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奥尼亚之夜
彼时卡波普鲁斯（Kapopoulos）应是一位俊美的希腊青年，形似佩索阿笔下的“安提诺乌斯”，或卡瓦菲的“恺撒里翁”——茉莉的皮肤与秀美轮廓，被青春岁月赋予“做梦一般慑人的美”。这两位诗人甚至没有记住彼此，却记住了他的名字。不知道卡瓦菲在凝视他时，是否想起了他曾爱慕的，赋予他诗歌强烈线条的少年。
这段奇遇毕竟出人意料。波德莱尔曾在《埃德加•爱伦•坡的生平及作品》中鄙夷地称美国是个“巨大而幼稚的国家”，在那里“物质的活动被夸大到了举国为之风魔的地步，在思想中为非人间的东西只留下很小的地盘。”——毫无疑问保守矜持的佩索阿会有大致相近的看法。况且，既然坡在那里是一个极端孤独的人，那个新世界显然也不会太吸引坡的旧大陆后裔。佩索阿依然持守着君主统治的观念，对放任人类天性的民主政治天然地反感。这样一个耽于幻想而缺乏行动意志的诗人出现在驶往纽约的轮船上实在让人惊讶。传统说法是自1905年从南非返回里斯本后，除了几次短途旅行，佩索阿就从未离开过那座城市。
是的，从理论说佩索阿绝不会想望米国，但是他的异名者冈波斯却会，冈波斯是船舶工程师，冈波斯热爱和赞美工业文明——更何况在他虚构的履历里，他曾经不拘形迹周游各国。佩索阿为了成为“冈波斯”踏上了去美国的油轮——当他第一次向卡波普鲁斯介绍自己名叫“阿尔瓦罗•冈波斯”时，他一定还沉浸在成为冈波斯的秘密的激动里，这是他旅行的唯一动因。我突然觉得我并不是那么理解佩索阿——或者说，我理解的只是文本的佩索阿——我相信他在文字世界里会肆纵地越界，却没料他能够在生活中饱含戏剧意味地真正去做“另一个人”。
我记得是本雅明还是萨特在评论波德莱尔时，说他仅仅是一个现代敏感者，一个感受痛苦的人，而兰波用他的行动将诗歌写进了生命。如果这次旅行没有被意外阻断，佩索阿将是把生命分给无限“他者”的另一个诗歌祭司。
船上的相遇像是安排好的，我更愿相信这是名叫卡波普鲁斯的希腊青年虚构的故事，某个同船的里斯本文艺青年向他讲述了佩索阿，而他不知为何又着迷于卡瓦菲的古风，于是浪漫的头脑里默默地构思了与两位诗人邂逅的一幕。佩索阿凭着船舷吟诵的是《大海颂》的哪一段呢？
“噢，持续的赋格曲，出发，对多样性的痴迷！
海员和航海永恒的灵魂！
当船舶离港，
船身缓慢闪现于水面！
漂流如生活之灵魂，破碎如声音，
战栗地活在永恒之海的当下的一刻。
每一天比在欧洲时更早醒来，
目睹大海的荒寂中神秘的港口，
绕过偏僻海岬，邂逅突至的广阔风景，
经历无数惊恐的风浪……”
至于佩索阿没有读过卡瓦菲的诗作，无疑是相当遗憾的，这位风度极佳的希腊诗人说不定会催生另一个异名者。这两诗人处在思维的两极——佩索阿几乎不关注尘世、历史和肉身，卡瓦菲确实也不大具有抽象思维与推理的才能。但卡瓦菲一定会打动佩索阿，以他禁忌的经验，他热烈的沉醉，他隐忍的悔罪感，他用词的精巧、明晰、克制，他简约的形式和巨大的内在激情之间的张力。佩索阿在评论葡萄牙的同性恋诗人安东尼奥•波托时曾引用沃尔特•佩特引述温克尔曼的段落：
“人类的美是在一种普遍观念下孕育的，所以我注意到，那些只臣服于女性美而甚少或根本不为男性美所动的人，很少能拥有一种对艺术之美公正、生机勃勃、天生的直觉。对这些人来说，希腊艺术之美似乎永远是不完美的，因为它的至美表现为男性而非女性。”
在佩特的同一篇文章中，还有温克尔曼写给一位贵族青年弗里德里希•范•伯格的信，谈到他即将写的一篇关于品达的随笔：“其主题是从你本人身上获得的。我们交往时间很短，对你对我都太短了，但第一次见到你，我们之间精神上的认同就展现在我面前，你的教养证明了我的希望不无根据，而且我发现，在一个优美的躯体里，有一个高贵的心灵为美感所充盈。因此，与你分离是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事之一……”
佩索阿无疑熟悉佩特的这篇文。当他为安东尼奥辩护的时候，他就已肯定了审美经验是超道德的。卡瓦菲敏感而英俊的希腊少年和他们的纵情声色会不会让他过分惊讶呢？
