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谈谈SKAM中的女校医

《羞耻》是一部极棒的校园青春剧，和大多数青春剧一样，爱情和友情是主线，并且都很好看。成人在这部戏里是配角，出现的很少。学校的戏份很多，但是没出现过一张老师的脸，小天使Isak和Sana的生物老师是唯一出镜的老师，镜头还始终对准她没穿内衣的胸部，从来没摇到脖子以上。剧中的主要角色除了Sana外，没有人的父母同时出现过——大多数人的家庭都不完整。

      Eva的父亲没露过脸，母亲工作繁忙。母亲第一次出现时直接推门进Eva房间，没料到母亲提前回来的Eva一脚把男友Jonas踹下了床。第四季Eva母亲又一次推门而入，这次床上的是Chris，石化了几秒钟后母亲尴尬道歉说应该先敲个门，于是Chris搂着被子和她握了手——第一次见面的场面总算没太难看。Eva和父母的关系显然不算亲密，第一季中她主动亲近母亲，坐到沙发上靠在母亲肩上，犹豫着想跟她介绍一下自己的男朋友。母亲把电脑放在一边暂时抛下了工作关心一下女儿，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都不好好睡觉，难怪分数一直下降。Eva立刻离开了母亲，说如果再说分数我就肯定睡不着了。母亲想缓解一下女儿的压力，于是不提学习，改问Eva的两个好友怎样，但是没想到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把Eva推得更远，她不知道Eva偷了闺蜜的男朋友，和她们早已绝交，在学校里的社交状况堪忧。母女两人对彼此都缺乏了解，显得十分生疏。
 
      Noora的父母在四季中都没有出现过，但是有一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是她和William在车上聊天时说起自己的家人。她说自己是一个计划外的独生女，母亲是性学家，父亲是心理学家，他们从来没爱过她，只关系彼此和性生活。Noora15岁就离开了父母，一个月和他们联系一次，Noora说，没有我他们很幸福，没有他们我也很幸福。但是当William说我很难相信你说的，他们不可能不爱你时，一向很酷的Noora扭过头看向窗外，无法克制眼泪。短短几分钟，就让人看到她背后是一个犹如荒原的家庭，在那里，两代人之间的感情比水源更匮乏。

      比起来，William的父母还要更让人难过。在前两季中，William自己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每天开着豪车去上学，各种趴里滥交，打架。和《老炮儿》里的吴亦凡一样，一个穷的只剩下钱的富二代。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Nick更惨，生父继父都不管他，最糟糕的是母亲对他们的方式。Noora在派对上遇到的一个姑娘说到William的妈妈很懦弱，她会把乱发脾气的Nick锁在房间里，打开音乐当他不存在，后来哥哥开车出了车祸，害死了妹妹，母亲就彻底离开他们了。相似的悲剧发生在《少年斯派维的奇异旅行》里，少年T.S.在和弟弟玩耍时发生意外，弟弟死去。他内疚不已，他的母亲却和他站在一起。Nick长成一个别人眼里的人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不幸的童年。

      其他的主要人物中，Vilde的母亲出现过一次，物业上门催交费用，Vilde撒谎说妈妈在忙，然后向闺蜜借钱，这个时候，她的妈妈躺在床上，重度抑郁，需要女儿照顾吃药。V的男朋友说到过他母亲患有躁狂症，而Isak说过自己的妈妈是个疯子，他搬出来自己住后就没再联系过她……没有缺席把父母的工作做到位的，就只剩下Sana的家长了。尽管Sana一家是穆斯林，在挪威属于少数群体，要面对更大的压力。但是Sana非常出色地应对着一切，这和她爸爸妈妈开明的思想和良好的家教不无关系。Sana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父母和哥哥都爱她，尽管她和哥哥、和妈妈，哥哥和父母之间都有一些问题，但是都属于健康关系中的小罅隙，在青春期这样激烈的时期算是非常难得的相处模式了。Sana作为一个身居异国的穆斯林女孩，既能坚持自己的选择保持自己的个性，又能积极融入群体中，成为小团体中的灵魂人物，来自家庭的支持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在不多的成人角色中，最让人无法忽略的是那个略显怪异的校医，这个古怪的女医生戏份不多，但却极其重要，可以说，如果没有她，那么这一群荷尔蒙泛滥问题一堆却没有足够经验应对的青少年们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校医第一次出场是第一季第五集，Vilde想勾搭William又担心怀孕，于是听了朋友的建议来到校医办公室。校医听说她要和一个男生做爱，歪了一下头，说，真幸运。Noora补充是第一次后，校医说，好吧，那可不是小事情。然后拿出一个阴茎的小雕塑，说见过这个吗？（后来，这道具一直摆在她的桌子上……）有没有人想看看怎么把避孕套套在这上面。然后，她就拿出一个套来示范了……

