浅绿色花纹的小旱伞。桌布上摆好了小碟、小刀和餐巾。基蒂把食物分发给大家。
基蒂：“从列宁格勒救出来的鱼子酱，荷兰巧克力，美国的罐头饼干，南非开普敦来的姜酱，法国的葡萄干面包……”
费利克斯：“匈牙利的香肠，挪威海岸来的鲑鱼。”
贝布拉：“上等兵先生，您要不要来一片切得薄薄的葡萄干面包？”
兰克斯：“谢谢，上尉先生。”
贝布拉：“海上的空气真叫人心旷神怡！”
费利克斯：“心胸更开阔了！”
萝丝维塔：“看着海，简直舒服极了！”
贝布拉：“真是一望无际，飞着……”
他用手指着海，发现了什么东西。
贝布拉：“您看，上等兵兰克斯，我看见海滩上有五个黑点。”
基蒂：“我也看到了，是五顶伞。”
费利克斯：“六顶。”
基蒂：“一、二、三、四、五，五顶。”
兰克斯：“那是利西厄斯的修女们。她们有时在退潮的时候到海滩上来捡贝壳和虾。”
远处，确确实实是五个修女在封锁海岸的石桩中间来回穿梭，嘻笑着。她们手中的伞，就象是船帆一样，驾着她们飘过海滩。
电话铃响了，兰克斯拿起听筒。
兰克斯：“这儿是多拉七号，上等兵兰克斯。”
多拉六号
中尉黑尔措克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海滩，对着话筒喊叫着。
黑尔措克中尉：“上等兵兰克斯，前方有活动。难道您眼睛瞎了吗？”
多拉七号
兰克斯：“那是修女，中尉先生。”
黑尔措克中尉：“如果不是修女怎么办？您就从来没有听说过第五纵队？”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
黑尔措克中尉：“必须马上把海滩清除干净。封锁区就是封锁区。”
兰克斯：“那些修女只是在捡虾，中尉先生，我认识她们……”
黑尔措克中尉：“这是命令！”
兰克斯：“遵命，中尉先生！”
兰克斯放下电话筒，走进碉堡。
修女们几乎都看不见了，只有她们的伞还时隐时现。
侏儒们停止了吃饭，他们不安地听着刚才的那段谈话。
在他们下面，射击口突然传出机关枪的射击声。
萝丝维塔捂住耳朵。
地平线上是修女。
突然沉寂下来。
侏儒们惊恐万状，目瞪口呆地向地平线那头望去，他们的眼睛慢慢地抬向高处。
修女们举着她们的伞飞向空中。
宫堡
舞台上站着穿着紧身银色礼服的萝丝维塔，眼睛用一块黑布蒙着。她戴着浅绿色的手套，脚上是一双金色的缕空鞋。
贝布拉穿着燕尾服，一副小丑装束。他手里拿着一张身份证，问萝丝维塔。
贝布拉：“拉古纳小姐，现在请您回答，黑尔措克中尉准确的出生年月。”
萝丝维塔聚精会神地想了一想。
萝丝维塔：“1915年4月11日，出生在不来梅。”
贝布拉转身面对几乎全是士兵的观众，一个军官站了起来。
黑尔措克中尉：“哦，对，出生地也对。”
贝布拉：“为伟大的梦游者，拉古纳小姐鼓掌。”
掌声。
萝丝维塔把黑布从眼睛上摘下，鞠躬。
突然掌声里夹杂着刺耳的空袭警报声。萝丝维塔投入奥斯卡的怀里。灯全灭了，一片混乱。贝布拉打开手电筒，光线把这一对恋人照亮。
奥斯卡的声音：“就象玛丽亚的身上发出香草味一样，我的萝丝维塔身上是一股肉桂的香味。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是这股香味。”
卧室
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在床的帷盖下面，睡在大枕头上的奥斯卡同萝丝维塔紧紧拥抱，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有人敲门。
奥斯卡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奥斯卡：“请进！”
双扇门启开一道缝，身穿晨衣的贝布拉走了进来。
奥斯卡睡眼惺忪地问：“出什么事了？”
贝布拉：“美国人来了。”
壁炉架上的钟敲起来了。远处的炮声把枝型吊灯上的玻璃穗都震得轻轻晃动起来。
宫堡的院子
一阵骚动，骑摩托车的传令兵、后勤兵、神经质的军需官，在人丛中来回穿梭。卡车都准备停当，要把司令部和战地剧团的客人们撤退到安全地带。铁栅门旁是冒着执气的战地流动厨房，出发前正在分发代用咖啡。炮火的轰鸣声在催促人们上路。
