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的诞生

《女巫》并非一部制作恐怖的电影：它借由讲述一个恐怖故事而探讨了一个宗教性的问题：信仰在何种程度上可以保护身负原罪的人？
开片的一段交代了整个故事的背景：由于父亲对自己信仰的坚持，全家被殖民地放逐。宣判时，镜头停留在了女儿Thomasin的侧脸，她面上掠过一丝恐惧。离开了殖民地，全家安顿在一片荒地，而女巫所在的森林就在旁边。
对这段背景的认识最终会决定对整部电影的理解。父亲William作为笃信上帝，不违背自己信仰良心的清教徒，可以说是信仰的典范。他选择让全家一起脱离殖民地的社区，独自面对蛮荒，而信仰是这一家人唯一的根基和依靠。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完全超越了这一家能够掌控的范围：无论是幼子Samuel的失踪和惨死、小儿子Caleb的迷路和疯狂，还是双胞胎Mercy和Jonas的被魔鬼蛊惑，全家对接二连三层出不穷的来自魔鬼的伤害都全无还手之力。从事件发生的根本上看，故事的推动完全是魔鬼单向的施虐，而人完全是牺牲品，人与魔鬼之间并没有实质的冲突，个人的选择和应对，无论是躲避对抗还是祈祷，至始至终都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果。一切的后续发生都起源于最初的全家被放逐的处境，故事情节无论如何牵涉到了林中女巫而超自然，除却了对话的冲突之后，所有的事件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
于是从表面上看，信仰完全没有保护到这一家人，一连串发生的事件似乎一直在嘲弄相信上帝的毫无用处。并且随着剧情发展，整个家庭内部的嫌隙和不完美一点点的暴露了出来：父亲的无能和虚伪、母亲的刻薄和不宽容、小儿子的幼稚和两个双胞胎的癫狂。一切似乎都佐证这个家庭步向毁灭的命运是咎由自取。
然而如果这样理解，这部电影会直接流于一部“魔鬼无敌，信仰无用”的貌似反宗教的三流恐怖片，根本没有深度可言。否则以非宗教的态度对这个貌似评判宗教的立场重新梳理一下，那么除却了怪力乱神过后，唯一合理的结论就是有没有魔鬼其实都不需要信仰，信仰本身纯属吃饱了没事干念佛而已，而一切的本质其实都是拼运气。那除了一惊一乍之外，这部电影等于什么都没说。
这部电影远没有这么简单，在关于信仰的作用这一点的处理上电影表现得相当含蓄，然而的确做到了点到为止。整部电影中上帝只有一次显圣：儿子Caleb在临终时回光返照，在家人的祈祷中挣脱了女巫的附身，恢复了神智，沐浴在感受到上帝的狂喜中死去了。而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祈祷并没有丝毫减轻这家人的苦难。信仰，如果谈论其效果的话，只在这一个点闪耀了这么一瞬。这一瞬的闪光对故事的进程完全没什么影响，却通过Caleb的升天道出了一个基本的神学事实：
上帝和人的约，是灵魂的救赎，而不是现世的回报。
魔鬼和人的约，是欲望的满足，换灵魂的出卖。
换句话说，信仰，本来就该“没有用”。如果信仰上帝有了“用”，换来五谷丰登子孙满堂，那人又何必立于荒原、努力开垦、辛苦劳作？人以人的作为来荣耀上帝，而上帝的审判永远不揭示于人；但不是人信仰上帝，而上帝因此作为奖励赐给人现世的福祉。如果是后者，信仰无非成了交换的钞票，上帝和魔鬼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帝与魔鬼之间的对立，岂不就只是两个成功学大师抢市场而已。
因此在现世里面，上帝的救赎总是很遥远，而灾害总是临近得多。电影里，魔鬼逐渐渗透进了这个家庭每个角落，伴随着变本加厉的伤害。片中每个人都笃信上帝，却遭此大祸。即使上帝的缺位从神学上看是合理的，从情感上这种惨剧的发生依然要求一种宗教解释。
这里需要厘清的一点是：原罪Sin和邪恶Evil并非一个概念。原罪与其说是人的恶，不如说是人的弱。人有原罪，所以脆弱，如果放任为邪恶所诱惑，最终将堕入魔道。
客观地来看，这家人身上的错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生而为人负有原罪，其不完美恰恰证明了其真实。信仰的真诚和人性的软弱是人身上不同的侧面，本质上并不矛盾。一家子德行极致完美的天使凑在一起开荒本身反倒是个莫名其妙的事情。因此如果将所有灾祸归咎于这家人自身的心魔肆虐，说其灾难来自于他们自身的邪恶大爆发，那考虑到除了圣光附体的圣徒和职业驱魔的女巫猎人，这个世界没几个人能在相同的处境下全身而退，这种归责的强势即使从宗教角度也说不通。更直接的解释是，魔鬼的狡黠和阴毒的确参与了其中，利用了人的弱点分化了他们，进而残害了他们，最终摧毁了他们。整部电影可以说是在非常精妙地描绘这一过程，其中用到了大量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反基督象征，而且运镜非常漂亮。
因此，承认魔鬼的存在是弄清楚惨剧的含义的第一步。这家清教徒即使要对最终的结果承担责任，对魔鬼的欺骗和攻击也的确是束手无策；是他们的处境的孤独决定了他们在魔鬼面前的无力对抗，是他们的本质的脆弱决定了魔鬼的最终胜利，但并非他们的信仰虚弱导致了魔鬼之所以为魔鬼。魔鬼一直都在这儿，就如同上帝一直都在那儿一样，其存在跟信仰无关。
回溯整个故事，父亲William深夜痛苦流涕告解给出了整个惨剧的缘起点：他的原罪Pride导致了全家今日的处境，他自认为心持上帝的福音、傲慢地选择了整个家庭自我放逐，让家人脱离了安全的人类社会，而最终不得不独自面对魔鬼。
Pride （傲）, Greed（贪）, Lust（色）, Envy（妒）, Gluttony（餮）, Wrath（怒）, Sloth（惰）, Pride位于七宗罪之首，为众罪之源。本为天使长的Lucifer傲慢地选择了与上帝对抗，成为堕落天使撒旦。撒旦的核心不是消灭人类，而是对上帝的倨傲，颠倒整个上帝的价值结构，让人身上的欲望取代神圣律令成为最高价值，这也正是最后Thomasin欲望解放过后成为新女巫的最终结局。
《女巫》的结局从电影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因信称义”如果发挥到极致，让人割裂了与社会的联系，其本质实际上就堕入了反上帝。基督教的核心从来不是对上帝的狂信，而是听从上帝的福音，践行对他人的爱。魔鬼的威胁随时都在身旁，是来自于上帝的人与人之间的爱，保护自己和他人不受魔鬼诱惑和侵害，让身负原罪的人能够互相扶持、彼此照顾，直到离开此世，将灵魂交给上帝。而恰恰人与人之间的“爱”却在故事中彻底缺位：傲慢的父亲和殖民地面如死灰的群众从一开始就以信仰的名义共同宣判了这个家庭的死刑，而为一个女巫的诞生铺下了不回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