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玩法,“玩”得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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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在香港导演中,郑保瑞无疑是一个非常“个性”的存在。他出身于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那时的港影在整体上已然足够多元,而即使在一种“个性导演”之中,郑保瑞也是最独特的之一。他的电影很难称得上完美,甚至在其不重视的环节上可称之为“粗糙”。
但是,他却是一个非常“爱玩”且“会玩”的导演,每部作品中都会有一个自己想要去“玩”的核心设计点,所有精力都用在这个点的实现度上,而其他环节则都只是“让它能变成一部电影”的必须手段,只是“落实核心玩点”的附属工作,郑保瑞所属的银河映像尤其喜欢如此。
从本片的成品质量来说,他玩得很开心,很单纯,也很“极致”,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玩点上。这让本片成为了单项突出、极具热点的风格化作品,入选戛纳主打恐怖与惊悚的午夜展映单元是对其在该路线上的最佳背书,就像曾经同样入选的《釜山行》和杜琪峰的《盲探》一样。
在投注个人意志更多的创作中,郑保瑞习惯用戏剧极端化的“非现实”形式去反过来呈现现实的残酷性,这是他的一贯打法,每部作品的“戏剧化”形式有所不同,但都具备了共同的cult气质,这是郑保瑞个人的美学倾向,并由此为基础构建表意。具体到本片,则是以“流行文化和漫画式的再解构”进行呈现。
郑保瑞选择了香港漫画进行改编,又将之化作了自己“电影化玩法”的捷径,可以大幅度借鉴原作的设定、动作,乃至于分镜创作。同时,这也不会产生之于香港电影在整体质感上的违和。而最重要的是,作为主打“风格还原”的漫改电影,它在表达设计的“导演野心”上要高于刘伟强/彭顺彭发兄弟的《风云1-2》,更不用说《龙虎门》之类。它不仅仅停留在画面本身的还原,或只作为“风格与气质”的cult,更将之做成了一种之于惯常认知概念的反向赋意载体,随之引出了对主题的表达---脱离传统叙事环节,以漫画与其延伸流行文化的再赋意为核心,做出电影的表意,这正是郑保瑞的“玩法”核心。
所有的奇幻元素都构成了一种非现实的世界氛围,但它们却又都发生在最切实的现实之中,地理位置、时代设定都无比明确。因此,它们的“再赋意之扭曲”本身就形成了一种现实,是现实达到极致混乱与无政府状态的象征。这就带来了本片在奇幻质感与现实语境之间的微妙平衡。并且,这个核心玩法也与另一种辅助性的“玩法”---九龙城寨侧重于主题化表达的场景设置---结合了起来。动作在场景中发生,合力形成了对主题的表达。
在电影的开头,郑保瑞用最直接的方式呈现了绝对现实的一面,为影片的世界观打下了基底。它是现实出发的混乱,先是古天乐为首的帮派斗殴之暴力,随后发展到了”暴力”的目标,即消费主义的纸醉金迷,最后再落到“现实语境”的奇观化升级,完成环境的形态转换---林峯为了在香港实现物质追求而购买假身份证,接触到了洪金宝为首的帮派“暴力”,而暴力又发生在了金碧辉煌的街头,完成了此前现实两个层面的结合,最后再将之引入到“升级环境”,即九龙城寨。在这里,外部的帮派力量无法涉足,而其中的暴力则以更极端的程度爆发出来,甚至扭曲成了“超现实”的形态。
由此一来,九龙城寨就成为了暴力与物欲之现实社会的极端化象征---外部的绝对现实已经足够极端,而顶上的九龙城寨则是极端中的极端,是现实社会中最为黑暗的层级。林峯在其中挣扎、打斗、受伤,看上去是以“高武世界”的形式,实际上其内里却始终是“极端社会”里痛苦求生的象征式表现。
郑保瑞精心地设计了九龙城寨的场景,它有着多层的结构,主体是逼仄曲折的暗巷,在陈设与光线的烘托之下,呈现出迷宫一样的状态,人们在其中打斗、受伤,就像在黑暗社会里的痛苦挣扎,却已经迷失其中,看不到暗巷尽头的出路。而在影片初期,每一层之间存在明显的栏杆隔阂,象征着现实社会里的阶层状态。
林峯为了美好的生活而跃升阶级,在这种“极端现实”中的可行方式只能是沉浸于暴力痛苦之中的爬升---林峯想要请古天乐接纳自己,二人之间始终被栏杆和高度落差所间隔,直到林峯负伤痛苦爬行上去,打开了阶层化作的栏杆。