地上堆满了卷宗、军官们的箱子、装满了白兰地和葡萄酒的酒箱，贝布拉和剧团人员的行李。人们正迅速地把这些东西装上车。
贝布拉：“快，快——加快速度！”
从巴伐利亚来的一个和蔼的保管车辆的军士，想把萝丝维塔抱到漆成土灰色的奥佩尔厂出品的二吨卡车上去。
军士：“尊贵的夫人，请……”
萝丝维塔：“我还想喝杯咖啡，不喝咖啡，我是不走的。奥斯卡，请你帮我去拿一杯咖啡。”
指挥官的声音：“全体注意，准备出发！”
奥斯卡有点恼怒地：“你听见了，萝丝维塔，我们这就出发。”
萝丝维塔：“你啊，还当不了骑士，我自己去拿吧。”
她摘掉她头上的船形帽，穿着高跟鞋，跑到流动厨车那儿去。她刚刚拿起滚烫的咖啡，一枚榴弹炮炮弹在她身旁爆炸。
卡车上·沿途的废墟
奥斯卡坐在装货的地方，卡车向东行驶。
奥斯卡的声音：“哦，萝丝维塔，我不知道你的年龄，我只知道你的身上总散发出肉桂、豆蔻的气味。你能看透所有人的心，就是看不透你自己的心，否则的话，你就会留在我的身边，而不会去取那杯滚烫的咖啡了。”
坐在奥斯卡身边的是费利克斯、基蒂和贝布拉。车停住了，他们相互告別。
贝布拉：“哎，亲爱的奧斯卡，我们这群侏儒和笨蛋是不应该在专为巨人们夯实的水泥板上跳舞的。”
他吻奥斯卡的额头。
一个兵士把奥斯卡连同他的行李从车上抱下来。侏儒们远去了。
奥斯卡在向他们频烦招手。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阿尔弗雷德·玛策拉特先生同他的妻子玛丽亚，坐在起居室里，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他在那儿看报，而她则在为商业局粘贴用过的食品券。
小库尔特坐在地上。今天是他的三岁生日。他正在拆卸一肢写有“帕米尔”号字样的帆船。
外面有人敲鼓。奥斯卡站在大门前。
玛丽亚和小库尔特继续干他们的事，室外传来去开门的玛策拉特的惊呼声。
泪流满面的玛策拉特出现在起居室的门口，一言不发地指着过道。
玛丽亚抬起目光。
奥斯卡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土灰色制服，肩上挂着背包，手上还拎着一个包。
玛策拉特感动地叫：“这是小奥斯卡呀！”
奥斯卡也激动地望着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他正在折断“帕米尔”号上的桅杆。
玛策拉特：“你的小兄弟今天整整三岁了。”
库尔特望着奥斯卡。奥斯卡走到他跟前，把那个包递给他。
库尔特把纸撕开，露出来一个红白两色相间的、带齿形花纹的鼓。
玛策拉特：“是只鼓！”
奥斯卡：“我也是过三岁生日时，得到我的第一个鼓的。”
库尔特瞧着鼓，把两根小鼓槌紧紧地攥在拳头里。
玛丽亚取下奥斯卡的背包，拥抱他并帮他脱去上衣。
玛丽亚：“这是什么制服？……这衣服真是你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都找遍了，连警察也帮着找，就跟疯了似的。我们还得在法庭上宣誓，保证没有把你害死，……可现在，瞧，你回来了！”
拉贝斯路
一队队难民走过，推着手推车、自行车，还有的牵着奶牛。一队冲锋队队员走了过去，老海兰德在摆弄一枚反坦克手榴弹。
格雷岑·舍夫勒封上了她的商店的门。她正在向莉娜·格雷夫打招呼。
格雷岑·舍夫勒：“古斯特洛夫号船，还让上人呢！”
莉娜：“你们走吧你们走吧！”
格雷岑·舍夫勒：“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她上了一辆单马驾辕的堆满了东西的大车。她向奥斯卡挥手。
扩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在科尔贝尔格地区，敌方的无数次进攻都失败了。在西普鲁士，我们英勇奋战的部队在短兵相接的阵地战里，挫败了苏联人妄图向但泽和迪尔绍方向突破的企图，使敌方蒙受巨大的损失。”