      第二季中，Noora在派对上喝酒断了片，醒来看到自己和男朋友William的哥哥睡在一张床上，怀疑自己被强奸了。她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查出真相，可是完全不是渣男Nick的对手，被虐得越来越心力交瘁。同样是在朋友的建议下去找医生，第二天和Nick见面时，Noora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Nick还在得意洋洋拿着手机里Noora的裸照想钳制她，Noora则提醒他进监狱后的注意事项——他向未成年人提供酒以及非法拍摄儿童色情照片（《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把未满18周岁的公民称之为儿童，挪威也一样，而Noora是十七岁半），足够入狱两年了。那一刹那两人的表情转换实在太精彩，战术上的变化没有帮Noora查清她想知道的真相，但是却帮她打败了Nick，拯救了她岌岌可危的自尊，使得她重拾正常生活的勇气，能够为自己和爱情继续努力。

      第三季中，小天使Isak因为情感问题长时间失眠，濒临崩溃的边缘，问医生能不能给自己开一些助眠药，哪怕自己的问题不是很严重。睡眠问题可不是小问题，校医是这样回答的。（她的专业程度令人赞叹，小天使已经有了抑郁初期的症状，而这个阶段的人往往不知道其中的危险性，当校医说睡眠不是小问题时，她提醒到Isak更准确地关注自身不要忽视自己。）了解Isak已经失眠有一阵子之后，校医建议他去青少年心理健康医院看看，找人聊一聊理清自己的思绪（她虽然很懂行，却不是执业心理咨询师，这个建议同样是非常专业和负责任的）。Isak当然拒绝了，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对于看精神科存在偏见，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问题仅仅是失眠，而不是心理问题。校医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问你有喜欢的人吗？然后说了一段精彩至极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座岛，通往其他岛屿的唯一桥梁就是语言，如果我们不和别人交流，最终我们就会变成一座座孤独的小岛。依赖各种药物，最终就像伊维萨岛一样孤独。

      Isak懵了，表示听不懂（也很正常）……校医解释，重点是，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问题很困难，你没有可以谈心的人吗？于是Isak没有拿到药，而是去找了好哥们儿Jonas，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说出自己对于和Evan感情上的困扰，获得了朋友的支持，而最终也解决了情感问题。

      第四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女孩Chris来到校医办公室，Vilde向她借钱，她很担心Vilde，不知道该怎么办。聪明的Chris来向校医求助，更聪明的校医却没答应她——她所做的，是一个杰出的教育者才能做到的，让Chris发现自己的潜能，让她相信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和Vilde沟通，解决自己的担心，也帮助她的朋友。Chris确实这样做了，在派对上，她鼓起勇气，开启了自己非常不擅长的对话，告诉Vilde如果什么时候她想聊一聊，自己始终在这里。

      看到这里，已然泪奔。

      成长是非常艰险的一段旅程，剧里剧外，我们看到的所有的人，都带着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伤痕。一个孩子从降临到世上那一刻，就开始面临必然的伤害和失去（哪怕有父母在身旁照料），他们不可避免地要学会自我保护，并选择一种生长的路径。在这部剧中，Eva选择撒谎，Vilde选择假装一切都很好，Noora在很长时间内选择逃避亲密关系，Nick选择花天酒地做个渣男，Lynn选择了不再面对难以承受的一切每天躺在床上……而Chris，她选择了找那个能够理解他们的成人，听从她的建议，然后克制住自己的不安直面难题。当Chris艰难地说出那段她以前从来没说过的话时，我们不应该忽略掉这个时刻对于她的意义——伤痕上开出了美丽的花朵，这是成长能带给人的最大安慰。

      我们同样不该忽略的，是那个帮助她走出这一步的人。不管对于谁来说，成长都是需要许多外力参与的事——父母、师长、爱人、朋友、甚至孩子，当父母将引导孩子成长的职责拱手让人时，孩子的成长就充斥了更多的偶然，更大程度上要倚靠不确定的运气（William运气算不错，有够好的朋友，爱上了一个好姑娘。可是你看Nick呢？）。当我说起那些缺席的父母时，我并不是在指责他们不负责任，我想他们中的大多数尽了自己的努力，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看的话，他们必然有职场和婚姻中种种令人焦头烂额的难题要面对，他们在自己生活的战场中一筹莫展无力抵抗，遑论去给孩子更多的支持和爱。说到底，大家都是“爱无能”，尽管表现出来了更大的生理年龄，但是内在都还是脆弱无力、不知所措的孩子。用平行画面放在一起看，他们比那些teenager面临更严重的爱和支持的匮乏。
      
      这也正是校医的感人之处——处理好自己的生活，做好自己的工作，保持幽默而好玩的态度，为这个世界创造温暖和美好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做到了。千千万万的小孩子在麦田里快乐地奔跑，旁边没有一个大人，她就是那个站在悬崖边的大人，不限制孩子的自由，同时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是一个成熟的成人做的事情。

      第一季季末有一个不显眼却耐人寻味的细节：Vilde以为自己怀孕了，和朋友们再次来到校医办公室。女校医看到Sana，用穆斯林语说：“第一次见，你好呀。”等我们看到最后一季时，才发现这个伏笔有多巧妙，这个校医有多么可爱。最后一季Chris第一次单独来找校医，校医和她打招呼，Chris惊讶地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校医回答：“我知道这个学校每一个学生的名字。”

      你看，这哪里是一部青春教育剧？它明明也是一部每个成人、所有家长和老师都应该学习和反思的作品。遗憾的是，这个国家太多的成人早已失去了学习和反省的能力，他们会做的，只剩下删东西了。

      谨以此文，纪念这部已经看不到的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