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港式动作片饕餮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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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后浪电影”个人专栏
“港片已死”的论调唱衰多年，港片还没死。每当我们以为某部集齐港片巨星的动作片就是落日余晖时，下一部港片总会有新的东西冒出来。
这不，刚刚杀入戛纳电影节“午夜展映单元”的《九龙城寨之围城》，带着新东西来了。
黑帮动作片的大胆漫改
电影海报释出时，原本我没有抱太大希望。看演员，洪金宝、古天乐；看题材，九龙城寨、黑帮故事——不还是这些老面孔、旧元素？上一部斥巨资打造九龙城寨实景的《追龙》已属近年佳作，但和从前生猛的《省港旗兵》《跛豪》相比，精致之余也少了凌厉。
“看你还能打出什么样的花来”，恐怕是不少观众和我一样的最低期待。港片不愧把娱乐大众放在第一位，“我不仅打出新花来，还让你一次看个够！”于是这部借黑帮题材把龙虎武师集齐上岗的动作片整活出一部大戏。“唱念做打”，取“打”做足戏码，也有杀出生天的孤勇。
电影改编自余儿的原著小说《九龙城寨》，小说畅销之后又被司徒剑侨改编为漫画，再度风靡。电影在这二者基础之上融合，视觉呈现上加入了漫画元素，给看惯了“硬桥硬马”的观众带来不少新鲜。
片中最典型一幕，古天乐饰演的龙卷风第一次亮相身手时，用一根烟的工夫，将林峰饰演的陈洛军拿下。烟在指尖被弹出，龙卷风出手；烟未落地，龙卷风截住。弹指间灰飞烟还未灭，龙卷风身手尽显，一支烟讲足“唯快不破”。
这场动作戏拉开了漫改动作的大幕。之后不少桥段，观众都可以在模拟现实的九龙城寨场景中，看到超现实的打斗画面。如果说洪金宝和古天乐“拳拳到肉“的搏斗还带着古早港式动作片的真实，那么“城寨四少”的打斗戏则突出一个超现实，戴上面具，他们既像《新警察故事》里的吴彦祖五人，颇合城寨的邪典气息；但性格中又有惩恶扬善的热血正义，剧情的后半段突出底层生存的温情。
新生代香港演员刘俊谦，无疑是这部戏的一大亮点。“城寨四少”中，他扮演龙卷风的下属信一，半长卷发，蓄须，样貌俊朗，颇有日式漫画少年的形象。手执尖刃的信一和陈洛军在逼仄的走廊上近身搏斗时，不禁让人想起《杀破狼》中吴京和甄子丹的经典画面，穷街陋巷的殊死拼杀，在新一代香港演员身上有了新风格。
郑保瑞的“垃圾场暴力美学”
新晋香港金像奖最佳导演的郑保瑞，在《九龙城寨之围城》中显出了扛大旗的气魄。
尽管自19岁起在电影界摸爬滚打的郑导已算不上新人，但对内地观众而言，他的影片因尺度过大、血腥暴力，很难进入主流市场。2006年的《狗咬狗》是不少内地观众能够忆起的郑保瑞作品，近年《智齿》和《命案》虽在金像奖上斩获多项提名，却很难进入大众视野。
《九龙城寨之围城》披着复古怀旧的壳，打出了新鲜感。两代黑帮在逼仄的城寨中上演世仇家恨，相比以往郑保瑞讲述的故事，跨越时空的多角色、多线故事，铺排开了一定的史诗氛围。
集齐香港演员老中青三代演一部黑帮史诗并非易事，但本片最合郑保瑞气质的，当属九龙城寨污秽满地的垃圾场氛围，由来已久是导演喜欢的视觉要素。
当林峰饰演的陈洛军被大老板（洪金宝）手下追杀，逃入九龙城寨，这个神秘而复杂的“三不管”之地，就在陈洛军的亡命奔逃中，呈现出一股末日废土景象。
杀猪的人、做鱼蛋的人、扎塑料花的人、包虾饺的人、修鞋的人、无证医师、妓女、毒贩、……各行各业众生相，尽在这个（曾经）世界最大的贫民窟显出他们的历史面貌。尽管没有人将人比为“垃圾”，但影像中无处不在的电缆、铁板、泔水、玻璃渣、旧瓦破砖……都在提醒人们，这里是垃圾场一般的存在，而在底层生活的香港贫民，活着如蝼蚁般卑微。
郑保瑞不是第一次在他的电影中呈现垃圾场元素。自早年《狗咬狗》开始，塑料袋堆积、底层人在污糟腐臭的垃圾堆上血腥搏斗，已是故事中的必备要素。而近年《智齿》一片，郑保瑞借改编小说展现了他的视觉野心。黑白色调统一了纷繁杂乱的垃圾：塑料袋、铁铲、电缆、钢管、破碎瓷器……和血腥的残肢一起，在高速流动的地铁旁组合成令人颤栗的末世画面。
当被打到血肉模糊的刘雅瑟在垃圾中奔逃，她也像垃圾一般，渺小而无法被人注意。逼仄空间中人的绝望、恐惧和求生意志被强烈捆绑，香港这座移民城市的宿命感也在影像中凸显。
《九龙城寨之围城》中的陈洛军，或可看作《智齿》刘雅瑟的男版化身，或《狗咬狗》中的陈冠希。一个无依无靠的偷渡移民来到香港，能够接触的只有最底层的丛林法则，他也必须在此中搏杀一番，才能挣得自己的立足之地。
