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大银幕重温观感和影评

A-8.5?/10毫无疑问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我不确定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也不确定我理解了多少。五分有装腔作势、附庸风雅之嫌,四分又不足表现本片的伟大,遂延续传统不打星。(和金色茧房、尤利西斯的凝视一样)
先插一段絮叨:
准备工作:上个月集中阅读了宝典《雕刻时光》,前一天看了两部纪录片《旅行时光》和《莫斯科挽歌》,特意读了相关访谈(一本中挑着读的),今天北影节第一场则是塔之子的《在电影中祈祷》。
当天背景:今天难得一转前日艳阳天,阴雨绵绵的天气太合适了看塔了,这样的氛围机遇实在难得。在雨中奔跑了五公里后,衣服彻底浸透,提前进入沉浸状态。
现场:虽然座无虚席,大多观众还是没耐心,不是倒头就是刷手机或者看表。闭幕时后排的观众一语成谶地道破天机:皇帝的新装。
预期目的:谶-生平互文;氛围和情感:化不开的乡愁;意象:建筑,水;精神(无法延展)和故土的两张寻觅、乡愁。



雨后走在街头,仿佛我拍下的也是乡愁,电影的世界已经照进现实。
两次观感对比:
曾在两个多月前一刷(更早还有一次,只是看了开头就弃了),觉得没能get到,结尾戛然而止。当时抱着过高的预期,被外界趋附的如潮好评搅乱,因而颇为失望。没有戏剧化冲突,更没有爆发的high点,难以得其门而入。
二刷则是全新的体验-仿佛看的是另一部电影。不仅在大银幕上发现了崭新的细节,甚至情节也和以前看得完全不同,深入感受其节奏、氛围。对于此类电影,不要期盼抽象的情节故事,只有画面中流动的具体时间。不要等待被安排好的转机和惊喜,而要主动发现和感知每一个意象及其整体。没有直白的说教和解释,只能通过意象来理解。在转变态度后,每个镜头都清晰而切实,不再是闲笔和冗余。即便如此,中途依旧被雨声影响困到眯了一小会。
当然,只能说比前一次增进了感悟,我的阅历还不足以真正理解,但那些场景和情感氛围却深深烙印,终究有一日会引起深刻而微妙的共鸣,仿佛是未来的我的遭遇。理解一部电影是不容易的,光靠用心观看还不够,还要调动你的记忆和想象,更重要的是适当的阅历和心境。
几个印象深刻的瞬间/场景:多米尼克的呐喊、自焚、陨落,随后响起欢乐颂。保护烛火的长镜头,结尾的雪花和定格。两段独白:女主对男主的怨诉和男主对小女孩的话。
这次清楚了黑白画面表现故乡回忆,和异乡形成张力。
主题:
我没有资格分析,伟大的作品也正在于不能够解释,只能是随便谈两句。
本片几乎达到了乡愁这个主题的极致。据塔可夫斯基本人所说,乡愁在俄语中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包含怜悯,且是在他人的痛苦中积极寻找自我。
因此片中表现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心境,而是多个主人公-俄罗斯诗人、翻译、多米尼克,以及集体的乡愁。还包括对远方的渴望、对无法联合起来的世界的渴盼、对心灵家园的渴求。
多重意义上的流亡与乡愁:内在的/精神的和外在的/地理的。对应多重意义的阻隔:地理的边界、政治的国界(安哲)、文化和语言的隔阂。
痛苦是真实的,但表达是否造作?
一些细节题外闲话:
男主在片中是诗人-要去寻找音乐家,在雕刻时光(书)中则写到他曾是一名数学老师,可在访谈录和旅行时光中却说是大学老师/建筑家?
金发女主像刚看到爱在女主朱莉德尔佩。
(姑且认为)大学老师/建筑家第一次来意大利探索,或许正和我几个月后的生活完全符合。
絮叨到此为止,下面是正文:
*以下资料经过本人整合,来源于塔的三则采访和《雕刻时光》,以及纪录片《旅行时光》。
创作背景:众所周知,这是塔可夫斯基在意大利拍摄并由意大利班底制作的。起初打算在莫斯科拍摄很大一部分场景,但后来被迫减半,随后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度房子找到了合适的拍摄地。