格雷夫蔬菜铺
莉娜·格雷夫尖声叫喊着从屋里跑了出来。
正在拉铁百叶窗的玛策拉特听见叫声，立即穿过马路。
玛丽亚和奥斯卡也跟着他跑了过去。其他的邻居也都来了。老海兰德从院子里跑出来。
玛策拉特和海兰德把莉娜带进屋里。
奧斯卡从他们身旁走过，穿过后门，下了地窖。
格雷夫家的地窖
奥斯卡闯进黑黝黝的地窖，顺着电线往前走。
两只毛袜子和一双浪游人穿的高帮皮鞋在奥斯卡鼻尖上晃动。
奥斯卡扭着身子往上看，看见了挂在上面的格雷夫。毛袜子和短裤之间的那段毛茸茸的腿裸露着。童子军制服上面是一张由于紧张而变形的脸。
左手的两个指头按照童子军的规矩交叉成十字。右手腕上绑着一顶童子军军帽。
格雷夫选择了一种十分对称的死法：他吊在一个由四根白灰梁组成的架子上。旁边靠着一架绿色的小梯子。架子被四个灯泡照亮，架子上还端端正正地托着四幅肖像：巴登一波威尔爵士、佐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和用黑纱围起来的弗尔斯特的像。这个长着金黄头发的小伙子曾露过几面，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国防军制服。格雷夫脖子上的绳索是涂过肥皂的，绳索挂在滑轮上。绳子的另一头挂着一个盛土豆的麻袋，麻袋上那块马粪纸做的牌子上写着：75公斤。
但泽全景
密集的枪炮声。火柱和高射炮部队的探照灯把天空映得通红。到处是倒坍的墙和燃烧着的房子。
奥斯卡的声音：“市政府区、旧城、商业区，郊区、新城区，这座花了七百年时间建设起来的城市，在三日内化为灰烬。但这不是但泽城的第一次大火。骑士团、波兰人、瑞典人、法国人、普鲁士人和俄国人，都曾烧毁过这个城市，而这次是俄国人、波兰、德国人、英国人共同的行动。”
奥斯卡和玛策拉特望着这座被大火席卷的城市，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
玛策拉特的住宅·起居室
玛策拉特跪在钢琴盖上，取下希特勒的像，重又把贝多芬的像挂上，就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玛策拉特：“最后胜利……最后胜利。”
收音机正播送着国防军最后的战报。
播音员的声音：“敌人遭到最坚决的反击，没能取得重大进展，遭受……”
奥斯卡望着钢琴，钢琴前面是放在浅黄色长毛地毯的转椅。
播音员的声音：“……重大损失。260辆敌军坦克……”
收音机嘎然中止，再也不响了。
玛策拉特对着贝多芬像喃喃说道：“贝多芬，这才是天才！”
玛策拉特家的地窖
外面激烈的交战声越来越近，也越来热使人胆战心惊。
奥斯卡蹲在水泥地上，把鼓搁在一旁。
在几乎是空空如也的架子前，玛策拉特、玛丽亚、小库尔特、莉娜·格雷夫坐在盛放维特洛牌人造黄油的木箱上。
玛策拉特开始做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他弯下身子，使劲地去揪鞋带。一副懊丧的表情。
玛策拉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莉娜用食指弹了弹仍然还别在玛策拉特上衣领边上的党徽。
莉娜·格雷夫：“阿尔弗雷德，你还是把这个玩意儿摘下来为好。伊凡们随时都可能来的。”
玛策拉特：“是……是……”
他取下那个象糖果似的玩意儿，却不知道该扔到哪里去。他先想把党徽交给莉娜，后来又想把它交给妻子，但她俩谁也不接，所以他只好把党徽扔到地上，正想把脚踩上去，发作一番——
两个孩子同时扑了上去，奥斯卡抢先一步，抓住了党徽。
这时，上面的商店里突然出现了俄国人。盖板门被打开，五个苏联士兵拥进地窑口。
“举起手来！”
玛策拉特、玛丽亚、莉娜，还有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库尔特，都把手举了起来。
奥斯卡抓起他的鼓，把鼓紧紧地贴在身上。
