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与《朱门巧妇》
在好友的推荐下看过由泰勒和纽曼主演的电影《Cat on a Hot Tin Roof》(港译名为《朱门巧妇》),有些感想记下。
影片改编自田纳西·威廉斯创作的同名戏剧,原作讲述充斥虚伪与谎言的南方大种植园主家庭的悲剧。一家之主“大阿爹”身患癌症不久于世,两个儿子分别携妻子赶来参加他的生日聚会。长子古柏夫妇一心想谋得巨额家产;而父亲偏爱的弟弟布里克却因身陷同性恋的自我怀疑而酗酒成性,虽生犹死。
电影在剧情设置上对原作有两处重要改编,一是关于布里克酗酒的原因,二是在纽约演出本的基础上更强调布里克与父亲、与自己和解的“完满结局”。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为田纳西·威廉斯在《欲望号街车》后赢得第二个普利策奖,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这部改编电影也荣获1959年包括奥斯卡金像奖、美国电影金球奖及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在内的11项提名,亦可为经典之作。
(一)“欺骗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喝酒是一条出路,死亡是另一条出路。”
先忍不住说说男女主演这对“璧人儿”。泰勒那双紫罗兰色眼睛的美自不必多言,有趣的是,导演理查德·布鲁克斯在看到保罗·纽曼湛蓝忧郁的眼睛之后,就决定拍一部彩色电影,因此这部影片也成为了首部改编自田纳西·威廉姆斯作品的彩色电影。电影中伊丽莎白·泰勒表现固然不俗,但就表演来说,饰演布里克一角的保罗·纽曼则更加对味、令人赞叹。
开头布里克与玛吉对话,玛吉滔滔不绝一整段,他只是轻轻一推,将其最后一句略作重复,再在后头添个问号。她不住声地说,他不停地喝。玛吉不禁感慨:“你的神色那么冷淡、那么冷淡,冷淡得叫人妒忌。”一个是客客气气地冷漠、慢悠悠的超然,一个是尖利的高调门、不得闲地扑赶,对比将两人之间关系表现得尬而妙,不过,这种组合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剧作并不会简单止步于此。
在原作剧本的舞台提示中,每到有关布里克的段落,威廉斯必要强调:下面这场戏应当全神贯注地演出,以强调此人物塑造上的重要性和难度。个人认为,保罗·纽曼的表现让人惊喜。布里克出场时,阳台上照进来的日光尽管还有些热气,但已经逐渐黯淡,在他身上只余浅浅一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总是温文有礼却冷漠无神,而在这份优雅背后,当布里克与玛吉剧烈争执时,或是在仅有自己的“安全独处”中,又或是在试图真正敞开自己的谈话中,他就会将隐藏在内心的情感爆发出来。这些都让人想到一众美国南方文学中“痛苦的少爷”形象。他们心中曾有追求,但火光慢慢熄灭了,他们便“拒绝长大”、憎恶虚伪和谎言、声称寻求精神之父,但又永远不肯面对真相。更讽刺而悲哀的是,他们最嗤之以鼻的“那个社会”,实际早已在他们心中打下了没有办法抹去的烙印。
内心深处强烈的不安宁使布里克极度渴求一种平衡。于是,影片里便有了这个一手持酒杯,一手拄拐杖,摇摇晃晃的形象。电影结尾处强加一场地下室内情感流露,将侧重点由“同性恋爱”和“社会道德”之间的矛盾转移至探讨小家庭中的爱和信任。看来导演似乎有意对某些话题回避不谈,并想为主人公的困境寻找自己的解决方案:布里克怒砸地下室中父母从欧洲购置的无用奢侈品以及自己过去在橄榄球队曾有的辉煌和记忆,并最后决定同父亲和解。个人并不觉得这改动是很好的处理,不过在堆满大型雕塑的逼仄空间内喊出“you can not buy love”的纽曼,着实投入得让人痛其所痛,不由得暗提一口气。释放和呐喊固然动人,但我以为,真正见表演功力的,则是如何在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折磨之上掩覆表面的超然,蕴而不露、言犹未尽。关于过往事件所谓的“真相”,似乎永远不得而知,而我们却可以通过布里克“言语中对此事的讲述”和“无意中流露出的感情”之间的不协调来感受其变动、挣扎的内心世界。
