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編劇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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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網誌版 http://zassili.blogspot.tw/2016/11/blog-post.html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羅生門」作為新聞用語廣為人知,用於案情陷入膠著,一個事件,各自表述。該辭源自日本導演黑澤明的經典名作《羅生門》(Rashomon, 1950)。本片揉合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的兩篇短篇小說〈羅生門〉與〈竹林中〉,這兩篇小說又是芥川改編古典文學《今昔物語集》。觀賞本片的樂趣之一,便是玩味三個版本差異,藉此體會創作者的意圖。 開始正文前先簡述電影《羅生門》劇情:破敗的羅生門底下,來了三位避雨人:樵夫、僧人與流浪漢。樵夫作為說故事的人,講述剛發生的強盜殺人案,依次敘述強盜(多襄丸)、妻子(真砂)、死去的武士(金澤武弘)的供詞,但三人證詞除了事件的結果相同(武士死亡、婦女受辱),案件的發展卻產生極大歧異;他們各自挑選對自己有利的說法,將事件的罪惡轉嫁給他人。按出場次序,最後登場的死者(依附在靈媒身上)似乎最為可信。但原本的敘事者—樵夫卻提供新的說法,戳破三者的謊言。故事結束後,羅生門的一角傳來嬰兒哭聲,流浪漢此時奪走包裹棄嬰的外衣,揚長而去。最終樵夫決心領養這個孤兒,結束本片。 先從《今昔物語集》講起。本書為平安時代(794-1192)編纂的故事集,〈羅生門〉與〈竹林中〉原題為〈羅城門登上層見死人盜人〉(以下簡稱〈羅城門〉)、〈具妻行丹波國男於大江山被縛〉(以下簡稱〈具妻行〉)。〈羅城門〉描述一個盜匪在羅城門稍作歇息,卻發現城門樓上一個老婦正在拔死人頭髮。原來老婦是死者家僕,主人死後想斷其髮變現。強盜得知緣由後便搶走了老婦的衣服和死人頭髮。〈具妻行〉中,一對夫婦在旅途遇上了腰掛寶刀的健壯男子,男子以寶刀換取了丈夫配戴的弓箭。贏得丈夫的信任後,男子遂彎弓搭箭,脅迫二人。性侵女子得逞後,盜賊不取財物,只騎走了男人的馬匹。夫婦兩人性命無傷,妻子抱怨丈夫貪圖寶刀,連防身的弓箭都被騙走。〈羅城門〉與〈具妻行〉並沒有「懸案」要素,僅有單純的道德勸誡:行惡者亦遭惡報、莫貪小利而損己身。 芥川龍之介的版本則有趣多了。〈羅生門〉大綱不變,背景則改為災病頻仍的平安京。人物身分有所變化:盜賊改為剛失業的僕役,正考慮是否轉行做無本生意,但無法下定決心。女屍與老太婆並無主僕關係,該女生前反倒是賣黑心食品、盜取死人衣物的惡人,只差沒有賣牛奶和解散味全龍。添增亂世背景讓三人的行惡有了基礎,最重要的僕役的心理變化:處在善惡界線的僕役,抓到了老嫗竊取死人財物,激起了道德勇氣,但老太婆以「艱難世道中取惡人財物不為大惡」,試圖為自己開脫,反倒壓垮了僕役的良知,讓他決心成為利己主義者。如此,羅生門的兩人一屍變成了為惡者的循環練。〈竹林中〉則類同電影,但無樵夫觀點作結,使本篇的謎團更不可解。 現在談談電影的起源。