一个兵士在玛策拉特充满恐惧的目光下走到玛丽亚跟前，蹲了下来，抚摸着小库尔特的脸颊，温柔地说——
伊凡一：“你，你这个好姑娘！”
“你过来！”
一个在高高的颧骨上长着一对眯缝眼睛的兵士厉声呵责着，抓住莉娜。莉娜叫了起来，她想往后退，但被抓得更紧。伊凡二赶过来帮忙，两个人把她拽起来，拖到地窖里贮放土豆的更暗的角落里去。
一个壮实的毛孔很大的家伙把奥斯卡和他的鼓举到臂上，在鼓上乱敲了一阵。
伊凡五还一直举着他的机关枪站在中间的那级台阶上，看守着，不让站在货架前的玛策拉特放下手。
这时，奥斯卡把两只小手伸向那个很可能不是他父亲的人。伊凡一理解奥斯卡的这一切动作，他主动地朝玛策拉特迈了一步——
玛策拉特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从奥斯卡手里接过了那个党徽。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本是不应该接过党徽的。当玛策拉特感觉到手里握的那个圆形物体时，他真的害怕了。该把这玩意儿扔到哪里去？形势逼人，该不容缓！他决定把它塞到嘴里，咽下去！是呀，如果别针没有松开就好了！可现在这块碍手碍脚的“糖块”就硬塞在这位小队长的嗓子眼里了。
玛策拉特给噎住了。他涨红了脸，两眼圆睁，干咳着，抽泣着，看上去又好象是在笑。他啼笑皆非，失魂落魄，那两只手也跟着垂了下来。
但是伊凡们是不会听之任之的，他们一定要重新看到他那高高举起的手。
此刻玛策拉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呼吸器官上了。他现在就连咳都咳不出来了，而是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把货架上的几罐莱比锡什锦菜都打在地上。
这时那个站在楼梯上放哨的兵士赶在玛策拉特噎死以前，从臀部位置打出一梭子弹。
拉贝斯路
战争把这条小街变成废墟。一部分房子已烧坍，瓦砾碎片象一辆坦克横在街头。俄国人都坐在街上。他们头顶上是二月苍白惨淡的太阳。一个士兵在练习如何巧妙地驾驶着汽车通过由浊画、落地钟和大衣架组成的地带。
一个身穿黑色免毛长大衣的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挨家挨户地寻找着什么。他手里握着一张纸条，嘴里念着门牌号。他的干瘪的头颅上那几根稀疏的微微发红的头发飘曳着。
他绕过那个把街面炸裂开的炸弹坑，找到了他要找的房子。老海兰德正坐在房前给一名苏军士兵补靴子。他满嘴是订子，那个士兵光着一只脚，在旁等候。
那个男人把小箱子放下，敲商店的门。
他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进去。然后朝一队看不见的人打招呼，要他们随他进入商店。
杂货铺
玛丽亚迎面朝那人走去，小库尔特紧紧地贴住她的裙子。奥斯卡站在通往后面卧室的门旁。
法扬戈尔特：“你们好！请问，这是玛策拉特杂货铺吗？”
玛丽亚点点头，
法扬戈尔特：“那您就是玛策拉特夫人了？”
玛丽亚又点了点头。他高兴地作自我介绍。
法扬戈尔特：“我从莱姆贝尔格来，我的名字叫法扬戈尔特。这是我的妻子罗巴。……”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他旁边还站着人似的，“这是我们的六个孩子：莱奥、雅各布、贝勒克、莱翁、梅德尔和卓雅。”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法扬戈尔特先生在空荡荡的商店里绕了一圈，一面激动地对她的妻子说话。
法扬戈尔特：“喏，你看，这是秤，很好的秤，十进制的……这是煤油箱，空的，是啊，是啊……这是挂香肠的黄铜杆，这是收款箱，标准的自动记账机。罗巴，这儿……很不错。”
玛丽亚神情恍惚地看着他在清点财产。
他彬彬有礼地把一张盖有印章的纸交给玛丽亚。
