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做梦的能力和权力,以及数码时代的机械乡愁
首先,我要声明,这是一部真正的3D电影,所谓真正,就是3D在这部电影里是有表意效果的,就是没有3D效果就体会不到这部电影的好,在电脑上看完给低分的请自重。就像关掉彩色效果看《红》、《白》、《蓝》一样,完全地暴殄天物以及莫名其妙。
从没想过自己会眼睛湿润着看完这部电影——更不必提几次流泪,惹来旁边坐的小女孩好奇侧目。这的确是一部致敬电影,但它所致敬的却不单是梅里爱、黑白默片或早期电影,而是电影那造梦能力与才气。当梅里爱回顾自己电影事业的失败时,他说,战争来了,没人再需要梦。但是,当和平又到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当年的梦幻魅力依旧。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一个数码替代胶片、3D技术崛起、多渠道观看的现在,在新一波“电影将死”、“电影叙事能力大倒退”的哀鸿遍野之时,会有这么一部大肆张扬电影与梦幻、电影与技术缠绵悱恻关系的片子出来。表面上,它在讲述一个怀旧的故事,发掘电影史上被尘封的过去,但内面里却是面向将来,展示电影永不枯竭的造梦能力,并在以对历史的叙述建立自己的合法性。
这些年来看过不少3D电影,对这部貌似不会出现冒险、奇观的片子的效果本来期望并不高,但开场第一个镜头就把我震撼了,音乐响起,梦幻的巴黎,真正的3D,不知是真的还是虚拟的摄像机跟着HUGO穿行在火车站钟楼的机械中。第一次,我注意到3D技术与叙事的完美结合。以前电影中的3D,包括阿凡达这个技术流,都是以3D来表现奇观,以震撼观众,但雨果的3D却是它意义的来源。
喜欢那个开场从机械到巴黎的转换,尽管这也俗套了,但在银幕上表现得美轮美奂。似乎这个镜头也暗示出电影的主题——机械与梦。但是,在这部电影里,机械不是人的对立面,而是梦想的承担者,是对往昔的怀念与对未来的祝福。在20世纪初,机械正是现代的标志,在未来主义者眼中,它们是力量和美的象征,而在更多“有识之士”看来,机器不过是人类精神堕落的开始,是侵吞人性的魔鬼。那时电影中的机械,或如《摩登时代》般控制人类,或如《大都市》般象征未来。但现在,电影中的机械,含义却已完全倒转。《黑客帝国》中机械章鱼、人类城市,都是充满了原始的生命感,反倒Matrix众光泽的世界,是完全反人性的。《异性》、《银翼杀手》里的未来,也是带着未曾打磨的金属的粗糙。至于《星球大战》里混杂着古罗马、中世纪风的二手未来——或者是a long long time ago就更不必提了。其实在《星球大战》之前,科幻片表现高科技的手段,都是清洁干净、白色闪烁着电讯号的控制面板,而从《星球大战》开始,未来就成为二手、陈旧、机械,充满工业时代的乌烟瘴气。其实,这与现实正好是一个反转,也许是某种巧合,1977年,正当星球大战以二手未来重塑电影的视觉想象的时候,现实中AppleⅡ发布,柔美的个人电脑时代即将到来,科技,或者未来,在现实中已经不复冰冷的面孔,那些粗粝就回到电影的想象当中。今天,手指划过种种皮肤一样细腻的触屏,粗糙的机器也就寄托了田园诗般美好的回忆。所以,《雨果》中的机器才会显得那样温情脉脉、如梦似幻。
在豆瓣上翻了很多关于这部电影的评论,不管是赞还是贬,差不多都提到了其塑造人物和表现情感方面的不足,但是,这种论调却是建立在一种陈腐的美学观念之上,甚至正与《雨果》背道而驰。它给我的震撼,恰恰在于它对梦想和奇观含蓄的张扬。故事层面上,这是一个寄居于巴黎火车站的小男孩对梅里爱过去的探索。从今天来看,梅里爱应该算是电影特效的始祖,出身于魔术师的他,全力探索电影如何制造幻觉,如何展现梦中之物。梅里爱没有兴趣,也没有条件,也许也没有能力去探索电影怎么讲述复杂的故事,怎么塑造有深度的人物。在这一点上,斯科西斯模仿了梅里爱的手法,简单的故事、平面化的人物,大量剧场化的镜头。我特别感动的是在梅里爱走上舞台,讲诉自己一生的时候,在这个3D画面中,银幕剧场化了,像梅里爱真的站在面前一样。这种感觉,是2D电影做不到的。当然,我更爱的是电影所造出的梦幻感觉,鲜艳的色彩,舞台式的灯光,天空中永远飘荡着雪花?绒毛?灰尘?马丁斯科西斯的梦包着梅里爱的梦,从一百年前,飘到现在。
也许部分原因源于我是个半路出家的伪电影学生,怀着对电影作为技术及造梦机器面向的外行式的满腔热忱,但却在自己的专业中难以找到合法性——除非从女性主义等等角度痛诉其陈腐的意识形态。至少在中国大陆(现在我知道了HK也是一样)学院派甚至是影迷圈子里,长久以来都有对某类电影的极度推崇,以及相应而来的对另一类的压抑,我每每坐在独立电影或者“艺术电影”的放映现场或讨论会中,就陷入无法自拔的自我怀疑。“好”,“有价值”的电影应该是这个样子,充满了介入社会、改天换地的热情,或者是艺术上洁身自好的高尚节操,而我所爱好的,不过是廉价的大众消费品,或者更难听是大资本出来骗钱的手段。我一直觉得,一个健康的学术或者影迷空间,既能容得下热情或愤怒的电影,也能容得下那些天真的梦幻,但现实并非如此。因此,在听到电影里的梅里爱说道,后来,战争开始,人们已经不爱这些梦幻了,也许,这些梦幻的生存状况一直窘迫。它们被当成廉价的特效与视觉奇观,与“艺术”无关的技术,学术或者影迷在谈论它们的时候总是抱着居高临下的智商优越感。梅里爱虽然给写入影史,但在卢米埃尔等起源之后,很快就转入了对爱森斯坦和格里菲斯的长篇大论——哦,还有德国超现实主义。至少,我本科时候接受的电影教育,或者电影史课堂建立起来的等级关系就是这样的,我所见的翻译出版的电影史也都差不多。一个真实的例子在于我和自己的两个同学提起要去看这部电影,因为和梅里爱有关。意外的是,她们竟然都不知道梅里爱是谁……我怯怯地问,那卢米埃尔知道吧,当然,这个对于我们文化研究的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但贡献不下于卢米埃尔的梅里爱,竟然在文化研究这专业里都沉默了……
所以我如此地爱这部大肆宣扬梦想的电影。它宣扬梦想,不是只去讲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而是身体力行地实践技术,在数码和3D时代到来的时候,回望自己的历史,不去矫情地复古,而是天真地炫耀。对往昔的乡愁与对未来的想象,都是电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理由。
PS:一部电影的3D好坏,我的第一判断总是来自生理反应。目前为止,没有严重不适的四部:阿凡达、变三、龙门飞甲,以及雨果。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