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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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前,她是妻子母亲和女主人,唯独不是她自己,边干家务边听着的古典乐被女儿随手换掉,吃饭前环顾四周却无人注意到她,可能她做的饭太好吃而他们则要为旅途专心致志地做准备。
挂断电话,不知是模式化还是真情流露的关心话语结束,到此为止一切都是日常俗套。
家门前驶来陌生人的车,她赤脚站在门廊上答话,描述方向时都显得那么笨拙,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和小镇以外的异性单独交流过了?即便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苍老疲惫,她依然如此拘谨,恪守一些不用言说早已内化的道德规范。
车厢这个独立的封闭空间内部,她立刻失去了之前在家庭那种安闲自在的女主人风范,几乎可以用慌张失措来形容,他掏烟时的靠近令她反应如此之大,几乎不像是一个应该四十左右的成熟女性,四天开始前那层贤妻良母的外衣逐渐被陌生异性的凝视和解除融化了,现在与她交谈的是一个周游世界、并且很巧去过她名不见经传的家乡,为知名杂志供稿的摄影师。
封闭保守的小镇上的外来者,新鲜的职业,闻所未闻的经历,因为自然风光选择下火车去参观她的家乡。她谈起天真浪漫的少女时代,在他面前,她和十几年来婚姻生活的经验似乎断裂了,重新和少女时的本真与自我发生链接。
桥上,一切顺其自然升温,偷窥,喝汽水(翻动他的行李),开玩笑,激动兴奋难以自持,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又试图克制,和美高青春剧中少女情窦初开没区别,但结合屏幕上中年妇女和老年人的形象,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电影好就好在是中年主妇和老年人当婚外情主角,破除爱情=俊男靓女的虚假视觉符号替换和荧幕神话。这会是一场中老年版的包法利夫人吗?
后面的交谈和感情初步升温,我觉得基本以男主输出人生经验为主,她则惊叹、大笑,看得出困于农场厨房碗筷橱柜太久,渴求这些新鲜话语进行对日常生活的更替,这样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以及对男主的身体进行凝视和幻想,脱不开对陌生经验、遥远他处的冲动和渴求。对他凝视,和他建立关系,就是以一个能读懂叶芝诗歌的人为媒介,和他所拥有的具有诱惑力的全部远方建立联系。“诗和远方”,她说真想也能去看看啊,这些是不是就是她少女时期幻想的事情呢?她从意大利远赴美国,某种程度上肯定也是一种对远方的追逐,但十几年如一日的现实生活显然没能满足她更高层次的需求。多年之后,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她又重新认出那种从少女时代起就滋养着她的灵魂并不断暗中呼唤的魔力。
挑选新衣约会肯定也是恍如重生一般的新体验,上一次这样为自己精心购置衣物,就为了在心仪对象面前显得漂亮、自信,让对方惊艳,应该也是十几年以前了。“婚纱”,她当时是将约会看作是第二次择偶,毕竟已经给过“订婚信物”了,意义如此重大到几乎沉重,她并不是随意轻浮的人呀。当年她和丈夫在一起,也一定是经历了这样的流程,从两情相许到平淡如水,时间似乎抹消了恋爱的记忆和经验,使她和丈夫成为一对灰头土脸的中年夫妻,养儿育女的婚姻搭子。
偷窥看到的肌肉并不是闲笔,想来常年独自开车游历在外的老年男性没有较强健的体魄怎么能行,“花花公子”式的过往也暗示他精通此事。似乎从心到身都被填补了,但无情的时间给温床敲响警钟,只有四天,冲突随之发生,其实第一天夜谈时即有伏笔。
她好像无理取闹又词不达意的话,其实是清醒后的恐惧流露,恐惧先前的爱情只是自我欺骗的幻觉,她和他,是一对庸俗肥皂剧里只会成为丑角的出轨男女,为欲望接合的一对中老年人,既不道德又不神圣,而她因为自己的社会角色,又在道德上势必接受更重的非难。
更重要的是,她可能不过是他漫长猎艳之旅中的一种随处可见随手可得,一种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她这时肯定痛苦地发现,甚至更少不了暗自鄙视否定自己,以她年轻时熟谙的婚恋观来给自己估值定价,现在的她不可能也不配得到她以为自己已得到的那种“爱情”。即便对方在现代观众看来可能只落得一句奚落“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她和他从来就是不对等的,他经验丰富,职业光鲜,她是某种意义上一事无成的家庭主妇。
她和他在一起无非是为了脱离俗套,可她眼睁睁发现自己不过是陷入另一种俗套,她会成为他一长串艳遇名单中面孔模糊的其中一个,下一段艳遇发生时拿来挑逗对方的谈资(这段情节已经在她身上发生过了不是吗),当然受不了了,她急需他发言断定,这段经历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其实这已非常俗套,对自己被爱不自信的女人追问负心伴侣的话,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她追问一个定义,一个价值,必须要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才是有效评价,客体恳求主体赋予价值。
