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集中下的死胡同
先简要回顾一下皇权集中和宰辅失权的过程。 刘邦刚当上皇帝时,和当年的老兄弟一起在朝堂饮酒,喝醉后朝臣撒泼,拔剑砍御柱,刘三儿急切劝不下来,破口大骂。文帝继位前,看见太尉和群臣的诏书,商议要不要入长安当皇帝,底下的人竟然劝文帝说,这些老臣权又重,为人又奸滑,和他们打交道不一留神就没好下场,还不如当个自在的王爷,中尉宋昌力主,文帝才去当了皇帝。文帝一生谨慎持身,儿子景帝因为赌博龃龉打死吴王刘濞世子,文帝亲自向宗室请罪,这是皇权初生之时的景象。 到唐朝时,中央皇权集中已经进一步加强,宰相还有权重,与皇帝论事有座位,三公论道就是说的这样场景,太宗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又爱奢侈享乐,一提议修个新宫殿,百官奏疏就上来了,一点不客气数落皇帝,说皇帝不爱惜民力,后面还有算账的明细,一座宫殿等于多少中产之家的资产,李世民也没什么办法,看完了还得表彰奖励上疏的大臣。不过他乾刚独断,大臣进谏大臣的,自己该修还是要修,著名的谏臣魏征上了那样多的疏,太宗皇帝真正照办的虽然没几样,但面上还得哄着群臣们。魏征是李世民树立的谏臣标杆,但是看唐史,基本上在职责范围内,大臣都是敢上疏的。 五代十国时期,朝代流水一样换,反倒是宰相如铁打的营盘,相权重君权过轻,为尊高天子,北宋建立时宰相做了让步,由以前的三公坐而论道改为站着回话,虽然相较君权矮了一截,但养士的风气确定了,宰辅毕竟还有宰辅的架势。 宋太祖建国后,赵普当宰相,太祖要用人,赵普拟好名单交给宋太祖,赵普推荐的人是太祖素来厌恶的,太祖撕烂名册,将奏本丢在地下,反问赵普“这样的人朕怎么用的。”赵普也不回话,捡起来就走。隔几天太祖再问人选,赵普拿出奏本,还是原先的那本,只是粘好了,太祖看了还是生气的要命。赵普不慌不忙的回答,这个职位原是这个人合适,宋太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两宋的文臣不止有风骨,人物形象也极其轩昂,国家养士,士的风骨反过来也在正国家形象,两宋文臣还极有家国情怀,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喟叹的范仲淹,也并不是以此作为给皇帝上疏的马屁话,他是真觉得自己对天下苍生有一份义务。两宋著名的奸臣,看奸臣传,其实也有其风骨,和别的朝代比还是有可取之处。 到明代这样的朝臣便极为少见了,废除宰相制度,宰相只是失权,廷杖制度便让朝臣失了位,以前要处死士大夫,除了罪大恶极,别的都是赐死,让其自杀,留存双方体面。裤子一脱,按着就打,朝臣哪还有尊严可言。那棒子打的哪里是肉体呢,更是士大夫的体面。体面失了,直臣便真的少了,尸位素餐的人就多了。以国士待和以奴才待,本身的反馈是不同的。廷杖制度是明代承袭的元朝,朱元璋白衣起家,并不懂许多制度的深层意义,建朝伊始,先拿着元朝的制度用,有一个调整的过程。这其实无可厚非,但他是强势的君主,又过于疑心重,一意加强君权,廷杖便成了手中的利器。其实廷杖初设是蒙元早期奴隶制度的缩影,蒙元起家前,贵族家中办事的都是家奴,家奴事情做不好,扯下马来打一顿鞭子一顿板子,打完了接着办事,这一套用在家奴身上没问题,可用在朝臣身上怎么行呢?儒家思想的其中一大特点便是节气驱使,没有节气,没有风骨,儒家思想打造出的大臣就没了骨头,骨头没有,天下事也不再是己任,还能推行的了什么政策?皇帝不在乎,大臣尸位素餐就尸位素餐,正好自己巩固了权力,用厂卫制度一样的统治,朱元璋时期是锦衣卫,朱棣时期东厂锦衣卫并行,乃至其后西厂设立,其实都没有差别,还是恐怖统治那一套。 