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lt片不等于官能片⚠️

2024北影节补了影票，散场时听到若干抱怨的声音：故事没有内涵，画面不够刺激，情节不够曲折，反转不如抖音。

各花入各眼，无意judge不同观众的不同需求，但忍不住想写几笔观后感，反驳一些误解。

“免责声明”：这篇观后感主要依据对北影节展映版本的回忆。根据作者的回忆，展映版本基于导演提供的“final cut”版本修复得到，可能和本片常见网络资源有区别。

一、复活节：真正的永恒之争，复活还是转生

四月底（即五一节前）在大荧幕上重看这部电影，很难不关注到故事中的时间问题：

男主抵达夏岛的日期有专门一页字幕给出：1973年4月29日。查万年历这一天正好是该年复活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

这样一来，影片开篇那一段对现代东方观众来说多少有点故弄玄虚的“教堂戏”（每个镜头都不算很短，并且后面还不断闪回），就变得易于理解了：这组场景展示了男主作为一个虔诚信徒、杰出公民，在1973年4月22日参加教区的复活节集会的场景。

注意在这组场景里，镜头的视觉中心基本固定在男主身上而不是牧师身上（偶尔给到男主的未婚妻，但她是个工具人，和给到男主没有本质区别）。从头到尾在这个教堂里出过声的，也只有男主。

在这个重要的宗教节日里，在这个人头攒动的教堂里，牧师/教士一言不发的呆在镜头的边缘位置（男主背后、教堂的阴影里），同时一个教徒（一个世俗世界的警官，一个执法者），在荧幕内外的视觉聚光灯中央慷慨激昂地宣讲神灵复活的事迹。这是不是有问题呢？这种不合理是在暗示男主具有圣人般的地位，还是在暗示岛外基督教世界里的神圣秩序已经失序呢？笔者不敢妄加判断。但结合片尾夏岛公爵揭露真相的一番发言，男主在这场集会上的“突出表现”，显然变成了一场“枪打出头鸟”的开端，为夏岛最后确定选择男主作祭品提供了理论依据。

与此同时，影片一条重要的线索浮上水面：生命，死亡与复活的问题。男主激情演说的内容一时找不到文本，根据笔者回忆，大意是要信徒们/公民们相信死后复活，相信灵魂的永恒，相信某种个体性的永恒的生命。观看全片之后，才能领会这段演说和后面男主领圣餐的镜头出现在这里的完整意义。

在复活节这一天，男主本人亲自开启了一个有关“人类有死的生命中，永恒性何在”的辩论。这场争论在影片中不断被抛出，随着男主对夏岛的探索不断地发酵，最后在全片结尾，真相大白那一刻，在男主和夏岛公爵的一番争执中得到了强有力的总结和提炼，完全地显现在观众面前。

概括地（且不太准确地）讲，男主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相信死后复活，灵魂永恒，此生是一种修行，在此方忍受考验和试探，在来生/第二次人生中得到永恒的生命。但夏岛是不相信复活的，他们相信的是一种“死后转生”的观念。夏岛人认为，人死了，此生的肉身、此生的思想就消失了，全部还原成一种生命的质料，这种质料再组成自然界新的生命。

在夏岛的逻辑里，生命的永恒不在于个体精神/个体灵魂的永恒，而在于一种天地之间生生不息的流转。他们相信，自然世界中一切有机物是相互关联的，在这个川流不息的“环形生物链”里，有机物不存在真正的腐败或终结，它们只是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

撬开棺材找不到尸体，只见一只野兔；墓碑前，母亲在给新生儿哺乳；坟茔间，新生的小树苗上挂着一截脐带……男主在夏岛的第二天（4月30日）见到的所有这些充满震惊又不乏讽刺的“奇观”性质的见闻，传达出一种对基督徒来说相当惊奇的共识：在生命之轮周而复始的滚动之中，死亡不过是整个大循环的一个短暂部分。在这里，死亡拥有截然不同的定义：一条勾连上一条生命和下一条生命的脐带，将养分从自然世界的一个位置输送到下一个位置。正如五月花柱前那首民谣唱的那样，夏岛人的生命就像一棵树一样，从根到叶，从叶到人，从人到坟，坟上再生新枝。

