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荷兰道》是怎么讲故事的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首先必须深刻感谢小跑同学昨天倾情推荐林奇大闷片《穆荷兰道》,让我在资本主义靡靡之音中奋力睁开半睡半醒的朦胧双眼难得清醒地欣赏了一部严格意义的批判性影视作品。虽然情节很闷,故事很俗套,但是对于林奇同志的技术控和理论癖还是比较赞叹。以我少年时代开始就反复揣摩的对弗洛伊德释梦术的粗浅理解,至少它符合我这些最粗浅理解中的全部精髓。此情此景也不由得让我回想起当年解读另一部大闷片《搏击俱乐部》时在灵魂深处爆发出那种快刀切牛油般的快感,如今难道只能在两个美女的激情戏中寻找?上年纪真是太TMD堕落的一件事…… 片子使用的叙事手法其实并不新鲜,如果你熟悉美国导演不思进取的懒惰作风如同邻家大叔,就会在电影一开始就产生习惯性的警觉,甚至投去一份恰如其分的鄙薄之情。(以下严重剧透,慎入!)片头那段歌舞据说有某种文化意义,这个不是一般观众所能理解的,所以完全可以忽略掉。(这个无景深的处理手法我隐约记得别的导演也用过,也是用来暗示“我在玩弗洛伊德的理论”。)吃泡面也不能把包装袋一起给泡了吧?如果一定要说包装袋承载了和面本身的重大信息,那我觉得能看出一点就足够了:最后那个浮动的剪影仿效的是玛丽莲梦露的著名照片,可以推测这个故事大抵发生在娱乐界。由此舞林大会还是让我联想到莎翁最脍炙人口的名言:世界就是一座舞台,所有上场的男男女女不过都是演员。 言归正传。片头MM饮泣而眠,镜头一个猛子扎进淡红色靠垫背后的黑暗里。你就该知道,这不是故事的开头了。成熟的成年人能够看懂的开头发生在电影115‘处,镜头也是一个猛子扎到了蓝色首饰盒的黑暗里。这么如果按照技术流的方法写下去恐怕会中了导演的奸计,索性直接就用最简单的思路讲讲整个故事,甚至尽量不拿弗洛伊德说事,毕竟他也是人民群众的优秀儿子嘛! 加拿大小镇女孩Diane告别抚养自己长大的姨夫姨母来到好莱坞造梦,然而或许仅仅是因为她略嫌削弱的身材并不为人看好,或许是因为她暗暗抵抗着娱乐圈的种种潜规则而无法上位(这是134'给的一个暗示),因此就只能充当和道具相差无几的背景功能——在124'的那个片场里,如果不是女主角Camilla的要求,她也会随着黑框眼镜导演clear the scene的命令离开,去喝一杯工作咖啡。Camilla是Diane的同性恋伙伴,她们在一部叫什么什么北方故事的演员遴选中结识,后来Camilla成了主角,Diane落选(85')。Camilla最终决定终止这段同性情感,走上婚姻事业双丰收的康庄大道。Camilla和导演黑框眼镜订婚无疑是对Diane最大的打击,原本她还沉湎在Camilla来到穆荷兰道6980号路口牵着她的手走上山坡的浪漫情节中。这场订婚宴会充斥着不快:黑框眼镜的母亲像大人物般打探底细,中年怪蜀黍频频递来毫无掩饰的淫荡眼神,在Camilla和在她耳边私语的女伴暧昧非常地接吻,无一不在提醒着Diane能够在这个世界横行的法则只能是金钱与权力。她也感到深深的自卑,甚至谎称她的姨母同在好莱坞,死后给她留下了不菲的遗产。这其实让她异常难过。一个人,如果在权力和爱欲的角逐中节节败退,或许只能等待一个凄凉的晚景,但是如果这个溃败来的过于突然和猛烈,就会激起诉诸自然暴力的血气。Diane决定雇用一个杀手,去杀死曾经的爱人。他们在一个叫林奇的餐馆中进行了交易。过来加咖啡的女招待叫Retty,当她把Camilla的照片交给杀手时,一个眉毛像刷子一样的男人在橱窗外随意地看了她一眼。之后,Diane如期收到杀手得手的暗号(钥匙),曾经爱人的手包成了街边乞丐的玩物,当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无力承担自己制造的悲剧结果时,所有美梦就在夏日午后的一场梦魇中随之瓦解。 