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之人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最近看了两部日剧,《我的事说来话长》和《0.5的男人》,主题类似,都讲述了无业中年男子与家人互相治愈的故事,但主人公的性格和生活状态却截然相反。《0.5的男人》中的雅治(松田龙平饰)是缩在壳里的受伤蜗牛,《我的事说来话长》里的岸边满则像竖着刺的刺猬,时刻准备好与全世界辩论。
《我的事说来话长》
热爱咖啡的阿满在大学就辍学攒钱开咖啡馆,结果咖啡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从那时开始,他一直在寻找自己想做什么,始终没有答案,也就一只蜗居在家。明明家里就是开咖啡馆的,他却不愿意继承。六年间,父亲过世了,母亲房枝和他住在前店后屋的家里。姐姐绫子因家中装修,和再婚的姐夫秋叶光司、初三的外甥女春海住进母亲家,绫子发誓要在装修的几个月中让阿满重新找到工作。
阿满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哲学和生存方式,靠着给母亲帮忙、处理二手物品、做棒球裁判之类的零工来攒一些零花钱,对每一件生活中的小事都能讲出长篇大论,比如寿喜锅。听上去有时候像吹毛求疵,有时候像强词夺理,但又很难反驳。强势的绫子在口头上也总占不到便宜。
和《0.5的男人》中一样,看似生活正常运转着的人们也各自面临着诸多问题,外甥女春海因为闺蜜和自己喜欢的男孩高平陆在一起而拒绝去上学,是舅舅阿满说服了她重返学校。姐夫光司曾经是出道乐队的贝斯手,乐队解散后成为公司职员,被绫子要求处理掉全部的贝斯,但有一把舍不得,悄悄留了下来。四十多岁的光司,一边痛苦于办公室工作,一边苦恼于继女春海的冷漠。性格软弱但温柔的光司很喜欢和阿满聊天,他从阿满身上得到勇气辞掉了令他痛苦的工作,并决定让贝斯作为爱好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他与春海的关系也阿满的影响下缓和了。绫子也在阿满的辩论攻势下,有机会听到家人更多、更真实的想法,也学会更加理解丈夫和女儿的感受。
很难说阿满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可能是他不愿意向世界妥协的执拗和不惜小题大做的认真,让人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内心,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改变的部分,并且接纳它,捍卫它,找到它与世界共存的平衡。
至于阿满自己,他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决定不再等待那个完美答案的出现,而是去行动,去尝试。虽然在外人看来,阿满一直是理直气壮的,但其实故事很好地刻画了他内心各个层次的变化。先是随着咖啡器具的处理,确认并正视了自己不再打算开咖啡馆的决定。又在姐姐的逼迫下不得不想办法赚零花钱,被熟识的酒保朋友海星介绍了给老板遛狗的零工,因此结识了三枝明日香。阿满接受了她的劝告,决定打开思路,从自己不讨厌的事情入手,选择能做的工作。苦思冥想的结果是可以为明日香打理家庭,却被对方拒绝了。这样的答案对于阿满来说仍然是一种逃避。阿满只好回到家,一切看似回到了原点,但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过程无形中帮他排除了一些错误答案,或者说帮他指出了他真正缺少的。最后,连一直支持他的海星也点拨他,要找到当初开咖啡馆时的那种笃定和激动,就像找回初恋的感觉一样,是不可能的。其实在无数次与身边的亲朋好友的辩论中,阿满也在不断坦承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也逐渐明白了困住自己的是什么。人生的答案不是在等待中找到的,是在行动中摸索出来的。人可以不妥协,但不能在找到完美答案之后才开始行动。
