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动人的隐情

    在一些人面前，你禁不住要藏起自己。在另一些人面前，你却一再发现自己。是不是？


     这不是侯麦式的道德故事，因为它并不道德，这不是婚姻中关于忠诚与背叛的揭示，因为它非惯例。一个是强奸犯，一个是小三，这两个充满世俗批判的角色却演绎出世间最动人的隐情。


     意大利电影《别动》中提摩遇到了伊达莉娅，因一场强暴而挣出的情感竟渗入灵魂。命运纠缠，是劫是缘？

     “伊达莉娅，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提摩，上帝都不会原谅我们。”

 

     很多年后，提摩坐在车祸后被抢救中的女儿的手术室外，15岁的女儿命若悬丝，手术台上，被剃去满头金发的孩子看上去更小，护士们提起床单就能轻巧的把她挪来挪去。永失至爱的恐惧，痛彻心肺而又似曾相识。他曾说：“这个人死了，所有的树木，狗群，河流，都会随她而去。”他曾目送她远去的棺木，哭得像瑟缩的秋叶。

 

    好累，他推开窗想要深呼吸，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短发，瘦削，彩色碎步拎包，大红高跟鞋，她背对着他，倔强的坐在十字路口，任大雨倾盆而下。他惶然后退，跌倒在记忆里。

 

    我们不能把它单纯的看做一次蓄谋的恶行，这纯属意外。因为施暴者并不是性饥渴，这位西装革履的医生提摩，正驱车下班回家，回到他海边的纯白别墅中，亲吻他美丽的妻子。这跟往常也许没有区别，但今天他的车在途中罢工了，酷热难挡，汗流浃背的他脱下西装提在手里，颓丧的走入一家酒吧打听哪儿有维修工，小开告诉有个叫马里奥的，但他不一定在，正困惑着，一个女子走出来，说，我路过那儿，我带你去吧。这就是伊达莉娅，嚼着口香糖，瘦，脸颊干枯，眼眶黑而深陷，挑染的发丝凌乱挽起，一身俗艳的红绿背心短裙，十字架项链，踩着褪色的高跟鞋，走路的姿势也不雅观，伊达莉娅，满身风尘，充满缺点却又奇异美丽。

 

    她带他来到修理工的店门口，没人，他问，附近哪有电话，他想向家里的妻子求救，她摇摇头，正要走，还是折回来说，去我家打吧，就在附近。他跟着伊达莉娅，绕过篮球场，穿过瓦砾废墟，走过木板桥，终于来她的家，那一幢被包围在水泥裸露的烂尾楼群中小破平房。电话打了，没人接，他的情绪一再低落，她递给他咖啡，擦身告别间交织出的一丝暧昧，昏沉中他觉得意识深处正被唤醒。提摩重新返回小酒吧，今天糟糕透了，他想，该死的酷热的天气，矿泉水卖完了只能喝酒，他伏案整理报告，纸张却在风扇下漫天飞扬，他的车被维修工拖走，消失在视线里，他感到灵魂冲撞，血液沸腾，极度沮丧，深处蛰伏的兽在低吼，他鬼使神差的又来到她的家门口，她像是一只野生的小兔子，真实而弱小，随时可以因他而丰腴或者奄奄一息，他突然想要再看看她或者揉碎她。他太需要宣泄，他从来是个理智冷静的人，从孩子起就是，现在他是高尚的医生，却忍不住施暴于一个陌生的姿态不雅的市井女子。伊达莉娅没有过多挣扎，她知道那没有用，她的尊严早已低入尘土，她只感到她孤苦无依的身体之上，他压住她的飘忽，予她片刻的温暖。她感到自己竟是甘愿的，因为喜欢？因为寂寞？

 

    提摩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他充满罪责的内心又萌发出难以抑制的渴望，他有完美的生活，完美的妻子，他和妻子去参加岳父母家的完美派对，过生日的小寿星坐在彩灯闪烁的蛋糕船上，香鬓丽影，觥筹交错，大家在草地上畅然跳舞，提摩只是漠然。他回想起童年时被同伴们弄死的青蛙，他无力挽救但亲手葬了它，想起他暴躁而不负责任的父亲，他无力阻挡自己跟母亲终被抛弃的命运。他总是感到愧疚，他好想保护好那些柔弱的，可怜的，易碎的东西，可惜它们都出没在他的童年，无能为力又无可回避。他害怕这种感觉，于是他克服了怕血的恐惧当了医生，他一生都在救死扶伤，弥补自责，以此拯救自己。

