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人类进化故事的野心

“猩球崛起”系列IP在我心中一直是特别的存在。喜欢它的理由很简单，好看——视觉上的好看，故事也好看。

之前从未认真琢磨过，为什么“猩球”IP会比人类作为主角的系列电影更吸引我，借第四部上映之机我又重新看了前三部，确定：这个故事就是在讲人类自己文明演变的过程。

故事的原始设定很有意思：在人类作为生物链最高层的现代世界，如果出现了某种智慧生物，能够颠覆人类的地位，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猩球崛起》第一部，就从那个被捉来做实验的母猩猩的遗腹子开始讲起：当猩猩接受了人类的教育，同时也受到了生物科技的推动，整个进化革命就在我们眼前以暴风骤雨之势展开——从他们会使用工具，到会使用肢体语言，到说出第一个单词，到大规模合作……人类进化的过程浓缩在一瞬间，在猩猩这一种族身上重演。

《猩球崛起》前三部，以第一只进化的猩猩凯撒为主角，讲述了猩族初步进化的过程。这三部有极为浓烈的古典浪漫色彩，叛逆而智慧，沉稳而厚重，都是人类在凯撒身上寻找智人祖先的想象。有人当它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有人当它是中国历史中的帝王或起义者。凯撒虽赋形为猩，思想和行为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理想模式——一个开天辟地的英雄人物，展现他辉煌的一生。

前三部中的凯撒

到第四部，故事设定在凯撒死后几百年了，问题变得很有意思：猩猩进化得怎样了？人类的文明是否还在？世界又会在物种大战中变成什么样？拍电影的人，还在给出他们的假设和思考。

诺亚这个新主角，一开始并不能像凯撒那样最快引起观众的共情。因为珠玉在前，开天辟地第一猩确实难被超越，而诺亚的视角，更多是带领我们观览新世界的变化。

在这个新世界中，一些凯撒时代的东西被继承下来了。以图腾，以传说，不同的方式，不同族群都有自己的演化和理解。诺亚所在的“驯鹰族”是一支，反派赛撒带领的“面具帮”是一支，还有一支是红毛猩猩——更注重文明本身的延续。他们对凯撒祖先的理解，即当下的生存哲学，也反映在与同族、人类的关系中，引起一层又一层的冲突和合作。

第四部中的诺亚

我相信很多观众和我一样，在看“猩球”系列时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即：我们作为人类，并不完全站在自己这边。甚至通过猩猩的视角，发现人类自身的粗鄙和傲慢，我们反而更希望猩猩能赢得战争的胜利，继续将他们理解的文明发扬光大。

但在第四部中，这种复杂的情感变得更复杂了。因为人类的地位已荡然无存，再也无法以高姿态的方式俯瞰猩族，当人类成为猩猩的奴隶时，作为观众的我们还希望猩猩能够统治世界吗？……这个问题，很难答。

片中唯一有存在感的两个人类角色，梅和教授，就代表了两种世界观。一种是无论如何都要恢复人类的生物链最高地位，一种是顺应猩族文明继续高歌猛进的进程，把人类的硕果拱手相让——以后世界随便由谁统治，我不过就是我个体，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两种价值观对比起来很有意思，甚至与当下人类自己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当我看到教授那样“躺平”时，我感到他也没什么错。既然活着可以这样吃喝享用，不过轻松地把自己已有的知识教授给另一族群，为何要执着于自己族群的中心主义呢？世界为什么不可以换一种生物统治？

这个设定，实际比“猩球”前三部凯撒和科巴的冲突更为激烈了。凯撒从来没想过要统治地球，只是安于一隅过好自己平静的生活。但这种理想状态对人、对猩猩都不会长久——和平永远都是短暂的，冲突才是持续的。在《猩球崛起》几部中，战争是每一部都会发生的高潮事件，也验证了：文明史正是战争史。每一次战争都在争论，文明将以何种方式发展延续。

在诺亚不断闯入新的世界时，新的价值观也在不断给他带来冲击。红毛猩猩说，凯撒曾是人类抚养长大的，也能够与人类和平相处——这是一种对历史的讲述（但足以给诺亚带来震撼）。而到了赛撒领地，这位新晋猩王以极为法西斯的方式宣传凯撒的理想——“团结就是力量”，没错，凯撒确实说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种方式推动“面具帮”占领世界。

你看，凯撒这个祖先，一句话、一段故事，可以被不同族群理解成多少种样子。“历史是个任人装扮的小姑娘”，在第四部里显得尤为好笑却也沉重，因为我们深知人类的现实世界正是这样组成的，也在以这样的方式发展变化着。如果大家对第一部还有印象，凯撒在孩提时代依赖的窗户，变成了他在狱中的情感寄托——到了第四部几百年后，已经成为一个图腾，既在红毛猩猩的脖子上，也在赛撒的脖子上。同一个图腾却是完全不同的释义，最后连诺亚这一族也继承了这个图腾，又发展出了新的意思。

从第一部到第四部，图腾演变反映了进化过程

“新世界”，即不同政治力量重新整合对抗后的世界。对每一族群来说都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大家都在冒险和试探，不知道自己这一族的命运将去向何处。当梅以极为自私的面孔说出谎言时，也不过是借鉴古老历史的经验，人类在长远的发展中得到了一点生存智慧——史书教我们的那些东西，梅都在用。而用到何种程度，取决于19世纪本杰明·迪斯雷利的那句话，“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因此第四部中最为震撼我的一幕来得猝不及防：梅藏在身后的那把枪，随时准备把眼前的朋友诺亚变为敌人。她可以忽略他救过她的命，因为她有“更高”的目标，要为自己的族群谋利益。

在这暗器的对比下，猩猩的进化还是太过缓慢了。不是有没有核武器，也不是有没有书，而是那生存千百年的智慧，合作还是竞争，“to be or not to be”，人类在地球上活着的多少分支都已把故事讲了千万遍。A族有A族的智慧，B族有B族的智慧，C族有C族的智慧，只要有语言，有文字，有图腾，有故事，人类就可以以超乎想象的方式延续下去，生命力无穷无尽——正如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的那样。

赛撒并非不知道这个事实，只是操之过急而他的一生又太短暂。还没有太多猩猩能够觉悟到可以这样世代传承文明的火焰，但人类自身早已习惯了冲突与危机永在，存续意识是被深深植入基因的使命感。

电影最后一幕，当人类可以重新仰望星空时，猩猩诺亚也在废墟中领悟了天文望远镜的奥义。这可能更接近文明的真相，人类持续发展的欲望——我们不知道能在那浩瀚星空里看到什么，但我们知道眼前短暂的一切可以为永恒加持，我们的生命可以有更久远的力量，当人类集体仰望星空时，渴望的是同一个闪亮的故事

“猩”火相传的语言

《猩球崛起》第四部，显然是另一段文明故事的开端。它的节奏缓舒缓，想要一点一点娓娓道来。在人类已被降为低等生物后的假想世界里，文明已是一片废墟。但废墟中哪怕仅存了那么一两本有文字的儿童图书，也是几千年的智慧，在纸的形式上发出了令猩猩震撼的光芒。

在接下来的第五部、第六部（听说一直到第九部）里，我相信还有更有意思的故事发生，以及更深层的命题被讨论。《猩球崛起》系列是我们反照自己的镜子。毕竟，关于一场瘟疫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再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可能？人类预言自身命运的想象力，也是文明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