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傍晚五点钟，俄国贵族青年萨宁拖着疲乏的双腿，走进了法兰克福一条不起眼街道上的意大利糖果店。本想喝杯柠檬汁的他，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唯有一只灰猫在窗边高高的柳条椅上眯着眼睛，四只爪子有节奏地一蹬一蹬打着呼噜。

突然隔壁房间的门开了，一位十九岁上下的少女跑到萨宁身边，一边慌张地拉着他的手，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先生，请您快过来帮帮我！”

萨宁机智地救醒了少女昏厥的弟弟，趁机好好欣赏起少女的模样来。夕阳的余晖洒在她披散着的棕色头发上，连裸露的香肩也被镀上了一层诱人的金色；她的鼻子是美丽的鹰钩形；脸色均匀而没有光泽，活脱脱如象牙或乳白色琥珀一般；波浪形的头发仿佛取自油画中的少女；喜气洋洋的美丽眼睛里镶嵌着深灰色的瞳孔，即便因惊吓和痛苦而失去光彩，却也依然令人沉醉不已。

这位名叫杰玛的少女，要挽留萨宁一起吃晚饭，谁料二人只顾着弹琴跳舞，却使萨宁误了回柏林的马车。从此，两人便……
 
电影里的萨宁和杰玛坠入爱河是迟早的事，当然这要“归功于”原著《春潮》的作者屠格涅夫。但现实中的萨宁先生，即屠格涅夫本人，虽然被少女的美貌与气质所吸引，却并未摘此桃花，他轻轻放下了少女温润滑嫩的小手，拂袖匆匆离去，爱情的种子还没来得及发出萌芽便已夭折。幸好，“屠夫”先生将自己的这段亲身经历作为引子，续写了之后精彩的爱情故事。至于现实中的“屠夫”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少女，或许是因为在他的“小金屋”里，永远只藏着法国女歌唱家维亚尔多她一个人，至死不渝的“屠夫”追随着已婚的她四处迁徙，直到生命的尽头也终生未娶。这种感天动地的单恋，虽并未明显出现在原著里，却也可以从被“女巫”引诱时的萨宁身上，看到单恋中隐含的对女性爱恋的奴性成分，当然那“女巫”绝不会是杰玛！

萨宁先生因“玫瑰决斗事件”，让杰玛看穿了她有钱未婚夫的虚伪嘴脸，使得她毅然解除了婚约。而萨宁却成功获得了杰玛一家人的认可，不过却被要求尽快筹集结婚财物并投资家里的糖果店。被热恋冲昏头脑的萨宁想要去变卖田产，不过很快便找到了潜在的土地买家——老同学的妻子玛丽娅（娜塔莎·金斯基 饰演）。二人先是在屋子里聊天，晚上又去听了歌剧，翌日再一起欢快地骑马。怎奈，他没能禁得住这位魅惑力十足的阔太太的引诱，尽管在良心的无尽拷问下，他们最终还是在一座废弃的城堡里完成了**。
 
导演杰兹添加了原著里没有明写的激情戏，还是实实在在的野战！当然，他的摄影师也为他立了不小的功劳，把这场戏拍得疯狂而又不失唯美！


相比影像给人带来的更为直接的视觉快感，含蓄的书面文字背后，似乎会隐藏着更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在“屠夫”的原著里，他们二人在森林里骑马遇上雷雨，在一间简陋的守林小屋门口，玛丽娅引用了《埃涅阿斯纪》里的故事，她把自己比作迦太基女王狄朵，向萨宁回过头喊了声：“埃涅阿斯！”四个小时后，他们就一起回去了。（注：逃离特洛伊战争的王子埃涅阿斯，在迦太基登陆后，与女王狄朵相爱。但众神之首朱庇特的使者墨丘利提醒他旅途的意义是创建古罗马帝国而不是儿女情长。无奈之下，埃涅阿斯在和狄朵一起去森林打猎却遭遇暴雨的时候，和族人悄悄离开了迦太基，狄朵闻讯后发下毒咒自杀身亡）