在夏岛人的精神世界里，只有质料的分解和重组，因此不存在终点/终结性质的死亡，也不存在生命体的腐败。教堂对超越此生的不死和不朽的许诺自然也远不比此生种种肉身的快感更有吸引力。夏岛的教堂输给祭司，显然就是输在这里：旅店的两个夜晚里，酒馆灯火通明，夏岛的“异教徒”尽情享受此生种种“当下”欢乐，同时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岛上唯一一个基督徒自我折磨一般地祈祷“未来”彼世的永生。

同样的反差、同样的张力也体现在镜头中的颜色和光线上。岛上的教堂或者说教堂遗址是个基本只有黑白灰色、光线也很阴暗的地方，而岛上其他地方处处五颜六色、明媚灿烂。夏岛人的家庭空间在视觉上都是明亮、拥挤而丰满的，而男主住的旅店小房间又暗又没什么装饰，很单调很死板。

二、对受难的模仿：失败的殉道，失败的祭祀

从4月29日起，男主在岛上呆了3天2夜，29号上岛，30号深入考察当地风土人情，1号被献祭。这三天里随昼夜交替，故事其实可以也分成3个或者5个章节。

刚看完电影的时候，我的理解是三天三章，分别对应基督受难-复活故事里出卖、受审、行刑的三阶段，但现在总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因为在影片中，日期的交替没有一种界限分明的观感，每个日子在画面、声音和节奏等方面没太大区别。虽然每到日期交替的时候，都有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mv”（酒馆gently johnny小合唱和willow’s song），但这两个mv本身迷幻色彩很强，不仅音乐很梦幻，镜头好像也经常抖动、运动或刻意失焦，强化了一种“大梦一场”的氛围，桥接的两段时间之间的间隔反而更暧昧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全片的高潮，柳条人祭祀，是对耶稣受难的戏仿与刻意曲解。假失踪的小女孩扮演犹大，夏岛公爵演皮拉多，男主拿了主角剧本。显然这场复排演出是夏岛公爵的手笔，目的他自己在影片里说了：要让一个虔诚的异教徒（相对夏岛的太阳神教而言，基督教才是异教），自愿来到他们的祭坛，进献给他们的神明。

首先，为什么“自愿”能够成立。在公爵与男主对峙的时刻，公爵给出了一个清楚的解释：夏岛给男主搭建了一出“受难记”的舞台，如果男主真的100%虔诚，他就应该慷慨赴死，殉道成圣，保全自己来世的复活和永生。男主再也不用再忍受此生的艰辛试探，可以直接享受永恒生命，狠狠赚到。

但这里公爵精心布置的献祭/殉道双重叙事已经暴露出了自身的第一个破绽，也就是功利主义。男主如果这里真的屈服于公爵提供的这个功利的逻辑，那么他达成的不是殉道，而是与夏岛异教徒的一桩交易，是一种谄媚和讨价还价。

这是公爵看破了男主信仰的弱点，刻意给他设下的陷阱吗？也不见得。说到底夏岛的整个精神生活都存在一种微妙的功利主义底色。献祭本身就代表一种取悦、讨好、索取式的人神关系。只看重此生，就像男主最后对夏岛公爵的“提点”，把所有关怀都局限在当下的快乐之上，也容易孕育出功利短视的精神状态。

