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爱上了林妹妹
最近超迷谷崎润一郎,一个写作高峰在上世纪20年代的怪蜀黍,离现在已整100年的时光。100年之久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昨日,只有文学家才有这种穿越时空的能力。看怪叔叔的文字,大概以为他是一个敏感文弱的书生,然而,其实,他长这样的。竟然五大三粗,感觉毫无受虐倾向,怎么就写出了受虐者在过程中那种求之不得的痛快!真是个谜一样的大叔啊。
昨晚凌晨2点半,伴着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左手小说,右手电影,默默的全都看完了。原来人家说的原著和电影的差别,果然还是不一般大。都是碳元素,有可能一个是钻石,一个就只是一只2B铅笔。当然这部电影和原著的差别也没有那么大,电影是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一对线上线下的神仙眷侣,怎么演都不会让人出戏。
原著里佐助崇拜、仰望着二小姐,双方一辈子以主仆、师生身份相称,正是如此,佐助在这份绝对不平等的关系里,享受到了一种极致的被虐的快感。电影却弱化了他们主仆之间的门第之差,柔化了二小姐春琴的乖戾,使得他们之间的爱情没有了原著中的暧昧和迷离、施虐与受虐的成分,反倒生出几分惊心动魄来。然而原著中表达的爱情模式,才是一郎前辈的本真,不受虐不快乐,不极致不唯美。
要好好揣摩一下一郎前辈笔下的爱情,看看这别开生面的情感SM怎么玩才过瘾。是不是比什么小手铐和小皮鞭来的更爽一点~
关键词一:绝对不平等
鲁迅说,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的人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以前我也是充分相信这一套理论的,门第差别意味着审美情趣大为不同,俗气的焦大,能懂林妹妹的《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能唱哭贾宝玉,却只会让焦大二丈摸不着头脑;《秋窗风雨夕》里,切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这深邃的精神黑洞,只怕焦大在里面爬一辈子也是找不到方向的。
故事中的佐助,也是一个小仆人,祖上三代都在嵨屋家族当药铺学徒,到了佐助这一辈仍然是学徒,所以春琴二小姐就是他世世代代的主人,更是有主仆之分,毫无僭越的可能。佐助心里很明白这一点,恪守自己的仆人身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一切只听小姐的使唤,纵使内心对二小姐热情奔腾,表面仍然平静如水。
和焦大不同的是,同为仆人,《春琴抄》里这位佐助,就有品位很多。虽为小学徒,佐助却非常聪颖,根本不想学什么药铺经商之道,一心扑在丝竹之道上,偷偷地用这种办法,想要进入盲人二小姐的精神世界。明明是一个要为下半辈子怎么赚钱怎么生活而操心的一介草民,物质世界与富家小姐是天壤之别,但这精神段位还是很高的。如果放在当下,双方应该不至于有着难以逾越的沟壑,但是故事背景放在了明治维新初年的大阪,大阪不比东京开放,是一个商业氛围浓厚的地区,封建保守,门第之见浓厚。于是在佐助和春琴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绝对不平等的社会地位。有了这个不平等的前提,春琴不管如何对待佐助,指使他、打骂他、嫌弃他,佐助都甘之如饴,因为那是他仰慕的二小姐啊,是美若天仙、心眼明白、纤细柔弱的二小姐,怎样对他都是应该的,都是礼法范围之内的。受虐倾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关键词二:你猜你猜你猜猜
日式爱情最虐心的地方就在于,双方死不开口承认自己爱对方,好像爱上对方是天下最大的军事机密,怎么能随便透露出去。总结就是一个字,作!然而,作,不就是浪漫的来源吗?不就是因为女人各种作,才会有了爱情的幻想和浪漫吗?日式爱情里,不仅女人作,男人也作,简直是一场互相攀比谁更作的竞赛,这种爱情虐心不虐心?“我爱你”这个信息一旦被对方知晓,在战略上就已经输了,后面这仗怎么打也不会赢。好像国共两党内战,国民党内部军事机密在共党面前完全毫无机密可言,共党特工都是你国民党的高层干将了,你说这仗还怎么打!