《羅生門》是編劇橋本忍的處女作,他與黑澤明數度合作(共同編劇),留下經典之作如:《生之慾》(1952)、《七武士》(1954)、《蜘蛛巢城》(1957)等。橋本忍在創作《羅生門》劇本前,選定芥川龍之介的小說作為取材對象,初步挑選的原作有〈竹林中〉、〈羅生門〉、〈強盜〉、〈地獄變〉、〈山藥粥〉等作;最終選定〈竹林中〉,依此改編的劇本命名為《雌雄》。原作並非傳統的敘事小說,是由樵夫、僧人、捕快、死者岳母、多襄丸、妻子、亡靈等七人供詞所組成,除妻子是在寺院懺悔說出供詞,餘者皆在法庭訴說。前四者帶出案發現場的發現、逮捕罪犯與青年夫婦的側寫,並無矛盾處。但後三者的供詞卻彼此相異,全篇小說結束於亡靈自白,作者並未提供任何解答。小說以供詞組成,卻無任何「官方(作者)視野」,這是芥川為讀者保留的特等席-讀者在閱讀這篇小說時,除了釐清案情外,也審視人性的醜惡。為了符合電影形式,橋本忍去除了多元視角,捨棄了樵夫、僧人等段落,平鋪直敘案件的前因,將火力集中於三者供詞的呈現。也因此故,芥川原作中營造的疏離冷漠視角被大幅降低,觀眾從冷漠的旁觀者、靜靜評價人間醜陋的偽全知者,轉為場看一女兩男的情仇的看戲人。 黑澤明決定採用《雌雄》,但提出劇本需要擴大篇幅以符合電影長度。當時橋本忍隨口一答:「那就加上〈羅生門〉吧。」依橋本忍的說法,〈羅生門〉與〈竹林中〉並無連結處,勉強黏合的結果只會造成劇本失焦,並露出強作拼合的破綻。且《雌雄》主旨在男女衝突,若要延長劇情篇幅,只能從青年夫婦著手,這又與〈羅生門〉毫無關聯。橋本忍自我反省為何隨口說出添加〈羅生門〉,是因做為菜鳥編劇,為了不被黑澤明的導演氣勢壓下,選了芥川傑作〈羅生門〉作為對抗。這是編劇的自我解讀。但李不才讀完芥川小說後,發現「羅生門」、「多襄丸」二詞亦出現在芥川小說〈強盜〉,這也是橋本忍原本預選的小說之一。 〈強盜〉描寫一夥以女賊(金沙)為首的盜匪(其中一名盜匪名為多襄丸,但無關重要),以羅生門為據點,計畫搶劫官家。團夥中有兩兄弟(太郎、次郎)與女匪有曖昧關係,兩人戀慕女匪帶來的肉慾快感又賤棄她的人格,卻又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甚至動心殺害手足獨佔女匪。女匪遊走兩方,一方面安撫哥哥,另一方面勸說弟弟殺害親兄弟。做案當日,盜賊團遭受嚴重打擊,原來女匪早已告知官家,意圖殲滅盜賊團,好洗白自身。因妒反目的兄弟檔,便在生死交關中找回手足情,聯手逃出。回到賊窩,兩人殺死女匪從此消失無蹤。 與〈羅生門〉類同,〈強盜〉體現了人於善惡之間的選擇其實充滿的機遇與偶然,所謂信念不過是未被考驗,只等待一個好藉口便足以讓人走入歧途。書中太郎原是衙役,獄中任職時認識女匪金沙,並結下情誼。待其團夥劫獄,次郎便私縱女囚。弟弟次郎因竊盜案入獄,金沙便勸太郎劫獄。為了弟弟,以及不要讓金沙小看,太郎參與劫獄,途中殺死了阻擋的衙役。此時哥哥未全然墮入惡途,但一方面因為貪圖女匪的美色,另一方面女匪出言相激,瓦解了他的信念。 芥川筆下,破敗的羅生門是罪惡淵集之地,這個曾經繁華的京城門樓,成了棄屍地、強盜窩。人們在此為惡、或墮入惡途。諷刺的是,唯一保有良知的人,卻是弱智的女僕阿儂。阿儂是女匪的家僕,懷有身孕,卻連孩子的爸爸是誰也不知道。每當遭受女匪與其家人虐待,阿儂便會躲在城樓,有時哀戚自憐,有時又陷入美好幻想,希望能與次郎廝守。當盜賊團襲擊官家,阿儂又到城樓遠眺,卻在此時生下孩子。盜賊團遇襲散夥後,她便獨立扶養孩子成人。