朱元璋朱棣作风强悍,身体也好,吃的住,子孙就玩不动这个标准。还得有个还权的过程,权力还不回内阁,便分向内监,朝臣不愿意就此放弃,内外之争伏笔便埋下了,因此明代党争是自始至终的,这个大前提在才知道海瑞向嘉靖上疏的不容易。 在西汉,海瑞这样的疏不稀罕,坐而论道宰辅能直接批评皇帝,宰辅苛责皇帝,内朝官代皇帝下跪赔礼,明朝内阁成员要是有精研西汉制度的,不知会做何想。在唐代,也不稀罕,皇帝被群臣逼的没办法,就会退回内宫去,发了火再议就是。宋代就要看皇帝了,不过至重也只是流放。到明代就需要巨大的勇气,这是皇权集中下的士大夫被打断脊梁的过程。在大家都能站起来的时候,直字不稀奇,在大家都趴下甚至断了脊梁时,直字就显得难能可贵,这是历史上海瑞的高明处,也是小说中海瑞让人尊重的地方。 海瑞只是直,不是愚,话虽然说的不好听,但最后还是免不得拍皇帝马屁,事情办好仅在皇帝一振作间尔,当然这不是海瑞的问题,不那么说,一者皇帝可能听不进去,二者没有那一段可能历史上的海瑞也活不下去,也就没有这本小说了。嘉靖皇帝刚看了海瑞的奏折确实气的不行,高喊着让锦衣卫逮捕海瑞,免得海瑞跑了,但很快气就消了,自己捡起来又看了几遍,他其实心里也明白,海瑞是真的为了他的江山。但他的处理也并不高明,搁置海瑞问题,将海瑞下狱,历史上如果不是嘉靖死的恰是时候,海瑞身体也好,恐怕海瑞不能活着出来,明代的沼狱能是什么好地方?光是关押着都要受大罪,海瑞不容易。 刘和平为了突出这一对君臣的相知,让朱七和齐大柱代为照顾,其实知海瑞已经体现在默默捡起奏疏,没有当即杀掉这件事了,不要这个安排更好。嘉靖知海瑞又知的不那么深刻,搁置该问题,本身就是体现,这对海瑞来说才是最大的悲剧,一片丹心付之东流,碧血洒到白练上,只能默默看着那碧血渐渐干涸,那是海瑞的悲剧,也是严嵩、徐阶、张居正等人的悲剧,更是大明朝的悲剧。 回到小说里,1566的主线其实就一条,如果皇帝是国家最大的贪官怎么办?小说里严党认识到了这一点,清流认识到了这一点,下场党争的每一位或多或少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开篇嘉靖吟诗“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皇权皇帝就是那盛载水的瓶子,容纳白云的青天。瓶破水流,天倾云散,这瓶这天是朝臣怎么也不能触及的。 这是对皇权本身的批判,高高在上不意味着光明圣大,高高在上只是皇权贪婪与虚伪的遮羞布,用人也不是为了苍生的利益,都是皇权攫取利益的手段。严党是皇权攫取财富的工具,清流是皇权攫取名利的工具。贪利的朝臣不为皇权所容,贪名的朝臣也不为皇权所容,这是皇权的本质。 聪明的朝臣在皇权的框架内倾轨,严党攫取民利输送皇权,清流就卖力打断向皇权输送利益的过程,专以严党攫利为口实斗争,斗倒严党,清流便抓住了攫取利益这一手段。清流攫取民意输送皇权,严党就搞臭你的清誉,让你自辩不能,不能向皇帝输送名利的清流对皇权本身也是没有价值的。朝臣两分,以利的一方,以名的一方,斗来斗去,为的都是胜出的一方把利也抓住,名也抓住,若两者都抓住,皇权便衰弱了,皇帝不想某一方真正胜出。因此在改蹈为桑的一线,严党的人用,清流的人也用。 朝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知道皇帝的手段,但依然孜孜不倦以求,名利动人心,严嵩虽然在嘉靖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出了皇宫他的权势便能让家宅对面茶楼的店伴蔑视地方大员。地方总督来面见,门子不放行,任你再大的官也只能回去,权势之煊赫,谁又不想要呢?