可惜的是，我们的萨宁并未像埃涅阿斯一样转身离去，这也使得玛丽娅凭借“林中小屋事件”赢了和丈夫事先约定的秘密赌局。想必读者能够体会的到“此处略去一万字”的内涵，加上希腊神话的隐喻，使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细细想来，把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无异于扼杀了观众的想象力，并使偷窥游戏变得如此光明正大！
 
在品尝到夫人的美妙滋味后，萨宁竟把未婚妻杰玛抛到了脑后，开始心甘情愿地做玛丽娅脚边的一条忠狗，那句“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直到你把我驱逐出你的身边！”，仿佛就是“屠夫”先生对维亚尔多说的真心话！但萨宁得到的却是玛丽娅异常冷静地反问“你曾为杰玛而决斗，还有你们的婚姻……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追随我到天涯海角了吗？我们走着瞧吧！”杰兹在后面又耍了个小聪明，把原著里远在法兰克福的杰玛请到了维斯巴顿（玛丽娅的住处）。

玛丽娅在餐桌上毫不犹豫地嘲讽了萨宁身上携带着的俄国人的忧郁和善变。随后，杰玛却意外看到了萨宁跪在衣着不整的玛丽娅脚边哭泣的画面，悲剧就此注定，而我们的萨宁却躲在窗帘后面犹豫着，不敢正视身边这两个深爱过的女人。直到后来他选择和玛丽娅奔赴威尼斯（杰兹将原著里的巴黎改成了威尼斯），最终却还是被她无情地抛弃了。
 
有趣的是，原著对玛丽娅是否抛弃了萨宁并未给出明确表述，但从结尾三十年后他过着潦倒不堪的生活，也可以看出上面这一点。与之相比较，电影对这一事实的影像化叙事是这样的：在威尼斯狂欢节上，人们戴着诡魅的面具，穿着怪异的服装，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我们的萨宁把自己捯饬成一只滑稽笨拙的小丑，穿梭于各色异装人之中，苦苦追寻着扮成迦太基女王模样的玛丽娅的芳踪。回眸一个冷笑、倾洒一杯苦酒，便化作了她抛弃萨宁的告白！如此诗意的处理方式，既交代了情节，又留给人无尽的遐想。小魔鬼不得不佩服杰兹的电影才华，当时看到这个场景，简直把我整个人惊艳住了！


追寻无果的小丑，看着镜中的自己皱眉反思着，与开头三十年后同样对镜反思的萨宁形成了对照，完美地将他的追忆画上了一个忧伤的句号。结尾处，苍老的萨宁望着天边的夕阳，配着杰兹低沉的旁白，伴着斯坦利·梅尔斯的舒缓音乐，大海从幽蓝变到血红直至黑场。

 “屠夫”在《春潮》里为我们同时塑造了杰玛这样圣洁的完美女性，和玛丽娅这样虚伪魅惑的巫女形象，借助前者我们看到了青年萨宁身上的正义、勇敢与自信，借助后者便挖掘出了他内心随波逐流的软弱一面。说到底，萨宁是一个不能主动把握生活，而只是被生活的浪潮推着走的人。即便在看似英勇的决斗中，萨宁的主动弃枪，为他捡回了一条命，但那种生之欲的轻快感转瞬间就被惭愧甚至羞耻的情感所弥漫，他究竟因什么而羞耻？“屠夫”并未作出解释，这里小魔鬼大胆揣测一下，或许萨宁自己并不想决斗，只是出于学生时代的虚伪陋习抑或是作为男人去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尊严，如果揭开羞耻的外皮，里面会不会藏着他阴险的坏笑呢？引用波兰女评论家Ewa Mazierska的话，“这场伪决斗表现出萨宁先生对实现自己男子气概的浪漫理想的无能，同时反映出他渴望成为唐吉坷德式的行动派，却不料在现实中沦为哈姆莱特式的空想派。”通俗地讲，就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面对爱情，萨宁既是冲动的，又是软弱的。在“屠夫”看来，爱情是一种崇高的无私感情，他曾说过：“爱是能够摧垮我们的，迫使人忘掉自己和利益的一种激情。”他确信只有这种爱情，才能给人们带来真正的幸福。正因如此，他认为主要受情欲冲动所驱使的结合，同出于纯粹利益考虑的结合一样，都是不可取的。如果说在《春潮》的前半部分，他借着结束杰玛和虚伪有钱未婚夫的婚姻关系，谴责了前者；那么在后半部分，他便把情欲的冲动，描写成一种难以琢磨的神秘力量，并把追求个人幸福、满足情欲冲动与灵魂深处的道德意识之间的矛盾冲突，当作了构成萨宁悲剧性格的重要内容。

