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穆谢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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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独白引出了少女苦难经历的开场。涟涟池水漫过伤痕遍布的灵魂,隔开安宁的彼岸与分外窒息的浊世。
战后60年代的法国,在积贫退化的泥泞中蹒跚前行,革命尚处于襁褓,新的社会景观只是种设想。当萧索、迷茫、无助成为响彻时代的主旋律,个体的音符碰撞着走向停滞。如生活在乡间的穆谢特,辗转于谎言和欺凌编织的世界,生如蜉蝣,只有在烛火燃尽时,才得以显出片刻耀目的光亮。
一个人的悲剧,常由多个他者写就而成。从学校到酒吧,从小镇到密林深处,这个身世凄冷的女孩和数张面孔邂逅。他们或锐利、或伪善的目光,将田园所孕育的轻灵幻梦连根拔除。那种从肉体上的形容枯槁,到精神上无所依托的冷寂空虚,铸成了底层生活的废墟。人们只好依赖沉睡于体内原始的渴望,暂时忘却眼前疲惫的处境,比如酒精,比如性。
片中不断转移的视线,实际透过主人公周围漠然的人群,窥见了她倒塌的心理过程。因为一个愤怒阴郁的成人世界,总让童年的消逝和终结变得顺理成章、无可挽回。病榻上的母亲,酗酒的父兄,充满敌意的师生,顽劣的街头男孩……世界在不断蔓延的黑白中,抽干了成长鲜活的色彩,使她成为一只被雨淋透的野猫,伶仃独步于没有光和热的人间炼狱。
在作家乔治•贝尔纳诺斯的原著中,大量心理描写成为重要的情感铺垫。而经手布列松的改编,种种显明的标志皆被剔除,只有外在松散的场景和镜头连缀,成为投射现实的潜在喻指。少女穆谢特之死,既像社会风暴酝酿的产物,又仿佛对宗教封闭式的循环论证。凝练如布列松,总在极简的视听语言中植入世俗与思想的激烈冲突,叙事飘忽冷淡,夹带着出其不意的控诉和鞭笞。
影片对矛盾的假设在于,暴力面前,没有谁是真正的弱者。长久的痛觉感知,使得穆谢特与欺侮她的村民产生联系,成为了暴力团体中的一份子。扔泥巴等不羁的反抗行为,更直接否定了她的逆来顺受,放大了少女身上因欺虐留下的印记,和压抑到扭曲的性格。与此同时,暴露行为与隐匿的情绪相衬托,亦暗示了这场抗争最终的归宿:即便她挣扎得再用力,仍改变不了被人肆意践踏的命运。
在同样改编自贝尔纳诺斯原著的电影《乡村牧师日记》中,布列松以一本日记绘出牧师的孤独心境,表达细腻而深远。对声音和对白的克制使用,同样使《穆谢特》充满一股迷茫的气质,甚至连几幕主角哭泣的画面,也未达到声泪俱下的效果。正是这无声的哭诉,给人以更为强烈的震撼,如皮鞋蹬在地板上的回声,折射出少女隐忍外表下千疮百孔的内心。
灰暗的叙述中并不乏亮点出现,比如玩碰碰车时的穆谢特,脸上挂着难得的微笑,却在数秒后被一记耳光扇醒。让人想起《四百击》中的安托万从天旋地转的游乐场走出后,在街头目睹母亲出轨,孩童的无忧无虑转眼便湮没于复杂的成人国度。
另一次短暂获得的快乐,是雨夜和猎人的相遇。两条卑微的命运线相互交织,信任的火光给了她温度,而美好总是戛然中断。开头和结尾捕猎的镜头已说明一切,在四面枪声的包围下,她无处藏身,只能成为惊慌失措的鸟,和被打伤的兔子。
布列松在此作中寄予的人文关怀,与其说源于性别、阶层、家庭等各方面的落差,不如说以感性宣泄的力度,串联起多个表面无关的琐碎段落,悄然诠释出主题的轻与重。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流年》中所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穆谢特乃何许人,答案并不分明,也没那么重要。不论男人们争风吃醋的举动,还是护林员与猎人间的纠纷,现实从不给她评判是非、表达自我的机会,任凭她被一股陌生的浪潮裹挟着,远离敌人,远离这个庸碌无为的世界,在无人打扰的角落,完成其真正意义上的复仇。
如同离开岸边的鱼,她以不断累积的仪式感跌落水中,漾开层层波纹。此时蒙泰威尔第的圣歌响起,于肃穆中透出悲悯的征兆,那或许是一种解脱,一种回归,一种对原罪的洗涤,但归根到底,不过是对这个苍白世间发出的一声冷冷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