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超越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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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斯派塞克在床上抱着她的狗。这一决定性场景展现出故事的三个前提:未成年少女、作为地点的床,和处在配角位置的狗。旅程电影始于摧毁三者的过程,狗被父亲杀死,床连同整个房子被男友烧掉,于是少女不得不上路,或者说出走。
除此之外,旁白以回述的视角说出少女对于这一情况的懵懂,甚至是回头看来“我仍然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些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只是因为有个像詹姆斯·迪恩的男孩向自己示好罢了。如今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身处何处。在这种懵懂和肤浅中,却也有一种前瞻性,这种生活无法持久,终有尽头。当描述快乐的时光,那种笔触好像在描述一个死者,甚或是美化成梦幻且易碎的样子,好最终哄骗自己。宿命降临的时候,有趣的是,实际上它根本不是突然到来,人们往往把这种情况描绘成一种不可抗力,但也不准确,宿命先于存在,以至于是生前就占好了这个位置。这是一种笃定且有预见性的看法,哪怕还是以肤浅的语汇落实为“他不再吸引我了”、“没有好吃的东西,也没有地方洗澡”云云。结局是,以平静和坚定的舌头拒绝,谎称身体的疲惫,不愿走动、跟随,不想继续上路。少女走向成熟,哪怕随后以肯定的目光再度看向男孩,一种成熟从山穷水尽的局面里也还是出现了,并没什么值得高兴和自满的。因为这就是发生的一切。
里面的淡然令人感到陌生,由于美国北部广袤的风景,还不至于不适。与通常的杀人犯/反社会人格电影不同,《穷山恶水》不探究犯罪心理来给予观众警醒(《老无所依》里非理性的暴力)或是宽慰(《邦妮与克莱德》中英雄式的反叛)。影像以滤纸的样态过滤了这些因素,逐渐渗透进的是其他层面,好似一团迷雾,当它不是在遮挡什么,更准确的说,是一种滤镜。在电影过后,无法以过去的眼光看待周遭的一切事物,总会有某个时刻,突然感觉自己正像马丁·辛一样,直面着地平线,肩上扛着一把枪。这可不太好,吓得你赶快把枪扔在地上。哪怕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马丁·辛的故事,而是从茜茜·斯派塞克眼中马丁·辛的故事,是一个从“茜茜·斯派塞克在床上抱着她的狗”为起点开始的故事。
我们来到这部电影最具开创性的要点。很多时候,人物作为社会的符号登场,开始它自己的代理人战争,有的刻板,有的丰富。但在《穷山恶水》中,我们接触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实践,茜茜显然不是社会的代言,但她却是时代氛围的代言。一方面,她是一个观察者(如同马丁·辛日后也会成为观察者那样,在科波拉《现代启示录》中,他以接近透明的视点带领观众目睹人类行为中疯狂的面向);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
前者似乎不言自明。至于后者,让我们先想想最著名的亨伯特·亨伯特(《洛丽塔》中玩弄叙事来让自己即使不从法律层面,也首先从文学层面脱罪的巧舌如簧者,不可靠叙述者)。茜茜的词汇,是亨伯特的方面,是天真的、互动的、流于表面的种种,甚至就是《洛丽塔》中的无知少女了。但我们却能从中体会出天真中超越性的层面,好像她来自超越人类中心的视角,这个时候或者可以说,就是马利克日后会日渐表露出的来自宇宙洪荒的视角。我更认为是一种宇宙滤镜,因为它并非是生活真实的样貌,假如上述真实存在的话。换句话说,它并不热衷于生活/真实的复杂性,它以简化的/抽象的/概括式的滤镜来加工生活。稍加辨别,我们就能发现其中角色展示出某种同质性,是生活中截然看不见的冷漠感,不论是对待他人,还是自己的死亡。这并不是马丁·辛的独特性,甚至都不来自他。依我看来,这完全是来自茜茜,来自从开头就确定的“茜茜·斯派塞克在床上抱着她的狗”。
对于马利克的电影批评,不得不成为对于他前设风格的批评。因为完备的风格,可以处理任何题材,且往往以部分暴露为美学的外观,来隐藏其自身。从文学/人物来讲,最后茜茜“出走后”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她只是又回到了作为时代氛围的一部分,在空镜中,叙述以一种“水消失在水”中的姿态,匆匆给出一些“后来的事”。而作为冷战背景下想象力的书写,它将环境作为可以替换的外观,即使“烧房子”这种往往在其他电影中会被批评为符号性过强的场景,在此也显得符号性不足。
可以说,马利克呈现出了一种超验的感受力,而并非思考性。对于《穷山恶水》,我们更像是浸泡在水中,而不是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