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戏(不)可儿戏?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写在前面:这是篇计划外的文章。前一阵误打误撞加入一影评征集群,想借此赚点外快,便在前几天按征稿要求写了一篇。写完发现行文油滑刻薄,一定没法起用,索性发在自己这里存档,同时自警:今后写这类文章务必节制。另外,这文章的脾气也实在大了点,可能因为那天夜里吃饭被亲戚烦到了。其实电影本身没这么坏。
《间谍过家家:代号白》称得上五一动画的大热门,讲述男间谍福杰、女杀手约尔与读心者女孩儿阿尼娅因职业要求假扮三口之家,却因日久情深、假戏渐真的故事。电影开始,为使阿尼娅在学校甜点赛中得胜,父亲福杰决心携家带口赶去评委故乡,名为郊游,实为探听评委爱吃的甜点方子。旅途火车上,阿尼娅却因偷吃了一枚裹有密讯的巧克力,不幸卷入敌军密谋,还惨遭绑架。好在最终被父母搭救,甜点方子也到手,可谓皆大欢喜。影片末尾,三人已有了下一次郊游的规划。电影去年年底在日本公映,适逢圣诞,画面整体很具雪乡风情。国内公映的时节不候,是个不小的遗憾。但单论合家欢程度,同期电影几乎没有它的敌手。作为一部披了谍战皮的家庭喜剧,《代号白》不像传统谍战片苦大仇深,也不比一般家庭片平淡温吞。情节够刺激、基调又温情,作为一道“节日家庭餐”算得一流,可单作一部电影看却是另一回事。在熟极而流的商业化制作下,我们依旧能闻到电影中几缕苍白陈旧,乃至过于儿戏化的、令人不快的气息。
雪国不如淄博?
但凡动画推出剧场版,一大看头就是“看新鲜”。典型的例子莫过柯南,一年年游轮飞艇轮番上、横跨大洋到处跑,为的就是让观众尽一尽“坐地日行八千里”之兴。全球文化均质化时代,观众对异质情境永远饥渴。总想砸穿了日常之墙往外探头出去,看看别样风景、吃吃新鲜东西。可《代号白》虽打出雪乡郊游的名头,带来的体验却相当苍白。在吃穿住行四点上,电影唯一带来新鲜感的是大概是“穿”。延续TV动画的“服装秀”作风,制作组为三人安排的冬装毕竟还算吸睛,尤其福杰那件知识分子气的白高领,叫我暂时原谅了约尔太太风衣底下过于夸张的身体曲线。可除此之外,最能出彩的吃和行方面,电影却令人惊异地表现平平。三人远赴白压压一片的雪乡旅游,所做的竟无非吃西餐、打气枪、坐摩天轮——如同花13小时飞到美国,只为在唐人街吃一口夹生的东北白米饭。更不用说美食方面,电影分明是留足了叙述空间的:郊游的目的是“备战美食赛”,阿尼娅天性爱吃,反派的设定又是资深的食客——尽管“靠舌头给甜点测糖分”这本领无聊得只会引起小红书减肥博主的注意。无论如何,包括我在内的观众,大概无不在等电影里这道神秘甜点“梅雷梅雷”的精准方子与制作过程,再不济也该给出一张局部特写、来上一段让人回味的口感描述吧?可偏偏等到电影结束也没等来什么。电影留给这蛋糕的篇幅,仅仅是驱使角色们收集材料,如同消磨时间的经营类手游似的,等玩家四处搜罗完食材、往材料框里一扔,连个制作和试吃的镜头也没有,便“咣”地一声“恭喜你,完成了!”一部郊游型电影何以将异地风光描画得这样贫瘠?须知异国之异从不是靠一句“出国”的声明完成的,陌生化的惊喜必须依赖具体细致的在地风情。不拿其他冷门的动画佳作比,光国内文旅局的经验就是个明证:只要有心,小县城的一道烧烤也能塑成金光闪闪的失落宝藏;《代号白》中的雪国风致,却乏味得使人感到不值一张火车票钱。天知道制作组是否将经费的重头花在了爆炸戏上,可只要看一看影院内小孩子大目圆睁、熟闻无睹的样子,就能明白爆炸场面对如今的小孩而言,不过是过年时烟花爆竹的替代。
“唯女子小人难养”
关于间谍家家酒中存在的“性别主义”,自TV动画上映以来争议就没停过。可惜TV版我看的不多,只说当时很叫座的一集,说的是父亲福杰为圆女儿阿尼娅的间谍梦,委托同事租下城堡,举行一场盛大的“捉特务派对”。父女俩“合作对敌”,完了福杰便抱着阿尼娅站在天台上看了一晚烟火。可母亲约尔却误以为女儿被绑,在城堡外徒劳与“敌人”(实是父亲的同事)打了一夜,到结尾竟累得睡倒在地,没能出现在烟火底下的合家图中。时间久了记不大清,与原本情节恐有差池,但母亲缺席的这一幕却是我迟迟不能忘的。原本预计剧场版为求“合家欢庆”总要照顾照顾母亲的心情,可看完方知是我多虑了。