 

     提摩终于又去了伊达莉娅那里，他们的做爱姿势从粗暴相抵到孩童式温柔依恋，她多么亲切多真实，像母亲又像孩子，他压抑的人格通过粗暴的性渐渐平息，他的毁灭欲冲破体面的外表开始发作，故意踩伤岳母家万般受宠的小狗，妻子出差后用撒尿来浇花，他感到有了伊达莉娅的自己，如此轻松而自由，他感到自己在爱，如同从来没爱过那般。因为骨子里他们是同类吗？一样来自不幸的家庭，始终缺爱的孩子。因为他天生不爱完美的事物，只爱幼弱贫疾吗？因为伊达莉娅更需要他吗？伊达莉娅，可怜的女孩，母亲早亡，父亲对她性骚扰，她独自住在祖父已经即将拆去的破房子里，做临时清洁工，前途迷茫，身如漂萍。

 

    当伊达莉娅怀孕，提摩安排医院同事帮她堕胎，伊达莉娅顺从他的决定，她踩着唯一一双破高跟鞋走向医院入口，提摩望着她的背影，见她突然跌坐在碎石路上，提摩赶紧上前，她低头黯然说，我的鞋跟断了，神情让人心碎，提摩说，我们走吧，我宁愿死，也不让你进去。他为她买了新鞋，大红色缎面，她视若珍宝。

 

    提摩打算告诉妻子一切，但妻子也怀孕了，单亲家庭长大的提摩深知孩子缺少父爱的痛苦，出于责任他不能离开，而善良的伊达莉娅知道后不想为难恋人于是私自去打掉了孩子。她曾说，“你想来就来吧，一个月一次也行，一年一次也行，但要抱紧我，抱紧我。”她只是一个极度需要拥抱的女子，她信仰上帝，虽然上帝赐给她诸多磨难，她直率善良，始终因成为小三满怀自责。他陪妻子去买婴儿装，她为他高兴着，仿佛孩子的妈妈是她自己，她展开白色的小纱裙，笑得脆弱而动人：“多漂亮的衣服啊，是个女孩儿吧。”她小心的叠起裙子，“别弄皱了，不过烫一下也很方便。”提摩心疼不已，看她继续笑着说，“我的命就是这样，充满各种苦难。”她把提摩无法对她负责归结为自己的不幸命运，在地下铁分开时，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挣脱她的手忽然捂着脸跑掉了，稍纵即逝的温暖啊，她不能留连。

 

    伊达莉娅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提摩开车送行，在中转站他们停下去酒店吃饭，提摩忽然好想带她远走高飞，去非洲或者任何地方，他说，我教你成为一等的护士，我可以教你一切。她摇头说，“你应该为自己想想。”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想。”他对她宣誓，在牛排与干酪的见证下宣布他们成为夫妻，她是感动的，足够了，生命中第一次听见别人对她说，我爱你。听见深爱的男人介绍自己说，这是我妻子。

 

    她却是死在那个让她最快乐最感动的地方，堕胎的处理不善使她盆腹炎发作，他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在简陋的乡间医院为她手术，她苏醒过片刻，盯着天花板微笑着死去，她看见了上帝吗？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孤苦无依但她坚强，她遭遇太多的伤害却依然善良，她不是优雅的淑女却真实得柔弱着让人柔肠寸断。

 

    十五年后，在女儿生命垂危的焦急时刻，她又来到他的身边，依旧短发，瘦削，彩色碎步挎包，红色高跟鞋……大雨洗刷出她瘦弱却坚强的身形，他感到她冥冥中的助佑，他幻觉着她坐在他面前陪伴着度过难关。待女儿转危为安后，窗外也雨过天晴，她露出一如当初般美好的笑容，走了。

   

    《激情，别动》这个烂俗的中文译名，亵渎了这部感人至深的电影，透着导演的人文悲悯，因为它很干净很真，只关乎情感，没有阴谋与欺骗。故事立足于当前时间点，以男主角的回忆铺陈展开，叙述不断的交错于当前与往事之间，使人物层次丰富的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看第一遍时我琢磨着男主角的童年阴影和暴力倾向，看第二遍时才发现伊达莉娅的美才更深入人心，她才是主旨。

 

    不要用浮躁的心仅凭表象便以世俗标准粗糙的去衡量一个人或一件事，哪怕它们皆被世人唾弃。如果可以，走近一点，去听听内中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