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注定无法完成的“归家”之旅

小时候，我曾经看过一部关于游牧民的电视剧，印象很深，只可惜没能记住剧名。有一个桥段至今还在脑海：一个寒冷的冬夜，居住在草原深处的小主人公一家，妈妈突然生病，家中可供暖的牛粪快要烧光了，小主人公便独自一人顶着凛冽的寒风，去野外拾粪。然而天野苍茫，在广袤的草原中，他迷失了回家的路。我被小主人公的勇敢所打动，同时，那种焦灼感，也格外令人感同身受。

虽然不曾生长于草原，但我一向喜欢草原的宽广，喜欢置身于绿海的感觉，对于游牧民更是充满敬畏。于是当我看到《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下简称《水草》）这部电影的预告片时，就决定了等它公映时，一定要去院线支持一下。

片子口碑不错，豆瓣评分7.8分，曾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柏林电影节新生代竞赛单元。该片的导演是曾拍摄过《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青年导演李睿珺，制片人是国内有名的文艺电影制片人方励。（《观音山》《后会无期》等均出自方励之手。）借用方励的话，如果说主流的商业大片是“大鱼大肉”，供观众一起大快朵颐，那么《水草》就像是一碟清粥小菜，让观众在享受“大鱼大肉”的之余，均衡营养。

影片讲述了一对裕固族少年，为了寻找父母和家乡，骑着骆驼，在茫茫沙漠中千里穿行的故事。影片以家庭情感结构剧情，中间穿插着作者对民族史、草原生态的观察与反思。虽然植入得略显生硬，不过确实增进了影片的历史质感。

影片多以大全景的方式展现了很多西部奇观：广袤的草原、无垠的荒漠，崎岖的河床以及破败的村落。喜欢西部景观的朋友，可以一看。另外影片中两个少年的表演也可圈可点，据说为了拍戏期间，两个孩子都是吃住在导演家，每天学习裕固族的语言，以及表演技巧。这部电影绝大多数的戏份都是由两个小演员撑起来的，难度不可谓不高。虽然影片中间高潮调动略显不足，但结尾点睛之笔，瞬间升华了本片的意趣，总体来说，《水草》确是一部国产佳片。

01
后裔
影片聚焦的是裕固族人的生活。分布在我国甘肃西北一带的裕固族，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基本上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少数民族。但要提到裕固族的祖先回鹘，想必很多人并不陌生。

回鹘，这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在历史中与汉民族多有交集，他们不仅和汉民族有过广泛的贸易往来，还曾经帮助帮助汉民族抵御吐蕃族的进犯，帮助过唐王朝平定过安史之乱。

几经沉浮，回鹘人的一支迁徙至河西走廊一带，逐渐演变为现在的裕固族。如今裕固族，主要聚居于我国甘肃西北地区，人口只有14000多人。他们信奉藏传佛教，以游牧业为生，同时兼营其他副业。

导演从小生活在和裕固族相邻的一个村落。他曾经在见过那些骑着骆驼和白马的裕固族人，来到所谓的“现代集市”上购买生活用品，对于这个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少数民族，李睿珺充满了好奇，为什么隔着一个沙漠的邻村来客，他们的文明和语言，生活状态是那么不一样。

后来走进大都市，导演李睿珺更是感慨“在这个全球化的背景下，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在逐渐地朝着一个方向发展，一些细小的，传统的东西都在逐渐消失。”于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裕固族这个濒临失去传承的民族，成为了李睿珺拍摄这部片子最大的情感动力。

然而电影并没有从正面直接呈现裕固族的历史，而是通过兄弟二人在路途中的怪石林里发现的古老壁画，来间接呈现出裕固族悠久的历史。与沧桑历史相对照的是颓败的现实。两个少年千里寻家，一路走来并无牧民放牧，只看到枯黄破败的草原和被人工翻过凹凸不平的干枯河床。电影不断用“父亲/草原”“母亲/河流”这样的隐喻，来提示观众草原生态恶化、游牧民难以继承传统的现实。