关于意大利:
塔可夫斯基本人和俄罗斯的“悲剧”气质和意大利人乐观的生活态度存在张力。他更关心的是表面之下的深刻的和让人不安的东西。(有点想到林奇,虽然方向不同,塔的角色忧心的是世界)身在意大利,不论是于精神层面、道德层面还是情感层面,我所拍摄的电影依然是全方位的俄罗斯视角。我无意再现那种令游客惊叹,并被数以百万计的印刷后发往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上的意大利美景。我讲述的是一个完全脱离了正常轨道的俄罗斯人。
在罗马的生活并没有俄罗斯自在,必须维持广泛的社交-这是我所逃避的。
我之所以选择意大利,为此前来过几次,这里让我舒心,喧哗中亦有个性和活力,不同于北欧的“形而上学”特点。
表面上来看,意大利是创造力集中爆发的-收到文化传统的鼓舞,但我感觉这种压力似乎与一种并不轻松的感觉联系在一起。人们在地中海地区会感受到强烈情绪的余温,会扰乱心神,这和莫斯科这样的大城市不同。同时,罗马和米兰也截然不同,前者承载着传统的责任,彰显着过往,而后者就生活在当下。
尽管意大利同行正面临艰难的时期,在新现实主义之后断代,但他并不因此忧心忡忡,危机和复兴是必然趋势。
关于主题:
(三次提到)《乡愁》表达出我面对精神和物质冲突时的心理状态,我也是第一次发现电影竟有表达作者精神境界的巨大潜力,我从没有想过电影能够有如此明晰的呈现。“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强烈感受到,一部电影可以传达出作者的心理状态,电影主人公就是导演的另一个自我。”可不是吗,一语成谶。他在几年后写到,“我怎能预料,拍摄《乡愁》时,那种弥漫整个银幕的如鲠在喉的忧伤,会成为我余生的归宿?我怎能想到,从今往后直至生命的尽头我都要承受这沉疴?
人们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也被这部电影里的悲伤和阴郁触动,被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悲观主义。不过也不能说我吸收了意大利骨子里的欢乐和喜悦,也许是缺乏耐心和宽容的后果。快乐的人的确会在某方面激怒我,我受不了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只有完美的灵魂才拥有快乐的权利,或是老人或儿童,此外基本都是源于对自我所属环境认识不清。(认同!!)
还有一些反复提到的或略显老套的金句:
灵魂本来就存在,不需要去建造而是要去释放它。
我认为现在环顾四周,回望过去,艺术-尽管人类一直希望通过其-并没有真正影响社会发展,它影响的只是思想的发展。不过要说改变世界,还有比艺术更强大的社会力量。人类普遍的痛苦来自于,科技的进步和精神发展步调不一。我认为人从本质上看是精神存在,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精神性的精进,否则就会世风日下。在我看来,在改变世界之前,人需要先改变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艺术的社会功能只能是第二步。
人们常常探讨别人却不探究自己。利己主义者恰恰和自爱相反,前者认为人不属于自己。每个人都要有精神力量,否则帮助别人的愿望就会变成强加的暴力。如果每个人都能拯救自己,那么就没有必要拯救别人了。
我觉得人们不再相信自己-我是指每个人本身。
如今受害者这个概念不再指向自己,往往指向别人。因此我选择从受害者的角度呈现电影主题,注重的是电影情节而非主人公。
人物和主题:
多米尼克这个角色是格拉在报纸上看到然后创造的,这是个幸运的发现。
戈尔恰科夫在多米尼克身上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他也时常怀疑在大学里并非第一手的知识毫无用处,而多米尼克恰恰是一个孩子般的行动者,那种天真和果敢恰恰是安德烈-戈尔恰科夫所欠缺的。

只有心灵之旅是真正的寻旅。我的所有电影创作初衷都是-讨论人类徘徊于精神理想和物质世界存在的必要性之间的斗争。
最重要的是,人永不停息的良知让他不会贪图安逸、饱食终日。这是优秀俄罗斯传统知识分子独特的心理状态:富于良知,同情他人,总为世上不幸的人痛苦,恭敬地追寻信仰、追寻理想、追寻善——这都是我要再次通过戈尔恰科夫的性格凸显的……