约尔依旧是一心想做贤妻,信奉着祖母辈听了都要发笑的“出轨三准则”:男人频出差、换打扮、无事献殷勤,就是在外有小!即使面对敌人亮出匕首,我们的女杀手也不忘提一句:“抱歉,我不过是来寻我的丈夫和女儿。”约尔个人行动的全剧亮点是华丽而难忘的:用口红画下火阵,多么女性力量的一幕——可惜这口红却是丈夫向她表衷心的证明。对于“女人自愿做妻”这命题的现实性,这时候计不计较也不要紧了。我只是切实地替约尔太太觉得悲伤,因为的的确确,作者是铁了心要她丈夫做个叫片中所有女人为之倾倒的万人迷了!只要“愿为贤妻”的信念一日不改,约尔便要永远生活在为丈夫悬心吊胆的痛苦之中。而阿尼娅这可怜的小女儿,作为天生的读心者,从TV到电影无不用尽讨人喜欢的心思,为这个“契约家庭”的存在和延续操碎了心,常让人体谅东亚女儿被迫早熟的为难处境。可就是这么个聪明的小东西,这会竟犯下“一口吃下来路不明巧克力”这样的白痴意外,实在让人不敢置信。自然了,流水线电影总要推出一个可怜的蠢人,将智商点燃了作为情节的驱动。可总靠女人的疑心病和女儿的多动症推进剧情,一部电影里只有父亲清白无瑕,可见无论戏里戏外都是“爸爸”主宰的世界,妈妈和女儿只有受谤的份。关于这一点,固然可以拿“日本电影一向思想保守”作为结论,可动画与剧场版火得全球都是,多数评论也对此不置一词,我想,大概这“唯小人女子难养”的性别观也不完全是岛国独有的特产了。
战争可以吃么?
在合家欢动画里索求严肃价值也许不合适,可偏偏今年五一档的另一部引进动画就是《哈尔的城堡》,使人忍不住拿两部对照参看。其中固然有昭和/令和,作者电影/产业电影等差别,但广义地看,两部都算与“反战”主题有关。宫老自不待言,《间谍过家家》的世界观显然拟照“东德西德”而设,电影里反派口口声声“战争要来了!”可见以上讨论前提姑且是成立的。在面对同一主题的情况下,两部电影的叙事差就很耐人寻味。《哈尔的移动城堡》诞生至今,倒也蒙受不少“少女之吻解救一切”的嘲讽,疑心作者中了人道主义的天真之毒。可再怎样说,电影里的战争再怎么是统治者的愚蠢把戏,对平民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灾祸不假。尽管结局处战争的取消有些儿戏,可主角毕竟付出了城堡塌毁、哈尔负伤、女主一度衰老、最终绞掉头发(对老头子来说,少女断发可是了不得的牺牲呢)等等惨然代价。而在《代号白》这里,可以看到战争发动者与承受者间的批评距离被莫名其妙地隐没了。当“统治者的儿戏”真成了“所有人的儿戏”,战争的恐怖也就被荒谬取代。男女主角一面做着刀口舔血的职业、行走在战争爆发的边缘,却永远依靠强劲的战斗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须知《名侦探柯南》再怎样宏扬飞天遁地的“柯学”,主角掉入海里尚有淹死的危险呀!可像福杰与约尔那样面对机枪依旧横扫千军,真和本地中年男人口中的“战斗民族”无异了。另一方面,战争带来的威胁也玩笑性地浓缩在“阿尼娅吃掉了战争导火索”这一件事上,于是开战宣言塌缩为“快拉屎!”的威胁,毁灭性的密谋藏匿在开满鲜花绿茵的“大便之国”中,而当她将东西从牙缝中抠出的那刻我简直要笑得掉泪了——创作者甚至费尽心思让战争的因子洁癖性地远离了她身体内部,替她免除了任何可能的牺牲与创伤。不难想见,制作组是如何竭尽心力维持电影视野的有限与洁净,似乎不断声明着:我们不关心别的,只关心如何组建和经营一个家庭,仅此而已!对此,日本文化研究者宇野常宽的说法是恰切的(感谢朋友yisensei04贡献的翻译,见《间谍过家家与“家族”(与“少年性”)的问题》,载公众号:ecnu七草动漫社):宇野从电影里嗅到了“战后的核家庭(nuclear family)幻想”复兴的气息,大意无非是“管它战争纷纷扰扰,守住老婆孩子就好”。主张两耳不闻外事、鼓吹封闭性的家族幸福,这类相当保守自封的观念成为当今主流动画的核心,一定程度上说实在是令人担忧的。要求一部儿戏别这么儿戏,听起来似乎很有点小题大做。然而在我看完电影的当夜,听见假期聚会的餐桌上男人们议论中美俄乌巴以,女人们谈论宝岛收复大计,年仅六岁的表弟戴了耳机边吃牛仔骨边打射击类游戏,不禁想:倘若有孩子看了《代号白》问我,“战争可以吃么?”我的答复会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