可以看到,比起普通电影的“以叙事为主体”,本片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场景”。场景之中始终带有现实的基底,与人物的超现实身手与打斗形成交互作用,为后者赋予真正的意义。而在林峯进入九龙城寨的初期,郑保瑞也用古天乐和他的交手段落明确了这一点。古天乐的身手明显超越了现实范畴,出拳可以直接打飞林峯,原地空翻后还能接住掉落的香烟,但这一切却发生在极度日常化的现实氛围中---打斗完毕的古天乐与旁边的烫头女讨论起了发型。
而在林峯入伙的起步阶段,九龙城寨则以日常的形式展现了积极的一面,他像照顾妹妹一样地关怀小女孩,也做着普通的劳动。这一切似乎都契合着他在外部社会里想达到的生活状态,古天乐似乎可以帮助他完成目标,就像为他再次打开通向上层的栏杆。但这一切都迅速地被暴力的真相推翻了,随着女孩遭遇的母亲暴力事件,一切美好的假象随之消失,九龙城寨的场景环境变得黑暗起来,这正是林峯必须面对的“生活真相”:他以为自己获得了积极的机会,实际上只是沉入了又一次的黑暗暴力之中,比之此前的外部社会反而更加极端,这种愈发的沉沦才是他唯一的人生走向。
在这个阶段,郑保瑞继续强调着九龙城寨在环境层面的“阶层”,它变成了一片黑暗之中的险峻存在,女孩的母亲从上方跌落,而林峯的“爬升”却似乎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在不同的场景中,郑保瑞以丰富的形式给出了“阶层”的不可逆转,这也是本片值得细看的环节。有时候,镜头会以仰拍的角度向上拍摄,强调人物仿佛身在谷底一般的“不可向上”,而在水平镜头中,郑保瑞则会让人物“漂浮起来”,在远景里强调人物站在高处的“悬空”,暗示他们以暴力爬升至此的难以持久,并伴随着古天乐对林峯的告诫,“叫你不要搞事”,暗示他将此处当作积极奋斗之地、捍卫正义行为的天真过度。更有象征性意味的是,古天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正在为女孩放风筝,郑保瑞让风筝飞向城寨夹缝之间的远处,那是“暴力世界”之外的光明之地,有着整个画面中唯一的一线明亮,风筝却最终坠到了地上,象征着人物的命运必然。
显然,郑保瑞将最大的心思花在了九龙城寨的场景设计,以及场景与构图和人物的交互之上。而在文本层面,他给出了简单而直接的内容,让主角团达成了一时的真挚友谊,又在注定的黑暗暴力世界中毁灭殆尽。为了丰富这个层面的表达,郑保瑞找到了一种别样的方式,让人物致敬甚至Cosplay了中外电影里的代表性内容,如古天乐初战林峯时的《黑客帝国》式打斗,回溯曾经决战时对《星球大战》光剑对决的模仿,以及林峯兄弟几人初战时所带面具中对经典港影的映射。反派攻陷九龙城寨之前,他们集体打伞的一幕仿佛还原了《热血高校》,本片的漫画式暴力风格也确实让人想到了彼作的导演三池崇史 这些作品都象征了当代文化里的绝对光辉一面,而在本片中则成为了人物被社会环境赋予的“积极表象“,似乎也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本质上却是替古天乐等大佬罪恶的暴力执行。
古天乐的命运正是最完美的表现,他成为了实现目的而无意间杀死了任贤齐与林峯的父亲,即使在当下试图与二人建立真挚的友谊,却也无法避免对方的复仇。在最终决战开始之前,他终于也从“上方”落下,在“下方”对城寨的高层徒然仰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阶层的无法跨升、对其唯一手段之暴力的彻底迷失,正是所有人的命运使然,就连其中的成功者古天乐也不例外。他们的真实情况就是林峯在最初奋斗时抬头看到的飞机,那是最具有现实与时代感的画面细节,是香港“腾飞”的标志,于他而言却只是黑暗逼仄的九龙城寨之中无法触及的高空一隅。
他对洪金宝的相处态度正是如此,可以为了林峯而一时地逆袭威胁,却要在更关键的时刻走向弱势一方,支撑自己的友情在过往的揭露中摇摇欲坠,而与之相应的则是对抗黑暗能力的弱化,在大老板真正拿出武力时只能勉强一战。
而作为对此的表现,郑保瑞继续活用作与环境的交互才是影片的重点,甚至构成了表意的主体。在人物知晓真相的段落中,日常氛围的评弹音乐始终环绕,这让它引出了最终的“积极日常之假象” 随着众人的分裂一步步推进,场景里的明亮阳光的占比也愈发减少,最终化作了完全的暗色世界。
九龙城寨是现实世界的极端化形态,其中也带有古天乐等人的主观性影响,他们用善意投入了局限性的光明,对应着那些生活在寨中的善良百姓。但他们必须以暴力的形式得到并维护这个世界,因此其世界本身也就是不可持续的。古天乐死亡,而代表“光明一面”的传统节日庆典也被反派玷污,传统的香港被“搞得不三不四”。
