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守望,彼岸守护——解读奥斯卡获奖短片《父与女》
此岸守望,彼岸守护
——解读奥斯卡获奖短片《父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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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内心深处,《父与女》这部荣获第73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的作品,已经超越加藤久仁生的《回忆积木小屋》和山村浩二的《乡村医生》,成了我的最爱。
一方面,身为一位女儿的父亲,深感《父与女》所传递的父女情感令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另一方面,这部动画短片画面精致、故事紧凑,简洁明快地展现了父女之间的深厚情感,给予了我极大的想象空间。我能够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融入其中,进而衍生出丰富多样的解读。每位观众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
蒋勋有一本书叫“此时众生”,“此时”是此时此刻,而“众生”则是众多因缘和合而生的一切生命。此时此刻,世间生命繁多,感受亦是千差万别。我笔下的这篇解读,也不过是此刻万千思绪中微不足道的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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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短片瞬间产生很多疑问:父亲为何离开?他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女儿为何守望?她在守望什么等待什么?父亲的船最终为何搁浅在离岸不远处?女儿为何最终变年轻?……没有标准答案。我享受解读的多重可能性,每一处可能性的角落,都如同一个宝藏,蕴藏着无尽的想象。
作品中的主要角色只有两人,一直成长的小女孩和她一直怀念的父亲。
如同佛教中此岸与彼岸的隐喻,故事中的女儿与父亲各自置身于不同的维度。女儿身居人间四季之晖光,流转红尘之扰攘;父亲则遁入幽暗,沉醉沧海之浩渺。他们之间的关系,犹如唱片的A面与B面,各自独立却又相互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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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伊始,父亲与女儿在海畔并肩骑行,优哉游哉。盈溢父爱的出游,简朴温馨的日常,悄然拉开故事序幕。然而,毫无征兆地,父亲停下自行车,小女孩察觉后也旋即回头,轻捷地将车往回骑一小段,停靠在父亲身旁。
随后,父亲蹭了蹭女儿的头,独自迈向海边之舟。他望着广漠无垠的海面,回头看了眼女儿,又冲回来抱起她转了几圈,轻轻放下,依依惜别。
父亲登舟渐远,女儿在岸边来回奔走,目送父亲消失于天际。舒缓而略含悲怆之乐音,配之以无台词无旁白的呈现,直接触动观众的心。
从此,女儿过着平凡的A面人生;父亲则在看不见的B面,任凭观众虚构与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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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是明面,显耀之界——显山露水的现实世界。
红尘中的女儿,虽平淡却绚烂,活出幸福人生之貌:经历不大不小的风雨,与同学欢声笑语,坐男友的后座,丈夫陪伴儿女双全,中年行路沧桑,直至变成一个连自行车也奈何不得的老太太……人生的各个阶段,犹如西洋镜中的画面,一一在眼前铺展。而最后女儿返老还童的一幕,乃神来之笔,让人走马观花似的瞥见时光流转之景,如梦似影,恍若隔世。
过去与未来的转换,宛若瞬息之间。此时才发现人生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当看到故事里的女儿成长,仿佛看到岁月神偷;再看到女儿老得不成样子,感知到时间残酷。我之所以深有感触,正是因为看见时间及其所带来的磨损感。
故事中,父爱之影未曾显现;而现实之中,身为父亲的我亦时常缺席。或为繁忙之工作所牵绊,或为无谓之聚餐所困扰,抑或仅是形式之陪伴,凡此种种,皆使我心生愧疚。女儿越是纯真无邪,我的心底越是涌起无以名状的缥缈悲哀。我总是在不经意间目睹那份天真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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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树吟唱道:“像早前的天真梦想,被时光损毁。”童年的纯真,透着淡淡的忧愁;青春的热血,亦带有丝丝哀伤;即便安居乐业欢聚一堂,同样难掩其中悲凉。
时间磨损一切,损之又损,直至虚无。
何必为生命的某个片段而哭泣?君不见我们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短短八分多钟的观影,见证了女儿终其一生的幸福,却也目睹了生命的变迁。忽地,一切芳华逝去。这怎能不使观众内心深处涌起无尽的哀伤与孤寂呢?