02
兄弟

故事的两位小主人公巴特尔和阿迪克尔是裕固族的兄弟。兄弟二人县里的同一所学校上学。哥哥平时住在城郊的爷爷家里，弟弟则寄宿在学校。

哥哥巴特尔一岁时，母亲怀上了弟弟，无暇照顾他，爷爷奶奶就把巴特尔领养了过去。对此，哥哥巴特尔一直心有芥蒂，认为是父母把他抛弃了。为此，他屡次拒绝了父亲对他的好意：送的好吃的，买的新衣服，统统不要。

而弟弟看在眼里，觉得好生委屈。爸爸妈妈都偏心，自己的哥哥还老嫌弃自己。不过弟弟天生自带“忠犬”属性，是化解兄弟二人矛盾的主动方。

暑假来临了，别的孩子都被爸妈接回家了，然而兄弟俩的父亲却没有出现。恰巧，他们的爷爷生病去世了。于是，弟弟便牵着骆驼，主动来到哥哥家门前，邀请他回到草原深处阿爸阿妈所在的家。

为了把爷爷的骨灰带到草原深处，一向不愿回家的巴特尔，终于被弟弟说动。就这样，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骑着骆驼，踏上了寻家之路。

一路上，兄弟二人很少说话。一般都是弟弟主动找话说，哥哥对他爱答不理。显然是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的弟弟，更具有游牧的经验，他多次提醒哥哥，“你不能老喝水，喝了也是白喝，咱们休息下，等太阳落山了再走。”有的时候，哥哥被弟弟絮叨得不耐烦了，就顶一句“我凭啥听你指挥呢？”不过哥哥也并非毫无用处，在两人迷路的时候，还是哥哥“以前都是咱们指挥骆驼，现在让骆驼指挥我们”的建议奏了效。

路途中，弟弟的骆驼快要病死了，哥哥要割了弟弟的骆驼取血喝，导致俩人大打出手。哥哥狠狠地打在弟弟胸口一拳，发泄出了多年的愤恨：“都是你这个祸害，要不阿爸阿妈也不会不要我了。”弟弟显然很无辜“这关我什么事？”最终，打也打过了了，气也出了。哥哥开始心生愧疚，又经过老喇嘛的开导，兄弟二人的隔膜逐渐化解。

后来，兄弟俩在路上看到天上飘落一个观察气象的气球，跑在前边的哥哥，突然弯下身去系鞋带，以便让弟弟拿到那个气球。他开始懂得谦让自己这个弟弟了。毕竟血浓于水，在“寻根”的路途中，两人因自幼分居产生的心灵隔阂，逐渐被共识所取代。相互隔膜的兄弟俩达成了和解。


03
父亲
影片结尾，两个孩子一路跋涉，家乡终于近在咫尺。然而家乡却不复往常。大人们都在河边敲敲打打，烟尘弥漫，远处不断传来机械轰鸣的声音。

在茫茫的人群中，两个孩子发现了父亲的身影，这时父亲也看到了两个儿子，他们都愣住了，相顾却无言。

影片给了兄弟俩面部表情来了个特写，是一种失落加迷惘。可能在孩子们的心中，父亲是游牧民族的坚守者，是游牧民的英雄，然而现实是父亲也加入到了现代大工业淘金者的阵营。

对于父亲这种转变，两个少年可能不太理解。其实我想说，父亲难当，他一方面要维持自己在孩子们心中的伟岸地位，一方面又必须承担生活中的各种压力。一些苦楚，只能埋在心头，或者在没人在场的情况下，向自己的父亲吐吐苦水。记得影片开场，兄弟俩的父亲向他们的爷爷诉说，如今放牧越来越难，到处都在封山育林，在城郊放牧更做贼似的。父亲放弃了游牧传统，转入淘金者阵营，也是迫于生活压力。他的妻子患病在床，两个孩子还要读书。一人之力，如何逆转时代之洪流？在现代化浪潮中，视游牧为历史传承的游牧民，也终将学会妥协，从而融入新的生活中去。

导演这里并没有反现代化的意思，只是希望游牧民的历史传统不要被粗暴的现代化所侵扰，希望能够为文明的发展保留更多的丰富性。


兄弟俩在淘金队伍中见到父亲时惊讶的表情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父亲带着两个孩子穿过山路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前方是高耸的现代化工厂，烟囱里冒着青烟。即使他们回到了物理空间上的家中，但精神上的“水草丰茂的家”却已经无法到达了，所以少年的千里奔袭注定是一场无法实现的“归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