这部剧丰满而不松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扰和改变,未必都是围绕着主人公或这个家庭,但又合理地勾连在一起,让人物彼此影响、情节不断推进。比如高平陆,这位春海不愿意上学的“元凶”,一方面是个脚踩两条船的小渣男,一方面又难得地珍惜春海,并且羡慕春海的家庭。同为重组家庭的孩子,他对做过乐队贝斯手的光司和春海喜欢的舅舅阿满充满好奇,也主动结交了他们,并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他所渴望的理解和陪伴。妈妈房枝看似只是溺爱阿满的寡居咖啡店老板娘,但其实在儿子和店面之外,她也面临着关于自己老年生活的选择。在常客二手书店老板牧本求和有钱的大老板吹箭社副会长之间,房枝还是选择了牧本大叔。咖啡店的常客们和阿满常去的酒吧的酒保们也都很是可爱。这个小世界里,一切都是温和、柔软的,与其他故事里的东京不太一样。
《0.5的男人》
一只蜗牛试探着伸出了触角,慢慢爬得远一点。一只蚌开了口,讲起自己的紧张。一株含羞草舒展叶片,接纳阳光。一个40岁的男人走出自己的房间,陪小外甥跳舞,和家人同桌吃饭,给外甥女来家里玩的同学们烤饼干。
近来看了不少日本的作品。可能和年纪有关,可能和社会发展阶段相合。大学那会儿看的都是美剧,热热闹闹地奋斗,满怀信念地追逐梦想与自由,为理性、正义、人类的未来与朋友的笑颜而投入一切。那个世界是充满可能和希望的,是一切都值得追求并可能实现的。这两年爱看日剧,暮气中带点坚忍和不甘心,物哀之美泡醉了雄心,接纳无常却又拼命抓住些什么。他们讲家庭,讲职业,讲充满意外和谜题的人生,讲非传统亲密关系与身份认同,讲一切新的,却只能盛在旧的街巷、迷茫的课余、无尽的格子间和银发之中。似乎他们已经不用再去分析社会为什么如此,因为知道答案却无力改变,只能接受,在辉煌的余晖中走完自己热烈而艰辛的一生。这样的感觉不对应哪个故事,却像共同的背景从许多故事中渗出。
这部剧也是慢节奏的日常生活,讲一个40岁的单身无业男人宅在父母家的故事。剧中没有明确展现他经历过的职业霸凌,但可以推想,大概是很艰难、很窒息的职场生涯吧。明明是能力很强也很认真负责的人,却被压榨得崩溃到无法再见人,连吃饭都无法和父母同桌。父母把住宅改造成2.5户的户型,妹妹一家人搬回来同住。妹妹重返职场,淘气小外甥总不肯乖乖去幼儿园,因转校而在新环境很孤独的叛逆期中学生外甥女总是早退,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看似逼仄的充满矛盾的家庭中,雅治却慢慢伸出了触角。主动送小外甥去幼儿园,尝试和外甥女沟通,在孩子难过早退的时候默默陪着打游戏,自己慢慢可以去参加网友的见面活动和幼儿园的文字烧活动,向保育员小姐姐告白,到便利店打工,备考保育员。他在家庭中被治愈,也不知不觉中治愈了家人。什么都不做、什么用都没有的他,无形中用自己的感受缓解了家人们的焦虑。妹妹公司要推出给不爱吃蔬菜的小孩子吃的蔬菜零食,项目组为此很伤脑筋。在家一起擦除小外甥留在墙上的涂鸦时,外甥说不爱去幼儿园是因为饭不好吃,他说不吃完也没关系。外甥女在学校格格不入,早退回家,他以她眼中游戏大神的身份邀请她一起打游戏,没有强行劝说,只说偶尔会有想早退的时候,家里有没有人能聊聊。他用自己的态度无形中卸掉了他们的压力,也慢慢被他们理解和接纳。
雅治也好,阿满也罢,他们的故事被认为是值得书写的,前提其实是对一种失序、脱轨和边缘的关注。边缘正是因为脱轨。他们脱离了网罗着大多数人的社会,跳出了锁定着大多数人的工作秩序,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家庭,这也是他们最后的防护网和堡垒。为什么失序和脱轨被判定为异常而需要被反思和书写呢?我想故事的题点在于他们自己对这种失序和脱轨的不认可,他们的内心并没有因为逃避和脱离曾经的伤害或压力环境而获得宁静平和,相反,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只是被困住了。这个走出自己困境、重新与外界建立联系的过程,也就是重新进入秩序的过程,才是结局。
但是这两个故事都没有只讲主人公的蜕变,而是有一多半在讲周围人在他们的影响之下的变化,而且往往这部分有着浓浓的治愈力量。因为这中间包含着双重的认可,一重是他们作为个体而非社会身份的价值被认可,这是最纯粹的对人本身的认可,是爱意、理解、善良等品质的力量;另一重是对逸出社会秩序的力量本身的认可。故事中那些困在工作和学业中的人都有着各样的烦恼和压力,主人公这种看似消极的生活状态作为另一种可能诱惑着他们,让他们也可以适当放过自己,体谅自己。正是因为有这双重认可,故事的基调才是温暖治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