蒋勋说:“真正的繁华,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警觉到繁华,惊叫起来,繁华已经逝去。”繁华如此,人生亦如是。或许,只有当我们真正意识到并珍视此刻的每一刹那,这里的风景,这里的情感,这里的思绪,它们才构成了真实的人生。然而,回首过往,我们或许会发现真正的人生,从来没有活出来过。
也许真正的人生,在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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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面】
B面是暗面,幽暗之域——隐匿于深邃暗巢的地域。若以平克·弗洛伊德的经典专辑名《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月之暗面)》来命名,亦是恰如其分。隐秘而伟大,是我对其内涵的理解。
那位消失在苍茫海洋深处的父亲,究竟踏向了何方?又为何一去不返?显然,人们能想到的,或许是他无情地离她而去,或许是为了生计而扬帆出海。然而,当女儿年华老去,意外地在海床深处发现那半截沉船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早已在海底沉睡。一场无声的事故夺走了他的生命。在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童年,幻化成小女孩,与父亲深情相拥,心中的遗憾得到释怀。一个完美而又心酸的答案,既揭示真相,又圆满了她的心灵。
但我仍想提出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正如“火星哥”所唱:“Talking to the Moon Tryna get to you.(对着月亮倾诉,想与你心灵相通。)”若父亲深爱其女,则须与女儿达到心灵的共鸣;而要实现这种共鸣,父亲需如向月亮倾诉般,在情感上保持微妙的距离。而这个故事则采用了更为艺术化和浪漫化的极端手法,即让父亲完全摒弃日常陪伴,转而投身于漫无边际的海洋。通过无尽的思念与无声的守护,来达成与女儿心灵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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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全身心投入于一项崇高的事业,譬如艺术。仿佛他置身于深邃的海底,与死神缔结了恒久的盟约。从“葬身之地即岸边”这一点,便能看出“出海即死亡”。这是一项视死如归的事业,从踏上船只的那一刻起,他便与死神融为一体。
而横无际涯的大海,不仅是一片绚烂夺目、深不见底的死亡之海,更是永恒的时间之海。身为艺术家的父亲,不拘泥于私情,而是怀揣着博大、悲悯与崇高的情怀,孤独地驾着小舟驶向“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间海。
既是幸福,也是悲哀。幸福在于他完全沉浸于自我理想的境界之中;而悲哀则在于他必须为此付出与世隔绝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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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心搞事业的人来说,理想境界是怎样的呢?毫无疑问就是在自己的领域里,冲锋陷阵、不断突破。如同乘风破浪的父亲,内心必定怀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凌云之志,否则如此深爱女儿的他又怎能割舍这片“温柔乡”呢?
而失去现实生活的父亲,只能永远活在女儿的记忆和向往里,仿佛置身虚空。但只要仍存在于女儿的记忆,他的精神便活着。父亲虽已不在,但已成了女儿精神上的父亲,伴其成长。女儿在海边往复徘徊,终其一生,守望以待,令观者深感其内心希望与绝望的交织。
海边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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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希望,用这希望之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不难想象,如果没有这样一份精神寄托,女儿或许早已放弃了对生活的希望。因此可以说,父亲并未真正离去,而是以某种无形的方式——也许是更为完美的方式——默默地陪伴着女儿。
所谓“冥冥之中有神明庇佑”,对于女儿而言,那位未曾露面的父亲,便是她心中的神明,她的坚定信仰,是她灵魂的归宿。最终,在翔集的海鸥之下,干涸的海床之上,她仿佛经历了一场时光轮回,化身为纯真无邪的小女孩,再度投入父亲温暖的怀抱。而这位“精神之父”,与其说他未曾现身,不如说他一直在深海的某个角落,暗里观察,暗里守护。
海上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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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过程中,我深切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我蓦然想到,若父亲不存在,或不高尚,或没有“作为父亲的样子”,甚至缺乏做人的基本底色,只会垂头丧气地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然后认命,如同一条永不翻身的咸鱼。那么女儿所处的现实世界也必将顷刻间崩溃瓦解。
父亲守护女儿的最佳方式,便是乘风破浪,便是冲锋陷阵,便是永不止步。并不断自省:你的热血哪去了?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曾言:“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我始终相信,月之暗面的那个父亲,是一个带有某种浪漫主义、英雄主义色彩的寂寞的觉醒者。在大多数人随波逐流的世界里,他在少有人走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又或者如同海子那样“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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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某个崇高的使命,他必须在迷茫的时间海中不断探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父亲离开此地,去彼地冲锋陷阵,大呼猛进,直至牺牲。这牺牲,或许是为了女儿,或许是为了更伟大的世界和平。总要有人挺身而出,为何不能是父亲呢?
父亲的事业如同神明,正因为他的永不露面,才显得神秘而伟大。他的存在渗透在每分每秒的时空中,看不见却无处不在,触摸不到却感受得到。只要父亲保持神秘的面纱,他便化身为祖先,升华为神明。女儿与父亲同在,实则与神明并肩。
精神父亲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姿态冲锋陷阵,即便面临牺牲也在所不惜!
你们都不醒来/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飞呢 ——海子
天命所归/飞翔乃定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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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讲个自己的故事:
每当我生日那天,母亲总是独自在绍兴老家那简朴的灶台前,虔诚地“请菩萨”。而我,因为工作或其他原因,往往身在他乡。母亲也从不主动联系我,而是会在灶台前精心准备仪式——点燃蜡烛,摆放供品,沉默不语地在心底向菩萨祈愿,佑我平安,护我周全。这一切,我都蒙在鼓里,直到而立之年才偶然看到这一幕,知晓这件事。
虽然我不知道神明是否真的庇佑我,但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母亲独特的守护。她用我看不见的方式,在一个空帆船般静谧的村庄里,举行爱的仪式——那如梦似幻的烛光,那昙花一现的火焰,那些光热曾抚我心。
从亲身经历中,我得出结论: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又一个三月如期而至,阳光突破云层,飞鸟掠过头顶,紫荆花依时而绽,我的年龄继续递增。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象母亲独自在暗淡的灶台边,默默地完成着那份小而温暖的仪式,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每当在脑海里推出母亲点蜡烛的手势,我心田某处被黑暗笼罩的一角,便会忽地闪动如同夏日萤火般淡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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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在圆木头上亲她
每一片木叶都是她的嘴唇
但你看不见她
你仍然看不见她
她仍在远处爱着你
——海子《大自然》
2024.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