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这副消费主义滤镜
如果世界是一个多层购物中心,那么身处其中的人选择消费作为生存逻辑就一点都不奇怪。 乘着自动扶梯一边上升一边买买买,心情大好,直到被告知顶层是俱乐部制,非会员免进。 怎么会这样?! 你大概会生气地嘟囔几句,走出这座势利的建筑物吧。 但深深浸泡在消费主义中的人是走不出来的。购物中心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事实上,只要他们对“幸福生活”的预设还在,购物中心的魔力就永不会消失,因为那正是其贩卖的终极商品。
消费主义对一个人的定义,维度相当狭窄,概括地说,you are what you spend——你是你所消费的东西。你是你穿戴的服饰,是你使用的化妆品,是你吃的食物,是你乘坐的车子,是你光顾的店铺,是你住的地方和旅行目的地,是你孩子的幼儿园,你配偶的办公场所……有人看了《东京女子图鉴》的感想是女主角“缺了点什么”,似乎“没有精神生活的追求”。这毫不奇怪,消费社会定义你这个人的方方面面,是通过你所消费掉的而不是创造出来的。一个致力于艺术创作的人是否可以被称作优雅,消费社会不知道,不过如果ta身着公认的好品味服装,就会得到优雅的评价;你一定也听过“高尚社区”的说法,路遇的陌生人是否品德良好不得而知,但如果ta从高级住宅区信步走出,就被认为可以信赖;你也不需要会演奏乐器或是作曲,只要经常去听交响音乐会和歌剧,旁人便会交口称赞你为高雅艺术爱好者。 在女主角绫眼中,世间一切坐落于购物中心的不同位置:老家秋田是摆在商场外的路边摊,无怪乎她来到东京时,首先钻入她耳中的不是别的,而是那一身土气打扮引来的窃窃私语。这个站在商场中庭四处张望的初来乍到者,看到的高级住宅已根本不是楼宇,而是金光闪闪的“名媛罐头”——如此直白露骨的比喻,只有佩戴消费主义滤镜的人才能洞悉。 但是一文不名的秋田女,只能先光顾接地气、繁华有余而高级不足,“俗气和时髦结合得恰到好处”的一楼小吃街——三轩茶屋了。 上升途径当然是有的。绫看得到,除了一级级看不到头的台阶,还有快捷舒适的“自动扶梯”。乘坐自动扶梯是年轻漂亮者的特权,对于绫及其同道,这自动扶梯就是能把她们带到更高阶层的男人。那么,把握机遇,参加一次次联谊,设法挤上一趟吧!找一个英语流利、年薪800万日元的金融男,上楼去消费吧!融入时尚人群,做一个30岁之前光顾顶级餐厅的好女人吧!女主本来以为可以就这么扶摇直上,可惜这台自动扶梯中途下了逐客令。不过在那时,绫并不明白为何自己不是被选中的那个,为何一个连正经工作都没有的“读者模特女”能够取而代之,通过婚姻直通顶层。 消费社会是一个生态系统。绫个人奋斗的部分也可以看出,她的工作性质——时尚产业的品牌策划和公关——也是依附于这一系统的。她是系统的附生者,扶梯们——惠比寿跑路男、和服男和湾区男,以及同样出身湾区的花艺淑女们则不然,他们是这个系统直接孕育出来的,是它的枝干和组织。 惠比寿男的谈吐和举止,和服男的物质品味,湾区男常去的店铺,对于绫来说是上流社会的标志,是她要学习和模仿的东西,但对于这些人来说,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日常。绫渐渐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位于不同的生态位后,越发羡慕和向往这种天然性。她不会从另一个方面理解,那就是,这些也是不折不扣的“阶层烙印”。她大概更不会想到,有人不但不以为荣,还想要反抗和挣脱这些烙印。例如乔治·奥威尔是上过伊顿公学的,操上流社会口音,一度跻身特权阶级,却为无法真正融入无产阶级而苦恼;同样看到了阶层和现实,有一些人看到的是不平等,关注的是弱势群体,萌生的是公正之心。典型代表是绫在Gucci的年长女上司。在上司心中至关重要的是“1985年是怎样的一年”,她气愤地指出:自己这一代人拼命争取来的男女同工同酬权利,却被年轻女孩用来轻松工作轻松生活。以上司为代表的杰出女性并不活在购物中心里,她们看到的是复杂多面的社会。遗憾的是年轻OL目睹年长女上司的义愤,只会小声嘀咕她那样子恐怕“不会幸福”。 这也是问题所在。绫及其同道把”幸福生活”挂在嘴边,视为人生至高追求。她在人生每个阶段不断问自己:我这样就幸福了吗?这样的幸福就够了吗?我大老远来到东京,想要的是不是此刻已得到的东西?她不确定,所以要通过层层攀升,看看上面到底有什么,到底在卖什么。在结识了湾区男女后,玻璃天花板的真相才展现在她眼前:不好意思,本层实行俱乐部制度,非会员免进。 看起来,这一境况是无解了。只要幸福生活这一预设还在,购物中心的魔力就永不会消失,因为它正是这个场所兜售的终极商品。绫以为早已摆脱的出身将她一把拽下:历经空中大冒险,虽然人已经到了俱乐部门口,手里握着的却仍只是张普通购物卡。 如果绫肯摘下滤镜,她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会意识到购物中心并非整个世界,完整的天地有更丰富的价值选择。剧中确有一名角色这样做,那就是出场时向联谊对象秀英语、反复强调自己年薪、私服却相当邋遢的直率金融男。他之所以向女人夸耀收入,无非是太清楚自己的生态位;他知道自己和惠比寿男不同,在这个系统里不过是附生者,因此向上攀登的过程中会被凭借家世的后者踢掉。再次相遇时,他摘掉曾经的虚荣面具,面对华服的绫姿态洒脱。他已选择脱离这一系统,投身社会公益,走入更广阔的世界。 就是这样。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世界有远比个人幸福更值得关注的事情。俱乐部成员也并非成天手持会员卡享受生活,那里有财富和特权不假,但也要面对危险,肩负沉重的责任。好比询问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人生是否幸福”这样的问题未免荒谬,女王本人恐怕也无暇思考这类问题,她太忙了。 幸福多是只关乎个人的梦幻憧憬,这也是因何消费主义贩卖的幸福之梦,其拥趸多是年轻女孩。绫能够一直活在这个梦里,也是拜迄今为止的人生太顺利所赐。 结尾处,绫回望一路走来的风景,开始咀嚼得失,似乎打算学着知足常乐。无论如何,截至此刻,她还未经历过真正的生命历练,外界的狂风还未吹进她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