我是专一的,每部作品都有这样的角色:抱着坚定的信仰,克服困难取得胜利,孜孜不倦地探寻答案,在现实中刨根问底,最后领悟。
《乡愁》的另一个重点是继续“我的弱者”的主题。我的电影中没有英雄,但总有信念坚定的人,他们对别人有强烈的责任心。这样的人通常像是有着成人激情的孩子——以常识判断,他们的立场如此不真实,如此无私。我所关注的人,是愿为崇高服务,不能接受平庸、安逸的“生活道德”之人。我所关注的人,是意识到存在的意义首先是和自己心中的恶斗争,以求在生命进程中在精神意义上逐级提升自己之人。因为除了精神完善之路,唯有一条灵魂堕落之路与其对立,而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对生活的适应使我们很容易堕入其中!
本片的另一个主题是:并不了解彼此的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揭示了相知的必要性。正如片中口译和男主的对话,文化间的交流和理解是不可能的,除非“毁掉界限”。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中生存是不可能的。
关于视听技法:
自然意象。自然主义是电影中大自然存在的形式,这种自然越逼真,我们会越信服,产生的电影形象也就越高尚:电影中大自然的崇高是通过自然的逼真产生的。
雨是我生长环境中的特色。俄罗斯的雨绵长而令人忧郁。可以说,我热爱自然,不喜欢大都市,远离现代文明的新鲜玩意儿总让我自在,住在远离莫斯科三百公里的木屋子里我的感觉很不错。雨、火、水、雪、露、风,都是我们生活环境的构成元素,或者说是生活之真谛的组成要素。近来,我不得不频繁为观众演讲。我注意到,当我肯定地说我的电影里没有任何象征或隐喻的时候,观众都一脸难以置信。
我们不可能创造出不真实的东西。我比较喜欢用隐喻来表达-我们的一生和周围一切都是比喻。我一直坚持说这是隐喻而不是象征,后者是包含特定含义的思维惯式,而前者只涉及意象本身。象征可以分析,但隐喻独立自成一体,不可描述-否则会立刻分崩离析。

电影的情节不是平铺直叙的,没有哪个角色有权直接代表作者发声,记住这点很重要。(!!)每一个角色都是他生活体验和思考的总结,但没有一个角色能充分体现出他本人的人性。
本片是边拍摄边剪辑的。应当说,我最初观看整个电影拍好的素材时,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忧郁意外地令我惊讶。素材的基调与人物内心状态极为一致。这不是我刻意的,但对我来说,它得以产生的独到之处在于:镜头似乎脱离了我具体抑或抽象的个人意愿,而首先遵从我拍电影时的内在状态,即痛心、不知归期的离乡,习以为常的生活环境不复存在,采用新的创作准则,以及不得使用母语。
正如片中的黑白画面插入,塔可夫斯基也说他正在探索蒙太奇原理(但反对杂耍蒙太奇),借此展现主观的而非客观的逻辑。他试图在不受阻的情况下展现逻辑上并不必然的事物,用思维的流动把它们从内部串联起来。

我不关注外在行为、冲突与事件始末。我的电影正日益摆脱这些。我总是对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对我来说,展现反映由哲学、文学、文化传统所滋养的心灵安居之所和心理历程更为自然。
我恐怕得认同《乡愁》的最后一个镜头有隐喻的成分:我把俄罗斯房舍放在意大利教堂里。这个特意构建的形象有一种文学化的缺点,仿佛是主人公内心状态的模型,他内心的矛盾不允许他过往常的生活。抑或,刚好相反,这是他崭新的统一性,托斯卡纳的山丘和俄罗斯的乡村已经交融,仿佛他生在这儿,与这儿血脉相连,不可分离。戈尔恰科夫在这个对他而言崭新的世界里死去。这里,在这个奇怪的虚构世界里,被人永久切断的事物自然而有机地连接在了一起。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镜头缺乏电影的纯粹性,但仍希望其中并没有庸俗的象征性——我认为这个结局非常复杂且具有多重意义,形象地传达了主人公身上发生的一切,然而并不象征其他任何谜一般的附会。



最后,塔可夫斯基发出这样的感慨:《乡愁》就这样成为了过去,但我是否可以这样想,在着手拍摄这部影片的时候,我自己的乡愁迅速而切实地揪住了我的心,自此直到往生?
2025.4.18北影节day1
阴雨天于中间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