法扬戈尔抟：“这是证件，我们要接管这个店。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雇您当售货员。您可以同您的孩子们住在这里，这儿的房子宽敞得很！”
他脱下大衣，敲了敲地窖通风口的玻璃。
法扬戈尔特：“那儿是通地窖的吗？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想看一看地窖。”
玛策拉特家的地窖
盖板门被打开。玛丽亚拿着一盛灯走在前面，法扬戈尔特紧跟在后。奥斯卡站在地窖口，紧紧地抱着他的鼓。法扬戈尔特喜出望外地发现了货架上的存货。
法扬戈尔特：“哈，这是蜂蜜……肥皂，居然还有橄榄油肥皂。这儿还有面粉……玛策拉特先生考虑得很周到……很好……”
他碰到了一样用帆布盖着的东西，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法扬戈尔特：“正义的上帝啊！”
玛丽亚犹豫了一下，揭开帆布，露出来玛策拉特仰面躺着的尸首。
奥斯卡看到法扬戈尔特同当年西吉斯蒙德·马尔库斯一样表情十足地把两手交又在脑后。
法扬戈尔特：“是玛策拉特先生？”
玛丽亚：“是的。过去的玛策拉特先生，我的丈夫。”
法扬戈尔特：“罗巴，快过来，莱奥，雅各布，贝勒克，莱翁，梅德尔，卓雅，孩子们，你们快过来！”
但是出现在通风口的却是奥斯卡的脸。
他费劲地用眼睛注视着这群看不见的人下了楼梯，又招呼他们走到死者跟前。
法扬戈尔特：“你们看，这是玛策拉特，他也曾经有过他的好日子！”
突然他沉默了，用奇特的目光望着玛丽亚。在他恢复理智后，他轻声地十分凄切地对玛丽亚解释道——
法扬戈尔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那时也是这么躺着的。在被送进炉子以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躺着的。那是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只是我活了下来，因为我是撒氯化物的。我专门撒氯化物、石炭酸和来苏水。我是集中营的消毒员。”
公墓
两个年轻的俄国人坐在围墙上，对着风闲扯。天上不时飞过飞机。二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着，坦克把围墙撞了一个大口子。在东歪西倒的墓石之间，放着用人造黄油的木箱钉成的玛策拉特的棺材。木板上还写有维持洛牌的字样。
玛丽亚在沙土地里挖坑，老海兰德在帮她挖。他均匀地撒着沙子，就好象是在寻找金子似的。
小库尔特在向墓前的十字架扔石子。而法扬戈尔特先生魂不守舍的目光表明，他又回到他过去的日子里去了。
奥斯卡瞅着他们挖的那个坑。
老海兰德把铁锨放在一边，从坑里爬了出来。
海兰德：“现在我们可以动手了！”
大家一起用力地把装棺材的车推了过来。木板裂开来了，钉也松动了，薄薄的棺材底的一头脱落开了，可以望得见玛策拉特的手和一小块帆布。
海兰德：“快点，快点，我还要钉一双鞋掌呢！”
要准备放棺材了。玛丽亚开始祷告。法扬戈尔特先生拿着他的大礼帽站在她身旁。
玛丽亚：“祝福你，玛丽亚，大慈大悲，上帝与你同在。你是妇人中最幸运的……”
奥斯卡开始念他的最后一段内心独白。
奥斯卡：“我应该这样做还是不应该这样做？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奥斯卡。你应该这样做还是不应该这样做？你现在是个孤儿了，奥斯卡。我应该这样做还是不应该这样做？”
海兰德使劲把车子推到坑边，棺材翻了个个，滚到坑里，用钉子草草钉上的盖顿时就松开了。海兰德急急忙忙地动手把大约一米深的坑填上。玛丽亚哭了起来。
奥斯卡毅然决然地走到坑前，从脖子上解下铁皮鼓，把鼓连同鼓槌一起扔到棺材上已经覆盖着沙土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发出强烈的声响。当第一锨沙土盖在鼓上时，鼓发出了很响的声音。第二锨沙土盖上时，声音就小多了。第三锨沙土甩过去时，就几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土很快地就淹没了红白漆。……
