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去有回

我记专有名词记不住，总弄混。看完《山河故人》我还在想，贾樟柯怎么不忧郁不迷惘了呢？
刚刚才弄清楚，裹着我脑仁好几年的《颐和园》是娄烨的，不是贾樟柯的，之前的《推拿》是娄烨的，《三峡好人》才是贾樟柯的。
这样一来，我就想通了。娄烨算老庄半路门徒，贾樟柯才是真正的现代儒生。
中学时看了盗版碟的《颐和园》，只看得到烟熏火燎的色情暴力，前段时间再翻来看，才多接收了一些“我们以前算什么呢”、“我们现在算什么呢”之类的无知无为，满满的都是消极颓丧的负能量，《推拿》也很类似，在我看来，“盲目”实在不适合用来影射现实，倒更能凸显出他个人的欲求不满。备受青年青睐的“现代”、“流行”思想，能够蛮横地帮我们把“自由”的旗子插进“荒淫无束”的躯体里。虽然我们举着“精神”的横幅，却始终以欲望支配行为，管他什么明天和未来。生理感官接受的刺激可以将内心的精神五马分尸。当躯体系统腐朽，肾上腺素分泌不足，能量消耗殆尽时，再想去荒废已久的精神领地歇息，映入眼帘的必然是苍凉的一片，满目疮痍，无处驻足。
娄烨的电影告诉我说，他之所以消极迷惘，是因为他想在混沌里突然开窍，想鹏程万里，想一梦化蝶，想顿悟登仙，却苦苦找不到门道，他半道踏上老庄的路，却不知该向左向右。娄烨的脑子，让他明亮的眼睛堵住了。
我欣赏贾樟柯，不是因为他给我带来什么改变，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向阳向善。他的电影没教我什么道理，只是向我汇报了他的思想感情经历。他让我觉得，他拍电影不合适，他该皓首穷经地著书立言。我一方面在叹息：一个有着丰腴精神的人，怎么能委身哗众取宠的俳优中间，去取悦一群胸无点墨就敢指点幕布的现代君王呢？一方面又在欣喜，“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大义，正是成为合格儒生的首要条件。
娄烨电影里，盲的，不盲的，都在四处乱走，向外乱摸，像是在找什么，却又不知道在找什么。贾樟柯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我想回去。从出生起，我往外迈的每一步，都是铺回去的路。他之所以克制，不纵情欲，木讷守规矩，是因为他要储存精力往回走，他知道，远方的别处，并没有能让我们得道成仙的宝物。孔子从未豪言要建立如何伟大的礼教，他只是想回往克制的、淳朴的大同天下。
按我对主流人文社会哲学思想的认识，这文化精神回流溯源，看似是回归，实际是与物质社会发展最为匹配的精神发展。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我们由最初生理欲望支配行为的动物人，慢慢转向会思考、规划的社会人，对欲望的克制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为了克制生理欲望，西方的契约精神与宗教束缚起到了很大作用，而华夏传统则由儒家道德规范支撑了数千年。
而现今，娄烨带着广大青年漂洋过海，或站在洋楼上一个一个地往下跳，或嗫嚅在教堂一隅不知所云，独剩个贾樟柯，背着书箧，步履维艰地迈回他诞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