严嵩一句历来造反的都是种地的,没听过商人能翻了天去,浙商便要财破家毁,这样的权势谁能不动心?皇帝贪名贪财,朝臣一样贪名贪财。要指出这一点的天下第一疏的上书人便要弃国弃家,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者,便要放弃打着家国幌子贪名贪利;无父无君者,便要搁置纲常伦理那一套,之所以说搁置,是因为海瑞对嘉靖到底有一种纲常伦理式的纯粹感情,他宁肯暂时背负不孝不忠的声誉,也希望嘉靖能听进去他的规劝,在一振作间革除大明积弊,内在反而是一种大忠大孝。 从汉代起,即有此一问,当父亲有过时,儿子该怎样劝谏。最初的道理是小过则隐,过失小随他去吧,因孝的理念,儿子怎能置喙父亲,反过来说,置喙行为本身倒是大过了。而遇见父亲真正有大过,也不能直谏,要委屈委婉,最好是不劝,儿子想办法帮父亲善后,让父亲自己真正醒悟,这样既能保存孝道,又能兼顾父亲名誉,还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三全其美。这是理论上的逻辑,可如何做到三全其美呢?正因为三全不能其美,这个问题才由汉代直讨论到明清,还是没有定论。朱子注疏后,理学盛行,这个问题几乎不具有讨论的价值,不管父亲过恶如何,儿子都该隐,道理上一刀切,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被这个问题所困的孝子们,只能不断迂回找解决办法。当这个父等同于君时,就造成了事实上的隐君之恶,君父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臣子。嘉靖的孙子万历到天坛祈雨后,内阁上疏便称都是大臣们不中用,理解不了皇帝的苦心,更兼有一些不肖的朝臣刻薄天恩,致使民怨沸腾上达于天,以至于上苍降下干旱警示,完全不敢提皇帝的问题。 这些聪明的朝臣太知道利害得失了,谋得多行的少,先以己利谋,再以皇权利益谋,唯独没有为民利谋。因此这样聪明的优秀头脑相置一室才成了结结实实的灾难,也回答了为何这么多聪明人治国理政还治不好这个国家的疑问。海瑞弃国弃家的上疏,正是放弃了谋己身后的士大夫本身一振作尔,是向这潭死水中投掷下的一块石子,激起涟漪,却又撼动不了根本,最终只能沉沉埋进深潭中。 海瑞上疏了,但是无济于事,不仅皇帝听不进去,大臣也听不进去,皇帝不会承认自己的贪名贪利,大臣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全部所为毫无意义。一腔孤愤无处排解,只会让这种强烈的责任心走向极端。历史上,在万历朝,海瑞还有出场,还会掀起更大的涟漪,那时他上奏希望朝廷恢复祖制,贪墨白银六十两以上剥皮实草,这样的建议如此不近人情,不进人心,以至于皇帝看过后也哂笑,觉得这个老臣的榆木脑袋不可理喻。朝臣看清风向,纷纷上疏,纵论海瑞的疏也是贪名行为,使之全无用处,海瑞在官场中处处受排挤,处处被刁难,官终于做不得了,只能愤懑不平的喊满朝皆妇人,到这一步,他其实也深深地被官场名的思想套牢了,一步一步,他的谏疏不仅不再实用,且已经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因为那是不合时宜的,不合时宜到已经脱离了必要人情的限度。 这是海瑞的悲剧,是皇权之恶所结的苦果,也明白的说明了集权国家到最后所进入的死路,当绝对的权力最终演变成贪名贪利,整个权力运行的框架将变成一架巨大的不同层级的攫取名和利的机器,绝对的权力获得大名利,依附于其上的官僚攫取到小名利,而最终社会在这样的机器碾压下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