于是男女双方全凭默契、心意、感应,也就是精神上的交流,甚至极少使用语言表达情感,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动作、一颦一笑间,情意就被暗暗传递出去,一方心领神会后也并不作明确的反馈,甚至完全否认对此有所情感波动,搞得对方一时间简直要疯魔,但是无论如何,都要表现的风平浪静,绝不能自乱阵脚给对方看出来。有时候竟觉得男女之间是有多大的基因世仇,要玩这一初大戏彼此折磨?不过,说实在的,爱情也就是在这暧昧的阶段,才最扣人心弦,才是最美最让人难以割舍的回忆。要说,那些直男一定不懂这过程中的快感何在,觉得自己就要被虐死在这场游戏里,恨不能现在就面对面质问清楚,爱还是不爱,不爱拉倒。面对这种蠢直男,我只想说,哪里好玩哪里去!
春琴和佐助,就是日式互虐爱情的典范,俩人一辈子也不结婚,虽同居也不同床,把暧昧玩了一辈子。外人面前师徒、主仆相称,俩人私自相处时外人完全无法得知一二,这俩人始终谜一样的存在。春琴怀过孕生过孩子,却未告知任何一个人孩子的父亲是谁,佐助也矢口否认,搞得连春琴父母亲也无法确认孩子是否是佐助的,甚至威胁把孩子送人,这俩人都没有开口承认过双方究竟是何种关系。小说原著里,也只是猜测说可能孩子的父亲是佐助,他是最大嫌疑人,却也没有最终下定结论。这小说看的,心都操肿了,也没看出个原委出来。小孩当然后来没有留下来,不过这好像完全没有影响俩人的生活,他们的二人世界里,连亲生孩子都是第三者,哪里容得下!爱到极致,就是如此排他。
关键词三: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二小姐春琴自幼失明,所以性格乖僻,丫头伙计很多,但是没人能够懂她的心性,只有佐助话不多,又谨小慎微,深得春琴的心。春琴收佐助为徒教他练习三味线,半夜三更不让睡,先开始只是打骂,到后来早已超越了“鞭挞”的范畴,变成了故意刁难和施虐,然而佐助却从不反抗,或者说他完全不觉得这种施虐让他难受。那是高贵的东家二小姐,聪颖过人、肤如凝脂、仪态万千,他对她崇拜的五体投地,她对他做任何过分的要求都不算过分,你虐我万千遍,我待你如初恋,你打我左脸,我右脸已经等不及了!求做奴隶而不得才是真正的痛苦,就让我做你的仆人,一辈子的仆人,就是死了去往西方极乐世界,我还是你的仆人。这种爱的程度,其实大家也是再熟悉不过了的。试问,哪个少男少女青春时期爱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如此淋漓尽致,不是如此毫无自我的把自己给交代出去?交代不出去的时候,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才是真难受真痛苦。
春琴和佐助极端到,就是死了,立了碑,主人春琴墓碑六尺,高大巍峨,仆人佐助的墓碑四尺,只有春琴的一半大,且离得大约有10来米,仍像生前那样不离春琴左右的仆人一样守护着她,并且墓碑上写清楚只是春琴的门人,至死都恪守着师徒之礼,没有僭越半步。这是一种怎样的爱,懦弱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爱,却能伴随一生,至死不渝。
对了,还有个小细节,春琴被毁容后,害怕佐助看到自己的脸,佐助竟用针刺瞎双眼,原著中,佐助没有告诉春琴是自己故意所为,只说是得了白内障,所以失明,一定是冥冥天意自有安排,春琴只是问了一句“真的吗”,然后心知肚明却不说二话,俩人相拥而泣,对于佐助来说这便是最大的回馈;而电影里佐助却明确告知说是用针戳瞎的,不知道导演意欲何为?完全破坏了这俩作到死也要维系主仆、师生关系的氛围!这最后一个环节破功,让我很不满~
写完,竟是这般平静没有波澜。看这部电影和看小说也是,完全不像看其他爱情小说那样,有哭有笑或者啼笑皆非,没有普通爱情小说中心情高低颠簸的过程。谷崎润一郎笔下的爱情,出奇的平静,平静的大海表面以下,却有波澜壮阔的爱情,那种汹涌,像是一场旷世大海啸,最终扑面而来。懂其内在奥秘者,体会到一种含蓄中的奔放痛快;不懂其奥秘者,只说这“作”界二人泰斗,被从未开口说出来的爱情折磨了一辈子,还余味不断。这大概就是所有日本文化的精髓之所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