布里克不爱玛格丽特,为什么要娶她?他对同伴斯基普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芝加哥与南方之星的比分暗示了什么?为何他明明渴求父亲的爱却又总是对他冷嘲热讽?斯基普选择自杀,而布里克则欲借助酒精换取脑内片刻的安宁——实际自然是自欺欺人。他的痛苦和矛盾,不仅仅来源于社会,更来源于内心,换句话说,他的悲剧不是战败,而是认输。
(二)“呆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胜利到底是什么,我真想知道,我琢磨,大概是一个劲地呆在屋顶上,能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这正是玛格丽特这一角色的魅力所在。比起一手持酒杯,一手拄拐杖,“神色冷淡得叫人妒忌”的布里克,玛格丽特所要的,并不是如何在精神危机之中寻找平衡和安宁。讲话连珠炮似的她更像是个意志坚定的行动派,这是典型的强者思维——她自私,自私得坦荡漂亮,她不避讳谈及出身过往,又懂得适时忍耐并孤注一掷抛出王牌(“我可以悄没声地说话,只要不是叫我完全闭上嘴就行了”)。而在剧本稿一第三幕结尾我们又看到,是玛格丽特最终抢过布里克手中的拐棍并一把扔出窗外,她回身宣布:你输了。
似乎毫不费力便可看出——玛格丽特与大阿爹互相欣赏(不过并不是玛吉在开头所说大阿爹觊觎她年轻美貌,而恰恰是看到她内在特质的可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二人都“不脱本色”,电影结尾大阿爹看她的眼神里充满这种欣赏,他不会不知道玛吉的孕是假的,但是依旧说:“This girl has life in her body.”。“life”,既可以说是大阿爹作为一家之主对怀疑声音的警告和一锤定音,更可以看做是他对这只热铁皮屋顶上小猫旺盛不屈的生命力的赞许。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只有玛格丽特,才是讲出“只有痛才感到自己活着”的大阿爹“棉花王国”的真正合格继承人。
一直记得剧本里有个很有趣的细节:玛格丽特到镜前扮鬼脸,盯着镜子里道:“你是谁?”说罢稍微拱起身子,换副尖嗓门回答:“我是猫,玛吉!”
(三)这出戏剧所求的,不是一个精神崩溃之人内心世界谜团的解答,而是一群人生活状态的实质,也就是说,危机、焦虑、崩溃都是共同的,有人以虚伪奉迎掩饰,有人靠麻痹自欺对抗,有人表现为病症,有人是歇斯底里地叫喊。在孩子们无休止的吵闹声中,在黑奴隶低缓的歌声中,在席滚南方庄园的暴雨中,这些复杂的、模糊的、难以捕捉却又无比强烈的情感就像天上大块的积雨云一样相互摩擦、放电。谎言与真相的交织,诚如玛吉所说,都那样难看。
戏剧的妙处在于,一开始为我们展现出的是一个结果——剧中人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去揭开原因,而事实上,也正像是我们不能真正将“热铁皮屋顶”是什么、“猫”是谁、为什么是“猫”一一给出绝对明确的答案一样,即使是布里克和大阿爹破除所有掩饰纷纷对自己内心作以解剖,也显然并不能探明所有现状出现的根源,更不消说找到所谓解决方案了。
原剧本中田纳西威廉斯以家庭中诸端矛盾展开,个人认为在他自己的内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换句话来说,谁能有呢?)但是这也正是《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最吸引我的地方——一派混沌、无物之阵。因此,任何试图“解决问题”的改编其实都必然是将问题给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