Diane刚刚入梦时先是梦到了那个眉毛像刷子一样的男人,说他两次梦见林奇这个地方,而那里有个恶魔。于是他就来到林奇,梦中的情节依次实现,最后他也如愿被墙后的怪物出吓得当场晕厥。这个情节要拿弗老先生说事,能说一箩筐。用人民群众的语言就几个字:自找的,该!而实际上,在梦的发生机制中,这个毫无干系的男人的预先登场,其实只是为了引出有干系的情节人物。在另一个似乎毫无必要的场景中,杀手出场了,丫实在是笨得要命,本来一桩命案却不得已又多杀两人,而正是这个“不得已”透露了Diane的心思,或许是她买凶杀人的托词。 然而Diane并不能满足于这样的托词。毕竟,杀掉自己心爱的人绝非所愿,而只能是人失去控制或者面对失去控制时的糟糕选择。是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有一棵供她乘凉的影界姨妈大树;她也不能控制自己在角色甄选中获胜,一举成名;她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爱人移情别恋,成为别人的妻子……或许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因而这一切也就在梦中整合成了一条线索。梦是欲望的实现,而做梦又不能是排连续剧,所以梦也压缩成了欲望的一次性实现。所有纷繁的头绪在这个梦里具有了现实生活根本无法相比的清晰逻辑。 Diane甚至希望这一切都能从头再来,在自己的梦里成了另外一个叫做Betty的女孩,而她的姨妈姨夫成了飞机上萍水相逢的善良夫妇,在机场分别后坐上宽敞的房车开往快乐幸福的晚年生活,这样或许能够减轻Diane因此产生的愧疚。Betty的姨妈是好莱坞的名流,留下了一座大房子。(注意,这里和Diane在晚宴上的谎言有所差别,Betty的姨妈并未死去,只是短暂出差,而且她们也没有直接会面,这里面隐藏着Diane柔弱的本性。)而当她在善良的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来到住所时,在一场意外事故中丧失记忆的Camilla已经在那里等她。恕我剽窃昆德拉的文字:化身为Rita的Camilla像是睡在一只摇篮中的婴儿,在以偶然为河床的命运之河中顺流而下,而Retty只是一弯腰就轻轻把她抄到了怀中。梦里梦外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同力量对比的改变。黑框眼镜在Diane梦中的遭遇非常有趣。出资方强迫他接受新片女主角的安排,想要反抗却节节败退:老婆给他带了绿帽,住在肮脏的小旅馆信用卡被注销,最后不得不妥协,和他进行谈判的居然还是在现实中作他仆人的老牛仔。但是,即便梦中的Betty靠实力赢得了角色的出演时,却依然无法摆脱永远比她力量更加强大的黑框眼镜,正如黑框眼镜无论如何也不得不就范于比他力量更为强大的投资人。为了逃出这个危险的领地,Betty从拍片现场跑回了住所,只想着如何帮Rita找回自己。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Diane爱得太深,就是让她放弃事业也再所不惜。在现实里,Diane似乎就是这样依附于Camilla,而在梦里,Rita则无时无刻都需要Betty的帮助。甚至性爱中Camilla那高傲如女王般的角色(122')也被取消了,两人发生关系只是因为互相爱慕、需要互相爱抚和亲吻(99')。这也是整部片子中最不令人紧张的一组镜头,足以化减掉Diane在睡梦中看到那个杀死了爱人的自己在床上腐烂而带来的全部恐惧,也足以让Rita放弃掉所有找回记忆和身份的努力只和眼前的这个人相亲相爱下去。(插一句,睡梦中两人紧紧相牵的手是女同关系的最高境界。)生活似乎就这样重新开始了。