而男主这时包括名台词在内的一连串表态则打消了她的疑虑,使她重新又被那种魔力所捕获,对自己走进了全新的经验体系确信不疑,哪怕他们约会其实只是去周边小镇,我敢说这绝对是她和家人之前来过的地方,但这四天时光已覆盖了一切旧有的经历,他说你我绝非routine,我确定无比,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爱,这难道还不算是超凡脱俗的爱情?——男主是不是去过日本?呵呵无非一期一会嘛。
注意很微妙的是,男主情绪激动地说到一想到我将独自离开你则留在原地我就......顺势用拥抱等肢体亲密代替了话语,你就如何?男主所说的一生一次完全是对不确定未来的一种空虚指涉,而他们实际上也没有未来,男主所说只是一种将她和已有经历进行比较后的结论。
他想带她走,她动摇了,又回到妻职和母职的既有话语体系里来说话,这也是她和爱玛的本质区别,爱玛从来没有成为某个人真正的妻子,也没有成为母亲,更没有成为那个理想的自我,所以爱玛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就吹走了。她不同,这十几年的时间已经在她体内根深蒂固,她想走,也会被这重力扯住拽住,身不由己,会去“冷静”地思考自己走后怎样,她割舍不了她已付出心血的家庭,鸟儿要飞回到把她钉死的屏风上,因这屏风早已是她的一部分。爱情戏码结束了,女主的荧幕形象也完成了从灰到亮再到灰的转变。
更深层次的恐惧还是对陷入陈旧爱情范式的恐惧,陷入生存永恒的两难困境的恐惧,和男主在一起,四天过去之后魔力逐渐消失,她依然会厌倦,新的也会成为旧的,林子中的路选择哪一条,剩下一条都会成为更好的那一条,永远有追悔和遗憾,她做出了决定,保存这段爱情的唯一方法,是将它和充满各种可能的未来一刀斩断,将它完全冷藏进自己的回忆之中,任由回想与追忆为曾经的爱情与爱人增添光彩。
这样也许不够勇敢,不够自我,但却是她对这段关系能掌握主动权的唯一方式,在她的回忆和幻想中她自然尽可以为这段爱情打磨抛光,使其镀上一层理想的光环。而他呢,又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情人,踪迹不定,绝不可能再来主动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以后这段爱情话语将完全由她本人书写,她和知心朋友游历现场,向她转述,回忆当年就在此处如何如何,还是一样的桥,一样的小镇,但是那个被叙述的对象不可能再出现了,往后的年月里她逐渐给自己再造出一个新的爱人,她就是唯有以这样的方式才终于主宰了自己的爱情,在自己的回忆中才能安心无虞(也并非完全,丈夫对她的转变其实有所察觉但选择沉默放任)地爱一个人,退无可退中最后一点安慰。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悲哀,但是她所选的,其实也是我现实中唯一所愿选的。
雨中车内,男主落汤鸡模样真令我一瞬十分不忍,立刻替他脑补出心路历程:万一她又后悔了呢?万一她没忍住和丈夫摊牌被打被赶出家门了呢?现在看她一切都好,我也就可以尊重她的选择放心走了。而且随后我将女主丈夫的脸看成了男主的脸,还以为是女主幻想中又坐回当时那个副驾,接着一段紧张的车_戏,选择好像如此之轻易,从一辆车到另一辆车而已,但她泪眼朦胧,紧扣把手却不能下定决心,他打出的红色信号灯转瞬即逝,生命是如此,爱情亦是。
如果跟男主离开女主就真能破除那种陈旧的生活模式,从旧有的规训中逃脱出来吗?我持怀疑态度,到哪里去她都要给男主人做饭洗衣,一开头他不是因为很久没吃到家常菜欣喜地答应留饭吗?而她此时若跟他离开,此刻此举是“出于爱情”,将来万一吵架闹翻,我恐怕这只会成为男主口不择言(真心流露)中拿来攻击她的道德资本,到那时她真将无路可去。从生产方式来说,小镇农场是闭塞固定的,小圈子里的熟人社会,土地嘛;摄影相比起来就更流动危险了,面对的人际关系也很复杂,她不一定能驾驭那样和从前差别甚大的生活,四天当中她只需要表达爱,天资就足以胜任,四天之后她依然要当回男人背后操持一切的女人。这无疑只会是又一重幻灭。
男主死后寄到的东西,拜伦的诗古得我想发笑,和叶芝一样现在被冠以“死老白男”谑称的西方文学正典,当初要是女主坚定地喜欢一些现代-后现代诗人,什么金斯堡艾略特,又或者干脆喜欢狄金森和普拉斯,大概这个故事也就不能成立了——没别的意思,我也很喜欢他们,但以这俩诗人的地位来看,大概就像中国人写情书引用一些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徐志摩等等的较冷门诗作之类,仅对于我本人而言,这不啻于又是一种落入俗套。
她看上去也很喜欢,翻出摄影集,显然更受触动,更确信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都对这段爱至此矢志不渝,看到这里打开了弹幕,都在夸男主这是不以拥有为目的的纯洁爱情,我想笑,他是摄影师啊,他早就以自己的方式拥有过她了。将她的形象和感情凝固在那一瞬,由镜头为他所摄取,这是和她一样地对这份储存于介质中的爱情行使权力。这么一想,我也不想一厢情愿地把雨中男主的心理活动替换成自己的了,女性幻想中的男性和真实男性只能说是两模两样。
结尾停在对儿女婚姻生活的教益实在俗俗俗俗透顶了,典型美国式乐观的情感教育味道,四天里塑造的具有能使人新生的魔力和神力的爱情,一下子又打回到了现实里的原型,宽容,和解,反思与醒悟,逝者已逝,活人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我们所有过的一切都在以比上个世纪加倍的速度日益庸俗,正因如此,我们就像主角一样,迫切地需要能使我们脱离日常俗套的新鲜话语和经历,迫切地需要一种新的目光来重新考量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我们其中的佼佼者则可以有幸如她,再造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