他大概会平静地在笔记里说：“卡瓦菲是希腊理想的真正继承者。他歌颂美丽的身体和不正当的快乐，而这身体的美和欲望在美学上讲却是正当的。他拓深了我们幽微的情感经验，涉足了自进入基督教文明以来无人敢于窥探的领地——以丰饶的感性将我们枯竭的理性打败。”
……
这段奇遇毕竟出人意料。波德莱尔曾在《埃德加•爱伦•坡的生平及作品》中鄙夷地称美国是个“巨大而幼稚的国家”，在那里“物质的活动被夸大到了举国为之风魔的地步，在思想中为非人间的东西只留下很小的地盘。”——毫无疑问保守矜持的佩索阿会有大致相近的看法。况且，既然坡在那里是一个极端孤独的人，那个新世界显然也不会太吸引坡的旧大陆后裔。佩索阿依然持守着君主统治的观念，对放任人类天性的民主政治天然地反感。这样一个耽于幻想而缺乏行动意志的诗人出现在驶往纽约的轮船上实在让人惊讶。传统说法是自1905年从南非返回里斯本后，除了几次短途旅行，佩索阿就从未离开过那座城市。
是的，从理论说佩索阿绝不会想望米国，但是他的异名者冈波斯却会，冈波斯是船舶工程师，冈波斯热爱和赞美工业文明——更何况在他虚构的履历里，他曾经不拘形迹周游各国。佩索阿为了成为“冈波斯”踏上了去美国的油轮——当他第一次向卡波普鲁斯介绍自己名叫“阿尔瓦罗•冈波斯”时，他一定还沉浸在成为冈波斯的秘密的激动里，这是他旅行的唯一动因。我突然觉得我并不是那么理解佩索阿——或者说，我理解的只是文本的佩索阿——我相信他在文字世界里会肆纵地越界，却没料他能够在生活中饱含戏剧意味地真正去做“另一个人”。
我记得是本雅明还是萨特在评论波德莱尔时，说他仅仅是一个现代敏感者，一个感受痛苦的人，而兰波用他的行动将诗歌写进了生命。如果这次旅行没有被意外阻断，佩索阿将是把生命分给无限“他者”的另一个诗歌祭司。
船上的相遇像是安排好的，我更愿相信这是名叫卡波普鲁斯的希腊青年虚构的故事，某个同船的里斯本文艺青年向他讲述了佩索阿，而他不知为何又着迷于卡瓦菲的古风，于是浪漫的头脑里默默地构思了与两位诗人邂逅的一幕。佩索阿凭着船舷吟诵的是《大海颂》的哪一段呢？
“噢，持续的赋格曲，出发，对多样性的痴迷！
海员和航海永恒的灵魂！
当船舶离港，
船身缓慢闪现于水面！
漂流如生活之灵魂，破碎如声音，
战栗地活在永恒之海的当下的一刻。
每一天比在欧洲时更早醒来，
目睹大海的荒寂中神秘的港口，
绕过偏僻海岬，邂逅突至的广阔风景，
经历无数惊恐的风浪……”
至于佩索阿没有读过卡瓦菲的诗作，无疑是相当遗憾的，这位风度极佳的希腊诗人说不定会催生另一个异名者。这两诗人处在思维的两极——佩索阿几乎不关注尘世、历史和肉身，卡瓦菲确实也不大具有抽象思维与推理的才能。但卡瓦菲一定会打动佩索阿，以他禁忌的经验，他热烈的沉醉，他隐忍的悔罪感，他用词的精巧、明晰、克制，他简约的形式和巨大的内在激情之间的张力。佩索阿在评论葡萄牙的同性恋诗人安东尼奥•波托时曾引用沃尔特•佩特引述温克尔曼的段落：
“人类的美是在一种普遍观念下孕育的，所以我注意到，那些只臣服于女性美而甚少或根本不为男性美所动的人，很少能拥有一种对艺术之美公正、生机勃勃、天生的直觉。对这些人来说，希腊艺术之美似乎永远是不完美的，因为它的至美表现为男性而非女性。”
在佩特的同一篇文章中，还有温克尔曼写给一位贵族青年弗里德里希•范•伯格的信，谈到他即将写的一篇关于品达的随笔：“其主题是从你本人身上获得的。我们交往时间很短，对你对我都太短了，但第一次见到你，我们之间精神上的认同就展现在我面前，你的教养证明了我的希望不无根据，而且我发现，在一个优美的躯体里，有一个高贵的心灵为美感所充盈。因此，与你分离是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事之一……”
佩索阿无疑熟悉佩特的这篇文。当他为安东尼奥辩护的时候，他就已肯定了审美经验是超道德的。卡瓦菲敏感而英俊的希腊少年和他们的纵情声色会不会让他过分惊讶呢？
他大概会平静地在笔记里说：“卡瓦菲是希腊理想的真正继承者。他歌颂美丽的身体和不正当的快乐，而这身体的美和欲望在美学上讲却是正当的。他拓深了我们幽微的情感经验，涉足了自进入基督教文明以来无人敢于窥探的领地——以丰饶的感性将我们枯竭的理性打败。”
……
这篇影评有剧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