在最终的决战里,郑保瑞将动作的超现实程度拉升到极致,反派甚至有了金钟罩的“硬气功”设定,并用台词直接喊出点明,对表面的“现实性”不再做任何的伪装。而其逻辑也依然如前所述,极致的“超现实”是对超能力或高武漫画的映射,带来了表面的“闪耀”与内里的黑暗。打斗漫画,甚至武侠作品,都成为了对“暴力”本身的美化修饰,象征着以“追逐美好生活”为目标,并维系其存在的暴力行为。 围绕着这种暴力,郑保瑞再次使用了九龙城寨的阶梯式结构场景。主角团与反派持续地打斗,林峯一直处在悬空的状态中,与想要击落他的对手搏斗,带来了之于“阶层”的奋斗意味,是”暴力”的正面,而其他人则处于底层,比林峯一边更多的阳光洒在这里,是他们对社会底层注入光明的奋斗意味,是“暴力”的另一种正面形式。他们取得的胜利也是惨痛的,无法阻止风筝的落地。而在胜利之后,他们站在了光明之中,繁华的香港楼宇却依然只在远处,飞机也依然只是掠过了他们头上的高空,他们依然只能转身回到背后的九龙城寨,那才是属于他们的生活。
在最后的部分,“流行文化范畴里的活用也从“动作”进一步扩展,去到了代表“和平美好”的流行音乐之上,反派占领九龙城寨,高唱张国荣的《monica》,这代表了香港流行音乐的黄金时期,是香港在表面上的消费与繁华之极致,而这种美好却是对九龙城寨中善民被欺压之暴力现实的遮掩。最能体现郑保瑞对此“有意”的细节是,他为演唱加上了卡拉ok的字幕,以此强调《monica》在此处的特殊表意功能。
这种对流行文化元素的致敬与“负面延伸赋义”,带来了本片极度的风格化特质。而以高度的风格化带来现实世界的极端化扭曲呈现,淡化文本与传统叙事,强化场景本身的信息功能,也始终是郑保瑞的个人风格,只是每部作品中会以不同形式做出落实。而不同于《狗咬狗》等作品,本作的“超现实漫画化”应该是一次创新,除了更为具体的明暗对应之外,本片整体其实都高度吻合着《龙虎门》等港漫的风格。
本片是郑保瑞“玩心”颇重的一部作品,就像本文开篇所说,它在其他“非核心玩法”的环节并不算很用心,也显得比较“粗糙”,郑保瑞对它们的打磨并不上心。这肯定不代表郑保瑞的能力,在更有野心的“正统”作品中,他展现出了更高的创作水准。比如他的上一部《命案》,技法丰富,表意完整,拥有着很高的导演能力。作品着重于“天命与人本性之不可逆”的合一,将二者始终结合起来。
仅仅是在《命案》的开篇,我们就可以看到郑保瑞的能力。林家栋和杨乐文的相逢就是天命的安排,上苍化作了一只黑猫---迷信里最富有不详寓意之物---从杨乐文手中跳下,又来到林家栋身边,此时远景的二人分处梯坎的不同层级,却彼此遥望,暗示了突破“不相识”之鸿沟的命运相交。
作为其相遇引子的,则是又一重的天命无情。林家栋替美美姐改死命,却因为上苍化身的雨而失败,美美姐随后被连环凶手杀死,一切都与上苍的雨有关:美美姐架不住法事是因为雨落入塑料蓬,杀手因为雨才用报纸遮,水让美美姐在报纸上的广告印到手上,引发杀手冲动,随后杀手从警察手里逃离也是因为警察被雨滑的路崴了脚。
天命是无情的,剥夺人的生命,就像杨乐文对此场景的进入也由“雨”引导,打湿了送外卖地址而走错到了死人房间。同时,这一切又是人自己的性格导致,美美姐性格暴躁才不遵守改命规矩,杨乐文则天生凶残,在看到尸体后兴奋异常,踏着鲜血,激发了走向灭亡终点的杀人欲望,与犯人的猫眼对视在侧面全景里几乎是在直接沟通,接收对方同样的凶暴本性诱导。
林家栋则同样如此。他为别人改命,但自己也陷于其中,与杨乐文的相遇导致前往墓园改其祖父坟的位置,随之看到了前女友的死讯,此后更是因泥石流(水)冲垮墓碑,被前女友父母指责,发作了自己的精神病遗传。他看似通晓命理,给杨乐文等人改命,实际上一切都是不可改的,他的所有努力甚至都不过是上天的安排,是走向各自结局的必经之路。没有杨乐文,他不可能发作精神病,而杨乐文也不可能在对他的失望中最终杀人,这是凶暴的本性,都是人的性格基因。
改天命就是改本性,林家栋似乎了解命理,却终究不能察知人类本性的复杂,因此也就改不了天命。天命和改本性都是逆先天而行,人类不可能驾驭推演的“火”,也窥探不了其他人的全部内心,包括林家栋,就像他对美美姐和杨乐文都无法完全掌控其对改命的行动一样 对于这一点,片名已经做了很好的揭示:片名亮出时,“命”字被横向放置,强调了与“案”的本质性区别,而非表面上的词汇意义。“命”是上天决定的命运,“案”则是本性导致的犯案,二者合一形成了“命案”这一结果行为。
郑保瑞无疑是一个喜欢“玩”的导演,而这一次的他则“玩”得依然尽兴。这并非集中于动作血腥度,而是对“动作解构”的设计与把玩。事实上,《九龙城寨》里的郑保瑞就是对姜文名言的完美契合:“为了这碟醋,我才包的这顿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