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世界斗转星移。
没有读过李娟《我的阿勒泰》原著,看了两遍剧,说一下我喜欢这部剧的原因。
这部剧和《隐入尘烟》里讲的权力微缩景观不同,它讲了一个亘古不变的核心议题:人如何面对变化这件事?在斗转星移的世界变迁面前,古老的生活方式如何延续,如何叙述合法性,又如何融入世界体系的故事。
边缘
我首先喜欢这个故事视角的选取。它选取的是「边缘位置的边缘人」。身处边疆自然是一种边缘的位置,她们寄身于游牧区域,在新疆,彩虹布拉克也是一种边缘。而在这些游牧的人群之中,这些远道而来的,说着天南海北普通话的汉人,在一群游牧民族,包括哈萨克族、蒙古族、达斡尔族等人之外,很显然这些汉人也是一群「边缘人」。剧里不仅呈现了这些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步骤和生命哲学,也呈现了不同少数民族和这些因为支援、淘金等原因来到当地汉人如何相互融合共处的故事。
马伊琍饰演的张凤侠说,通过他们的表情、姿态,虽然语言不通,大多数时候她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特定时候,比如剧中是因为她和苏力坦产生了一些误会,就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语言,是不同人、不同种族之间交流的基础信使;这种交流包含很多层的意思:说话意义的交流、通婚、生活和放牧的互助、交通,等等等等。所以根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篇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张凤侠开小卖铺,把文明世界的商品带进牧民的世界,例如洗衣板、作业本等等,同时她和牧民是一种寄居关系。她很多时候在学习哈萨克语,同时也教他们汉语。但在产生隔阂的事件,人们之间就开始语言不通,巴别塔就产生了。
还有就是,这些汉人是为何、如何进入牧区的?奶奶说:她自己是沈阳人,张凤侠是江苏人。奶奶头脑不清楚之后觉得自己只有 35 岁,一直在寻找机会回沈阳去?但她在沈阳的时候事实上是收破烂的,这种背井离乡多少也是主动寻找生计的行动,但她也心心念念一直想回到沈阳去。而来自广东的高晓亮则是来新疆淘金的,他有着大富大贵的梦想。故乡如何真的如同天堂,谁又会甘心背井离乡?每个背井离乡的人,背后都有一些难言之苦。当然,更多在新疆的汉人,也是某个时期响应政策前往的。而他们的后代呢?身份证上会显示新疆的编号,伴随他们一生。所以奶奶说,她自己是沈阳人,张凤侠是江苏人,而周依然饰演的李文秀,是新疆人。从故乡到边缘,是世世代代的人的生命轨迹,不论是远赴旧金山淘金,还是通过人才政策移民,所有的「客从何处来」的背后,都是血泪史。
游牧
剧里展现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当然核心的冲突也由此展开:游牧民族追着水肥草美的草原走,居无定所。当张凤侠带来的酒让苏力坦的大儿子酒醉又冻死之后,大儿媳要改嫁,小儿子本来不需要继承家业,拥有追逐梦想的权利,然而大哥已逝,他就需要留在家里,成为父亲的继承人。这种继承不仅代表着家产的继承,他父亲更在意的是游牧这种生活方式的传承。他父亲苏力坦曾经满怀悲伤地说:我喜欢的很多东西都消失了,非得变成这样吗?然而年轻一代却有他们自身的梦想叙事,在孝道、传统生活方式的传承以及个人梦想之间如何取舍?最后我们看到故事的进展是,父亲做了妥协,支持儿子,也选择了顺应「变化」,但他自己仍旧「且放白鹿青崖间」。他选择活在他的时代,他的生活方式里。他也有权利去守护他的生活方式和他热爱的传统。
但是很多时候,在所谓的「大是大非」面前,人并没有这样的选择权。语言难以保留,生活方式更难以恪守。剧里将这种冲突简化为代际冲突、现代性和传统的冲突事实上是一种妥协性的叙述,我们都深知,真正难以抵挡并不是这些。我们在戴口罩这件事情上是没得选的。
除了对于草原、骏马等的热爱,以及改嫁、多民族通婚等问题的展现,剧里还展现了唯一的干部:村主任的部分段落。在中原腹地,村是以土地划分的,但在游牧民族这里,剧里没有多交代,但他们并不守着安土重迁的土地和房屋生活,这个村主任,我猜是这群变动不居的人的村主任,也就是说,他的管辖权坐落于一群固定的人之上。
这个村干部是很有意思的。他很多时候是牧民的成员,但有时候又会摇身一变化身为「干部」。他负责上传下达、管理牧民,同时偶尔也承担村民矛盾的协调者。剧里对他着墨不多,但有意思的是,要前往夏牧场的之前本来张凤侠一家是要与村主任一起,然而狡猾的村主任现行不告而别,但仁慈地留下一匹骆驼。这个小细节非常鲜活地刻画了村干部这个身份的人的性格和权力智慧。
边城
立志成为作家的李文秀本来在城市里打工,她的服饰是一种非常虚假的维族服饰,和内地看到的新疆菜馆服务员无异。真正进入牧区之后,我们看到真正的少数民族服饰,是流光溢彩的。这也在刻画一种虚假的叙事。而在她进入牧区之后,却很少穿那种虚假服饰,她以一张纯正的汉族人的脸和汉族服饰开展日常生活,牧民称她为「小卖铺的姑娘」。在获得了这一不需要纠结的身份之后,她开始找到了写作的实质,那就是去书写真实的生活,去观察和理解真实的人与事。她在这样的边缘位置,寻到了接近梦想的阶梯。
我没读原书,朋友说,「李娟原著没有感情线索」。我不知道是否如此。但看他们因为「踏雪」的不得已的牺牲,而导致两情相悦的二人从此分离,巴太不仅不告而别,而且几年不曾回到牧区。李文秀说:在那之后没见过她。这种遗憾我想到什么呢?我想到的是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和傩送。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这个爱情故事我不是很能理解(虽然巴太爱踏雪但至于因此离开文秀吗?),但确实这种遗憾意味悠长。事实上,张凤侠的故事更加凄美婉转。她每一次路过月亮湾,她都要去那里凭吊她死去的爱人。可能对于去世的丈夫的怀念是她选择留在牧区的根本动机。那一幕,她跟女儿嬉戏时不小心将丈夫骨灰遗失于月亮湾,随后遇到狼后苏力坦开枪相救;后来在月亮湾遇到了广东仔,她笃信这个男人不仅因为情爱,更多是她觉得那是去世丈夫的安排;后来她回去月亮湾,将子弹取出,这个子弹当着村主任的面拿出,被苏力坦以为是举报他而对张凤侠心怀不满;再后来她想将子弹做成定情信物……月亮湾,和张凤侠,才是这个剧里最深情、坚韧和有情有义的承载。就连最后苏力坦说起他的委屈:现在「转场」大家都不走月亮湾了,开汽车走公路已经取代了传统的骆驼和马,是他终身热爱的生活传统的逝去的象征,然而他却无能力为。但是对他来说,高效率的公路和汽车不是「转场」,转场是要穿新衣的重要仪式,一路不同民族相互帮助形成熟人社群,更重要的是,他要去看看那美丽的月亮湾呀!
只要月亮湾在,那么不管是张凤侠还是苏力坦心里思念的人以及他们生命中曾经流淌过的每一条河,和漫天的星辰都让人有所期待: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