自「二男一女的情慾衝突」、「羅生門的新生兒」,便能理解橋本忍選擇〈羅生門〉拓展劇本並不只是為了與導演對抗,而是其中失落了〈強盜〉一節。 橋本忍幾度苦思仍無法連結〈竹林中〉與〈羅生門〉,最終黑澤明提出了自己的版本,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羅生門》版本:以〈羅生門〉作為電影的「序」與「結」,讓〈竹林中〉次要角色樵夫成為主要的敘述者。而〈羅生門〉原本的奪衣情節則做為本片結尾的反襯:事件的聽眾-流浪漢-選擇作惡,奪去了棄嬰的衣物。而原本對人性失去信心的敘事者樵夫,決定領養棄嬰,讓原本灰暗的故事有了較為光明的結尾。 黑澤明為《羅生門》添增原作所無的樵夫解謎橋段,削弱原作的虛無感,卻也添增了故事的寫實性。樵夫供詞根據三位主角所言「反面推論」而來。多襄丸自知必死,只想保存盜賊豪氣;妻子將自己塑造為忠貞的不幸女人;武士則一幅無辜樣。證詞的差距,原自三者的說謊動機。如此,我們將動機作為事實的反面,反推回去可以得知:看似勇猛豪放的盜賊,實則怯懦;妻子對丈夫毫無感情,且見異思遷;丈夫誇大妻子的的醜惡,甚至不惜美化盜匪,讓自己成為唯一的受害人。但別忘了,事件的起因是丈夫貪財上當。「反面推論」的總結便是黑澤明創造的樵夫供詞:女子挑撥兩人相殺,並以勝者為夫。丈夫無意為失貞的妻子拚死,盜賊也怯懦避戰。見此僵局妻子便發狂譏刺二人,為了保存最後一點男性氣概,兩人只好無奈對戰,卻打的醜陋難堪。多襄丸殺死丈夫後,轉向追殺妻子,卻軟腳跌倒,讓妻子逃出生天。 從《羅生門》的劇本構成,可以看出黑澤明不只是偉大的導演,同時也是出色的編劇。橋本忍原先擔心的劇本斷裂問題,黑澤明施以巧手一一黏合。樵夫與僧人從命案的證詞提供者,轉為身兼敘事者,夾敘夾議,讓觀眾的情感與視野有所依歸。也因此,劇末的流浪漢奪衣事件,更能激起我們的憤慨—聽完樵夫的陳述後,我們與劇中人物同處善惡的交界處,再往前一步便是道德懷疑論。此時,敘事者/樵夫另一個身分被流浪漢揭露—原來他也是利己的說謊者;案件的關鍵證物、妻子攜帶的短刀是他貪財盜走。樵夫逃避在公堂作證,便是害怕被追問短刀下落。遭受流浪漢的奚落後,我們與劇中人的幻滅感又更推前一步,所幸,樵夫決定領養棄嬰,救贖了自身與觀影者。 黑澤明的電影創作,從不乏人性懷疑論,如《生之慾》、《蜘蛛巢城》、《天國與地獄》、《亂》等作。《生之慾》中,渡邊課長拚死留下了公園造福鄉里,但他的追思會上只見政客的收割分贓;《天國與地獄》中匪徒殺人、綁票,遭捕後卻毫無悔意,甚至譏諷受害人在資本社會中賺大錢,過著光鮮亮麗的生活,而他這個無產者只能生活在社會底層。這些角色或壞事做盡、或無辜受難、或者堅持有所作為,不論選擇為何,其中始終有著黑澤明的諷刺筆調—人性懷疑論是不可打破的,我們只能從能有限範圍中,選擇「自身的處世之道」。也因此,觀看《羅生門》時,保持超然的喜劇觀影態度,或許也是貼近導演的途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參考書目: 《芥川龍之介全集》,芥川龍之介,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 《複眼的影像-我與黑澤明》,橋本忍,北京:中信出版社 《等雲到》,野上照代,台北:遊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