小库尔特捡起一块核桃大的石子，在手里掂量着——
奥斯卡在一旁观看着他的鼓的葬礼。
奥斯卡：“我应该，我必须，我要——长高！”
小库尔特摆好了扔石子的架势，对准奥斯卡的后脑勺，把石头扔了过去，打中了。
奥斯卡头朝下栽倒在坑里，血从他鼻子里流了出来。
海兰德放下铁锨，一个箭步跃到奥斯卡身旁，用干瘪的老手从坑里把奥斯卡抱出来，把他的头枕在冰冷的铁锨上。
小库尔特：“他流血了，他流血了！”
突然象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舒格尔一莱奥出现在墓地上。他凝视着正在流血的奥斯卡。
海兰德：“简直是难以叫人相信啊！……世界没落了——只有舒格尔一莱奥永远不会变！”
海兰德善意地拍了拍舒格尔一莱奥那件满是油渍的外套，把他介绍给法扬戈尔特。
海兰德：“这是我们的舒格尔一莱奥。他是来向我们表示他的同情的。”
舒格尔一莱奥盯着奥斯卡看了一会儿，就开始舞动起他的手套来。
舒格尔一莱奥：“他长高了，他长高了！你们看见上帝了吗？他长高了！”
所有的人都弯下腰看着奥斯卡，也都想看一看舒格尔一莱奥刚刚看到的东西。
舒格尔一莱奥：“你们看见上帝了吗？”
风吹开了他的衣服。他的脸已是衰老不堪，双脚不停地跳动着，口水直淌。他高声大叫。
舒格尔一莱奥：“上帝啊！上帝！你们看见上帝了吗？他正在长高，看啊，他正在长高！……他在长高！他在长高！他在长高！”
玛策拉特的住宅·卧室
奥斯卡睁开眼睛。他躺在双人床上，屋里空荡荡的，窗子都拆掉了。
外祖母从门口进来，走到床边。
奥斯卡：“姥姥，姥姥！”
姥姥抚摸着他的扎着厚厚的绷带的脑袋。
外祖母：“这就是卡苏白人的命运，小奥斯卡！卡苏白人总是头上挨打。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到更好的地方去，只有姥姥要留下来，因为卡苏白人是不会搬家的。他们必须一直住在这儿，挺着腰杆，这样别人就不敢骑在我们的头上了。我们卡苏白人既不是波兰人，也不是德国人，可是不管是波兰人还是德国人，都想独霸这块地方。”
拉贝斯路·杂货铺前
奥斯卡躺在自行车的挂车里，玛丽亚把箱子搁在奥斯卡的旁边。
外祖母抱起奥斯卡，对法扬戈尔特解释道——
外祖母：“三岁那年，他掉进地窖后，就再也不长个了——可打那天，他掉进公墓的坑以后，他又开始长高了。”
他们离去。
朗弗尔火车站
小小的火车站上停着一辆货车。玛丽亚推着自行车和挂车过来。小库尔特坐在行李架上。紧裹着毛毯的奥斯卡躺在挂车里。外祖母安娜陪着他们。
玛丽亚爬上一节车厢。有人在往车厢里扔干草。外祖母把行李、小库尔特、最后是奥斯卡递给玛丽亚。车厢的铁门杆插上了。
在离别的一刹那，奥斯卡把手伸向外祖母。
奥斯卡：“姥姥，姥姥！”
卡苏白
货车穿过辽阔的卡苏白平原，向西部驶去。
画面的前景是一块土豆地。画面的边上出现了一个老妇人。她背对着观众，坐在一堆小火旁，用一根榛树枝拨弄着火堆。当然她依然是穿着那四层的土豆色的裙子，一块头巾罩住了她的头和肩膀。
在地平线上，列车消失在东歪西倒的电线杆之间。
（全世界）
注释：
注1：拉丁语，我以上帝的名义给你自由。
注2：拉丁语，你是尘埃，你要变成尘埃，你应该回来。
注3：拉丁语，救世主保佑你，我主把你从尘世中辟解脱出来。愿你永远安息。
注4：拉丁语，我们有一个上帝。
注5：拉丁语，他安息了。主啊，他没有下地狱，他的灵魂……
注6：车叶草起泡粉，是儿童吃的一种糖。那是一种绿色粉末。这种粉一碰到唾沫就会在嘴里起很多泡。
这篇影评有剧透
- 导演: 沃尔克·施隆多夫
- 主演: 马里奥·阿多夫 / 安吉拉·温科勒 / 大卫·本奈特
- 类型: 剧情 / 历史 / 战争
- 地区: 西德 / 波兰 / 法国 / 南斯拉夫
- 上映: 1979-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