追根溯源，整个夏岛信仰的起点就是一出资本家/殖民者的精神控制。影片煞费苦心用一段很长的台词交代这件事。岛民信奉的“自然宗教”是第一代夏岛公爵，这个买下整座岛的大殖民者捏造出来的，为了“便于管理劳工”。因此初代夏岛公爵不是一个沟通天人的祭司，而是一群奴隶的主人。他不仅完全控制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居民，还彻底改造了整个岛的自然环境，达成了一个殖民者最大的理想与最深重的罪孽。我们在影片中见到的第三代夏岛公爵看起来文质彬彬，但他全部的思想和做派都继承自他这位祖父。更糟糕的事，根据台词和房屋内的画像、旧世纪风格的装潢，我们这位夏岛现公爵显然对自己的传承很是骄傲，对家族的殖民做派没有任何反思的意思。他对待夏岛的信仰与夏岛人应该是真诚的（作为一个事实上的奴隶主，他完全可以直接抛弃这份私产，没必要搞危险重重的献祭），但他的思想之中冷血的、功利主义的脉络也是现实的。结尾和男主对峙的时候，公爵可能真的觉得基督徒和异教徒做一桩交易无伤大雅。

虽然公爵的殉道方案最开始就包藏隐患，但殉道失败的直接成因还是男主自己。公爵提出殉道理论之后，男主直接慌了。这里演员演的很好，镜头机位居高临下也很巧妙，整个场面非常讽刺。男主一听让他殉道，整个人紧绷了起来，满头大汗，一开口就几乎是在求饶了。由于男主“道心不稳”，圣人殉道的叙事在这里就结束了，后面只是一个倒霉的基督徒惨遭集体谋杀的经过了。

基督徒的殉道失败了，但夏岛的献祭也没有成功。影片最后的几个镜头是这样的：柳条人在大地上燃烧，然后切到柳条人近景，展示一个熊熊燃烧的脑袋，这个脑袋逐渐垂了下去，然后坍塌消失，此时镜头保持不动，海平面上一轮残阳逐渐西沉，出现字幕，影片终结于血红的夕阳彻底沉入海中。这是一组很长的、基调很凄凉的镜头，其存在本身就是祭祀失败的最好证据，同时也构成一段对夏岛刺耳的讽刺。西沉的太阳不会为柳条人的血祭停留，沉默的大海、无边的黑暗最终笼罩一切。

献祭失败、献祭无效，不仅仅是因为岛民信奉了一群帝国主义捏造出的神，也有祭祀本身的“不合规”。首先岛民要求的是一个“自愿”的祭品，但男主不接受殉道理论，最后是被打翻扛上柳条人的。其次献祭人牲是一种特别的过程，但岛民最后把寻找祭品变成了一场捕猎（多次使用猎物指代男主，男主和一些猎物同框），因此某种程度上这场祭祀在开始以前就被破坏了。此外他们献祭的方式也和男主在参考文献里读到的不一样，祭品被焚烧而不是抛入大海。这在岛上生死秩序里是有一定问题的：构成人牲身体的生命质料没有通过填埋、沉海等正常方式回归到自然世界的循环里，大地上只剩下了焚烧后的灰烬，但这种灰烬能否像岛民期望的那样转化为土地的生命质料，这个问题一定程度上是未知的。存在一种可能是这部分质料就被消耗掉了。

三、其他一些细节

1、兔子的讽刺：男主上岛进邮局看到小兔子糖果，看到女孩在画兔子，他当时应该以为是复活节兔子，看到觉得很高兴。随着调查深入，他才发现这个岛不过复活节，兔子代表的是异教的生命转化而不是复活，所以后面他看到兔子的尸体加倍生气了。

2、男主搜岛，相当于走了一遍夏岛观念里的此生之旅，先后遭遇小孩、成熟女子，最后终点是棺材铺。这段每一卡都很有解读空间，可惜手里没有资源。

3、为什么一定要献祭基督徒：个人理解是基督徒的生命属于永恒的来生，存在在夏岛的“岛内大循环“之外，献祭基督徒相当于把本来要进入永恒来生的生命“抢劫”过来，做成肥料，为夏岛的生命大循环补充损耗掉的养分。

4、印象里男主的特写总是痛苦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