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江湖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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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江湖的边界 文/王小二 《推拿》在金马奖如此风光,收入六项大奖,但六匹马对于影片票房的贡献恐怕起不到多少作用。它本身就不是商业院线的品相,而是主流之外的边缘,是江湖。影院不会放下那些小鸡电影、爱情片、动作片而给它留下更多的空间。江湖的边界,本就狭促。 从影片质感、影像风格、主题表达、人物形象等等各方面来看,它仍然是娄烨对自我艺术个性、审美水平的坚持。秦昊说:难得娄烨的电影能够公开在院线放映,所以那些年欠下的电影票该去还了。这句话当然带着真诚地推荐和对娄烨艺术创作能力的认可,但也有些许的自嘲甚至自以为是。那些年的『娄烨』面对这几年观众结构的改变会有怎样的品牌效果呢?这些年的观众有几人识得这样一位坚守且深刻的创作者呢?又有多少人想去了解盲人的世界呢?当然,不管《推拿》能够斩获票房几何,影片的质量在今年中国电影中绝对是不多可得的精品,它在娄烨的创作序列中也堪称代表作。 《推拿》根据毕飞宇的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以推拿为生存手段的盲人的情感世界。从整体来看,影片对于盲人世界的展现极富创意和表现力。手提摄影、虚焦、浅焦距、中近景等等手段营造的盲人世界的恍惚、暧昧、触感和视感都能够将观众牢牢地统御到影片气氛中。这使它成为一部带有强烈的参与感的影片。尤其在影片提供的几场重头戏中表现尤为明显。如王大夫的自残、小马被暴打后的『眼界大开』,在娄烨的暴力中,人物性格的展示、痛感和快感焦灼的情绪表现,要求观众在观看暴力的同时,收获情绪上的紧张,情感上的参与。对于正常人而言的盲人世界,娄烨能够在距离感和疏离感中制造认同。而连接这种认同的是中国电影日渐缺少的纯粹的电影影像以及异样但浓稠的人物情感。 毕飞宇将盲人世界说成是『江湖』,江湖之意是相对于『主流社会』(秦昊饰演的沙老板语)而言的边缘。边缘的疆界,是语言上推拿与按摩的词义区别;在空间性上,是沙宗琪推拿店,拥挤的宿舍,是眼界始终的黑暗、模糊;在情感性、世俗性上,是他们人际关系建立和维持以及情感表达方式和处理方式的独特。影片中安排了几个主流社会的代表,如王大夫的家人、推拿店的前台和保姆等,主流社会在影片中似乎也常常面临着窘境,被逼债上门、因为饭菜而大闹一场。在江湖面前,让人看到所谓『主流社会』的失态,也看到江湖以一种自解甚至自戕方式去面对主流的尴尬。王大夫的自残是一种极端表现,原本老练的他,在面对尴尬、无理的情况下,以血兑现。盲人对于主流社会的逃避、排斥,不只是对『身残志坚』等带有先天优越感的言语系统的抗拒,还有冲动性的、倔犟的动作对抗,对抗是在优越的自卑中寻找尊严。王大夫的自残是江湖的处理方式,也是故事中面对情感危机的宣泄。情感,在盲人世界中如此有力量。 王大夫算是老江湖,一些小动作便能看到他面对江湖和主流社会时的老练。第一天到沙宗琪上班,便顺手给明眼的前台塞上小费,要知道这样的见面礼是不经意间透露的收买,潜台词是多多叫我的号,把好客人留给我。与王大夫的老江湖相比,小马显得如此冲动,出场便带着一股狠劲,沉默中仿佛一刀毙人命。小马带着动物性的冲动,嗅到了小孔身上的诱惑,诱惑成为一个名词——『嫂子』。那场由玩笑而起的暧昧情欲属于剪辑,小马、小孔的嬉闹,王大夫、徐大夫被特写的警觉的面孔。此时,情欲被外化成影像,成为感觉、嗅觉,成为旁人可以嗅到,观众可以看到的冲动。暧昧、冲动在《推拿》以极富创造力的表现方式展示出来。 小马的狠是分明的疆界,他不像王大夫和沙老板那样,两个老江湖在疆界的边缘留有模糊的双边地带,给江湖和主流以对话的可能和空间。小马不是,他是一种分明的,要么黑暗要么光明的态度和表情。他的决绝从抹脖子那刻就如此分明,以至后来决绝刻入了他的脸,冷峻且沉默,寡言但冲动。而遇到按摩女小蛮之后,他的疆界也开始被拓展,但他所拓展的不是世故,而是情感的开放。小马和小蛮是娄烨影像中为数不多的有着光明趋向的角色关系。与其说两人的感情是盲人与正常人的爱情,毋宁说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亲。两个边缘人,一个是生理上的看不到,一个是社会道德上的瞧不起,其实同样是黑暗中的行者。娄烨给了小马一个机会,让他这座火山没有迸发自毁。在暴力之后,小马『眼界大开』,这场戏的完成度很高,强烈的影像风格营造出勾人的视觉和情绪感染力,也装饰了演员表演。镜头巡礼过沙宗琪的众位盲人,加之小马诡秘的笑容,构成流光般的影像异彩。之后,小马消失了,带着他的爱情。旁白说完,出乎意料的笛声,从中央游到左侧再到右侧,最后回到中央。娄师傅耍了观众一道,正常人不会有警觉的意识在第一时间感知到笛声的到来,只有盲人会有如此的灵敏和自觉。这段神来之笔,让作为观众的正常人面对了一场听觉黑暗,延宕的画面揭秘也构成了一次视觉黑暗。突如其来,过后才会恍然。笛声听来有伤感但也清越,与最后小马的生活遥遥呼应。 娄烨拍的流动里有太多暧昧欲望,雨流过玻璃,镜头横移,看窗格里的推拿世界;各样盲态的双眼里,含春微露顾盼神飞……秦昊饰演的沙老板有些与众不同,他的盲态紧张抽搐,从中甚至能看出些人物的小聪明。沙老板算是文青,每每情感的受挫时,总能脱口而出诗歌。每每这时,你能够看到沙老板收拾起嬉乐姿态、放松自如,在内心翻腾闪电的状态。太阳、麦子,海子诗歌中的经典意象成为沙老板得以慰藉的启示,但安抚灵魂的意象却又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推拿》给定的世界可能需要反复解读。有几处会在开始惶惑,比如小马和小孔由打闹成了欲望,初看觉得并不恰当,小说中则有令人信服的铺陈。片中两位沙宗琪的前台和保姆的角色,像是闲笔,却能够由此窥探盲人与正常人之间隐秘、紧张的关系。 散客也要做。《推拿》给出了这样的姿态。散客既是影片在主流商业院线中的身份,也是对审美对象的想象,想象有识货的散客经那些年的错过后可以涌起补偿冲动。 文章刊载于《金陵晚报》11月30日A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