 “屠夫”先生小说里描写的爱情无一例外地都让其走向了悲剧，这一点小魔鬼表示由衷地赞赏！究其原因，“屠夫”曾多次这样讲道：“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最感兴趣的是人物面貌的生动活泼的真实。而准确有力地表现生活的真实，正是作家的最高幸福，即使这真实同他个人的喜爱并不符合。”当然，“屠夫”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19世纪40-70年代俄国社会现实悲剧性的影响，那时的俄国早已远远落后于西方，即便在1861年俄国废除了农奴制，但改革的不彻底依旧牵绊着经济的发展。


本片原名《Torrents of Spring》（译名：急流的春天/ 春潮 / 春意无尽），改编自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春潮》，获得了第42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金棕榈奖提名。不可否认，导演杰兹用一幅幅美丽迷人的画面和对人物内心的细腻刻画，为我们视觉化了这部经典名著。不过，也有评论家指出，杰兹将原著里萨宁陷入奴役式的爱恋情节，改为在两个心爱女人之间的犹豫徘徊，使他丧失了一次讲述伟大虐恋情爱的机会。不过，三年之后，他的同窗好友波兰斯基却抓住了这个主题，拍出了虐恋经典影片《苦月亮》，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把狂瘾！

该片拍摄于杰兹定居美国加州的日子里，动机源于他14岁时对“屠夫”小说《春潮》的着魔，为此他还在片中扮演了一个自己虚构的角色——玛丽娅的朋友，醉鬼维克多。

当然，他也很识趣地只在萨宁和玛丽娅的关系发生重要转变的时刻，才出来露一次小脸。虽然台词不多，却预示着情节的走向。同时，片尾的旁白也是杰兹自己念的，伴着画面上美丽的游船，还即兴献唱了几句：
 
And now
All those happy days are gone
Gone away
Forever

影片虽然结束了，但它讲述的故事却在世界上的不同角落里，每天悄悄地重复上演着。一个情感不成熟的男青年，没能信守和情人的诺言，弃她于不顾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这让小魔鬼想起了初中时代在电影频道观看过的影片《A Summer Story》（译名：一个夏天的故事/ 仲夏之恋/ 夏日挽歌）。

该片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小说家约翰·高尔斯华绥 (John Galsworthy) 的中篇名作《苹果树》。律师弗兰克和好友去田间游玩不慎把脚扭伤，路遇美丽勤劳的农家姑娘梅根，并在她家暂住疗伤。怎奈与她共处几日后，因“怜悯”爱上了她，却遭其家人的强烈反对。于是二人便在苹果树下定情，弗兰克先去城镇银行取钱购置行装，后与她在小镇火车站碰头，接着私奔。不料，因种种事情耽误，弗兰克于无意间对老同学的妹妹斯苔拉产生了好感，并已无心思再去和梅根见面。直到梅根只身一人来城镇找他，弗兰克在内心挣扎之际却仍以地位悬殊为由躲开了她。许多年后，他带着妻子斯苔拉又回到这里，却意外发现了因精神错乱而溺死的梅根的坟墓。虽然一切照旧，但已没有了当初最美好的东西——那棵苹果树、那动人的歌声和那如金子般珍贵的怜悯之心。

 
有时，读书观影不仅仅只为取悦自己，如果从萨宁、玛丽娅或弗兰克身上看到了未来自己的某部分影子，那么我们是否会有勇气站在镜子前，皱着眉头去反思反思自己呢？


——生命本就孤独，电影陪伴终生！

作者：小魔鬼
公号：二十世纪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