当陈洛军茫茫然冲入九龙城寨后，他原本已无生存的希望，龙卷风却给了他一丝希望：只要你用自己的双手打拼，就能获得自己生存的空间。于是陈洛军去和三百六十行取经，学杀猪，学制卤，学包虾饺，学做苦力，慢慢挣得微薄的薪水，支撑起自己片瓦遮身的日常。
与以往郑保瑞展现的垃圾场美学不同的是，《九龙城寨之围城》中构建了一个垃圾场般的“生态系统”。这既是历史事实，也是电影中着力强调的部分。过去的新闻和港片文化常将九龙城寨描述为一个藏污纳垢、暴力滋生的地方，少有人讲述它的温情。但在《九龙城寨之围城》中，人们虽如垃圾般生存，但也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获得了归家的温馨。
当陈洛军从空中悬浮的“家”移到龙卷风给他安置的阁楼，一碗简单却香气四溢的叉烧饭，给陈洛军带来无限温暖。——没错，活着确实如蝼蚁，但在香港这物质过剩的地方，也有被剩余物质包围的快乐。再贫苦低贱的人也能在这片废墟上获得温饱，九龙城寨中活着的人们，有他们的方法享受活着的欢愉。
以命抵命，困兽之斗
在郑保瑞的电影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个典型意象：困兽之斗。
艰难生存的人们即使如垃圾般不值一提了，还要和同层的人殊死搏杀一番，才能挣得那点不值一提的温饱。《狗咬狗》中，陈冠希的命是靠自己搏下来的；《智齿》中，刘雅瑟的命也是靠自己搏下来的。他们的搏斗没有什么技巧，只有必须如此的孤勇。“我不想死”是《智齿》里反复的台词，到《命案》中，算命先生（林家栋）和老天搏到癫狂，也无非为了一点生存的希望。
这些典型的搏命角色，都有原始的兽性。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咬住敌人某个部位直至对方懈去力气，但接下来他们的生存也没有变得好一些，仍在牢笼之中，做永无休止的挣扎。
《九龙城寨之围城》中，陈洛军从偷渡船上逃活下来，已经是第一次生死闯关；被大老板人马追杀活下来，又是一番生死闯关；到九龙城寨被龙卷风的手下追杀活下来，还是一番生死闯关——关关难过关关过，陈洛军被动修炼成一个巨兽，到越来越大的牢笼中向天讨命。
我们隐约可见命运的秩序，在郑保瑞的香港故事里有独特的排布。
《狗咬狗》，陈冠希和李灿森是一体两面，陈冠希是孤儿，没有父亲；李灿森有一个缺失正义的父亲，也有一个正义的师父。
《杀破狼2》，任达华是吴京的叔父。为了保护这个侄子，任达华可以以命相抵。而泰国警察托尼·贾也是一个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他最后唤醒了心底良知。
《九龙城寨之围城》中，古天乐是广义的父亲。黑帮片中的“教父”，城寨治安管理委员会主任，实际是城寨的大家长，保护底下诸“义子”的安全。陈洛军虽然失去了双亲，但在龙卷风的保护下又感到父的温暖。龙卷风曾经杀了陈洛军的父，最后必以自己的命相抵。
无处不在的“父”，是郑保瑞电影中的稳定秩序。一个父死了，必有一个“代父”存在。他们保护弱者和后代，使生命延续。
在《狗咬狗》的最后，杀死陈冠希这头猛兽的，并不是李灿森，而是他将要出生的孩子。因为有新的生命降临，一个生命才可以放弃自己活下去的执念。郑保瑞的电影中，“以命抵命”是不变的主题。
随着郑导在电影行业的磨练成长，“以命抵命，困兽犹斗”的故事到《九龙城寨之围城》已讲到更大范围——从单个生命的拼杀，到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拼杀，电影因此展现了更广阔的维度。看似松散、实则严密的社会生存法则，在暴力换血过程中更新不止：龙卷风换陈占，王九换大老板，“城寨四少”又换王九，层层迭代中，历史滚滚向前。
作为“银河映像”的接班人，郑保瑞在这部新片展现了新一代港片导演的中坚力量。不仅聚集老中青三代电影工作者，继续发扬香港动作片的优良传统；在美学呈现上，他也强力输出个人风格，将价值观和社会观察深深藏在娱乐大众的故事中。
72岁的洪金宝在访谈中说，“希望香港的这些龙虎武师，不要再开的士、开货车了，都回来做正行”。可喜的是，《九龙城寨之围城》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希望，香港动作片，后继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