但Rita忽然惊醒了,执意要求Retty和她深夜去到一个剧场。剧场里,台上的男演员高声朗诵着奇怪的台词“There is no band. It is all a tape. And yet we hear a band. If you want to hear a clarinet, listen.” 吹号的人停止吹奏却依然传来号声,男演员手之所至就有喇叭应声响起:"it is an illusion."Retty在舞台上炸响的雷声中神经性地颤抖起来,在女歌手的神情演唱中潸然泪下,在教堂的管风琴音乐声中取出了Rita的蓝色首饰盒,回到家中取出首饰盒的钥匙,似乎想要给整个事情一个交代。然而或许是因为这个首饰盒或许凝结了太多的感情,所以成了Diane和Retty都无法消化的硬核,既不能在梦中给它找到一个合理的位置掩饰起来,也无法在现实中被轻轻地遗忘。这也正是为何它成了沟通、切换梦境与现实的唯一桥梁。事实上,Diane无法原谅自己的一个触媒,正是她在街角看到这个须臾不离爱人手包的首饰盒如今在乞丐的手中都成为毫无取用的废物被委弃在地。情感和道德的重压在一瞬间崩塌,被她违心遗忘的姨夫姨母这时化身为魔鬼来取她的性命。Diane在噩梦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悔恨而仓促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故事大体上就是这样,而其中的细节只要你愿意,看上十遍二十遍可能都纠缠不清。只是如果导演按照寻常的讲法确实毫无新意可言。追风少年梦碎大都市的俗套故事绝不是第一次讲述,唯一可以玩出花活儿的就是改变故事的讲法。换句话说,如果我真想把这个故事的解读也搞得玄之又玄,完全可以引用十位以上的哲学家。大段引用桑塔格并大加渲染该影片的哲学手法,不是不行,而是要问为什么、有没有必要。如果真是必须搞成这样,故事还打不打算让人听懂看懂? 据说,1994年《低俗小说》战胜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摘取金棕榈奖,宣告了享乐主义时代对以电影作为哲学思考方式的最终宣判。但这样一种不满甚至敌对的情绪在我看来意义不大,因为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在其诞生之日起就已经注定要成长为代表广大人民群众之根本利益的进步文化在技术时代的发言人。那么。哲学家们与其试图抢占日新而又日日新的表达方式,不如坚守古老的读写传统,与其竭力在胶片中渲染那已经去而不能复返的灵晕,不如躬身擦拭古典画家以最为敏感的笔触和最为敬畏的心灵描绘的视界万象。 电影根本的功能就是讲故事。刘小枫老师在《沉重的肉身》开头讲了一段自己的童年经历:在1967年春夜里,一个大孩子给一群小孩子讲故事,让“明天的艰辛和困苦变得可以承受”。原因或许在于:故事打开了面向意义的可能性,生活因此不再是一盏吹了又灭了的灯。本雅明慨叹:讲故事的人离听故事的人越来越远,这也是我认识到的现代电影趋势,智商高超的导演们可以如《8又1/2》《滑动门》一样大玩叙事手法,与之相伴的是,细节控对于情节理解的胜利,因而就可以明白为什么《穆荷兰道》网站上充斥着对电影中各种象征物的分析和推测,尽管在梦的机制里,并不是所有细节都值得重视,有时它们只是为破碎的梦景强加上一个关系的讯息,比如电影里蓝色封面的本子。 这篇琐碎文字就算是写完了,如果非要加上一个犬儒主义的悲观论断。我想说的是:这个时代优秀的头脑中充塞着由更多优秀头脑制造的晦暗细节,对细节的操纵能力反过来也成了判断头脑是否优秀的最高尺度。还是我最服膺的尼采那句老话:人们从思想园地里挖出来的宝贝,都是他们事先埋进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