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污秽、最生猛、最悲情的地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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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说的是香港。
某种意义上,《九龙城寨之围城》也像是郑保瑞在借一段时间(电影),借一个地方(重建的九龙城寨),讲一段香港故事。它关于身份,关于乡愁,关于港片的黄金岁月,也关于绝望下的一丝希望。
之前写港片小阳春,写的是香港年轻创作者的集体退守。而郑保瑞作为前辈,在北上受挫,或曰意兴阑珊之后,同样回到本土,接连拍摄了《智齿》和《命案》,不仅延续了自己《狗咬狗》《军鸡》时期的极致暗黑风格,也使得银河一脉荡出了久违的余波。
此次,他二度北上,则更像一次迂回的回归。不仅因为受疫情影响,只得回到香港本土搭建九龙城寨,并大量启用本土工作人员(包括临时演员),更体现在,影片讲述的是如假包换的香港故事,是一些被尘封的人和事及一段特殊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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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这部作品,武打部分自是精彩,让人恍然觉得功夫片的精魄,又借着九龙城寨的躯壳,得以还魂。但更令我唏嘘的,或者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更吸引我目光的,是九龙城寨里的点点滴滴,是肮脏狭窄的巷道,是密布罗织的电线和水管,是缩在暗处溜冰的毒虫,是摇曳多姿的妓女,也是在这些不堪的旁侧上演的一段段热气腾腾的市井生活。
这部电影的遗憾之处,也在于花在这些部分的笔墨,太少了。它只零星地存在于打斗的间隙,或是文戏的背景。当然,作为一部投资较高的商业大片,这样取舍,也无可厚非。但仍不免觉得可惜。若借着斥巨资重建的九龙城寨,更多描绘市民生活,描写那些极尽污秽之所仍然蓬勃的生命力,该是多好。或者,若城寨得以保存,能交给未来的电影,去呈现更多的可能性,又该多好。只可惜,这些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在香港这片寸土寸金之地,价值终究要败给价格,城寨在影片杀青后不久即被再次拆除。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盯着银幕上的闪转腾挪、打打杀杀,不断寻觅着那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寻常生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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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城寨实在太过迷人。其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是如此暧昧、芜杂,无法被定义,只能被展开。
它像是超越时间的空间,也像是被空间所凝固的一段时间。它有着全世界或许最污秽、最昏暗的巷弄,外人不敢进前,霓虹也不肯光顾,但与此同时,却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或暂时或永久地居住下来,且无一例外地,他们都在努力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九龙城寨成了香港最为恰切的喻体。
更何况,郑保瑞还在这个空间之上,叠加了时间。
他把故事设定在1984年前后,那正是香港命运被定格的时刻,也是所谓过渡时期的开始。也正是从那时起,九龙城寨——这个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被遗留下来的三不管地带,这个因权力真空而同时享有罪恶下限和自由上限的中间区域,迎来了它的终结。只不过,距离被彻底清拆,还能残喘几年。
而这几年的光阴,又从时间的维度上,形成了另一种对香港的隐喻: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一切已然结束,但仍未到来。
也正是在这个被刻意标记的时空里,郑保瑞构建了一种情境上的香港。它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历史的,也是此刻的。
而后,在这个庞大的喻体上,他要铺陈一段香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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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又自然地嫁接了港片的另一种文化资源,即黑帮片这一类型的丰富意涵,特别是杜琪峰为其注入的隐喻系统,往往是从大时代更迭的角度,来观照黑帮内部秩序的变化。
反映到《九龙城寨》,同样如此。它以近乎潦草的笔触,书写了城寨统治阶层的变迁,从龙卷风这样的盗亦有道者,到大老板这样的暴发户,再到王九这样的垄断暴力者,背后是从道义、到金钱,再到暴力所隐喻的绝对权力,轮番登场,成为统治城寨的“合法性”来源。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部功夫片会违和地出现“枪火”,因为枪正是暴力的极端化体现,也是权力的坚实后盾。
王九的最终上位,是时势使然。
但郑保瑞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为这个故事留下一个悲情的省略号,而是吹响了反攻的号角,让那个重新确认了自我身份的香港人——陈洛军,最终夺回了城寨,恢复了往日的温情脉脉。
这之中,自然有商业考量的成分,需要给买票进场的观众一个光明的结局。但与此同时,它也是对于悲情的触底反弹,是在不可能更绝望的境地里,叛逆而生的一丝希望。
影片结尾,在几年后即将被拆除的城寨里,四兄弟坐在天台上,望着飞机从头顶飞过,降落在启德机场。此处的飞机降落,与此前的风筝降落,同样预示着漂泊的结束和暂时的落脚。洛军说:“虽然一切都变了,但总有些东西不会变。”至于那不变的是什么,他没有说出口,听的人也只是会心点头。
不变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泛指的是一种香港精神吧。那便是哪怕身陷再糟糕的处境,也要拼一个明天的务实精神。就像那些蜗居在城寨里的人,明知结局是人去寨空,明知此地只是暂时的居所,也依然义无反顾地拼命活着。
这种精神,塑造了曾经的香港,此刻,它或许也可以拖慢逝去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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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希望又是如此无力,如此不堪一击。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执念,是郑保瑞的消极理想主义,也是电影对现实的反抗。它拒绝继承《树大招风》的“让一切顺风”,而是要勉励众人,留一息尚存,静待风起时。
也正因如此,《九龙城寨》成了一部相当特别的电影。无论好坏,都需承认,它是一部只有香港创作者才有能力和意识完成的作品。它像一个精心打造的旧物件,像一张迟到的回程票,也像一纸无可置疑的身份证明。
影片中的九龙城寨,在影片拍摄完成后即遭拆除,犹如一次回光返照,被底片所捕捉。
现实中,围绕九龙城寨的拆除与否,上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博弈。而在博弈的背后,是几万人的前途命运,被当作棋子一样摆弄或弃置。
最终,九龙城寨的清拆工程(指清空居住者)从1987年1月14日开始,到1992年7月2日结束,有不嫌费事的人计算过,历时不多不少,整整1997天。这一数字,就像一个揪心的玩笑,也像一个灵验的预言。
而香港,以及香港电影,至今仍然、也仍将继续徘徊在那个分叉路口,张望着迷雾中的未来和无法重建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