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真相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没有真相，只有阐述。
——尼采
身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第一次独自看电影的经历献给了《坠落的审判》，这不可不说是一种缘分。根据我从互联网所了解收集到的信息来看，这部电影本身以及“北大首映礼”所引发的讨论，与女性主义息息相关。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坠落的审判》不过是一部女性导演关于女性主义的作品，实在是狭隘且偏激的。（本人在观影前对这部电影的想象也仅局限于此）女性主义作为一个解读本片的角度，确实是很好的一个切口，但这完全不足以囊括本片的全部。
对生活的审判、真相的坠落，对真相的审判、生活的坠落，从而引发的真相与生活的矛盾，才是我认为本片所揭示的更为本质的时代问题。（尤其是在信息时代众说纷纭迷雾重重的互联网环境下）
整部影片以法庭审判为主轴线，带领观众进行对丈夫死亡真相的思考：丈夫究竟是自杀，还是被妻子所杀？如果是自杀，妻子是否对结果负有责任？
影片最后并没有向我们展示这个真相，孩子在最后一场听证会上讲述了一个关于爸爸和导盲犬的故事，无论这是不是伪证，我们能够确定的是，孩子作出了他的选择——放弃对于真相的探寻，拥抱终将继续的生活。
真相重要吗？真相当然重要。《看见》里有这样一段话：“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着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让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能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可当我们努力追寻真相却只能让自己越来越痛不欲生之时，回归当下的生活成为了一种可能的选择。（说得犀利一点，这种选择实际上是不得不，也即别无选择）况且追寻真相的过程本就漏洞百出，我们以自己的个人生命经验和所掌握的细节信息试图去描摹整个事件的全貌，将自己的主观想象强加于客观事实，无论表面如何粉饰，实际都只是一种理性的非理性。
沉溺于追寻真相的执念而忘记生活本身，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一件事。
同样的矛盾我们可以在《河边的错误》和《局外人》中找到踪迹。在前者的叙事中，男主认为多人死亡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凶手，一定有一个真相，他不相信一切只是偶然，他认为所有事情之间一定有一个隐匿的因果，这种想法让他备受折磨；在后者的故事中，默尔索因为在妈妈的葬礼上没有哭泣，没有表现出十分悲恸的情绪，而被众人怀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这被作为他杀害了阿拉伯人的“铁证”之一。
在这两部不同时代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同一个主题，那就是关于真相与生活的矛盾。无论是《河边的错误》中的男主，还是《局外人》中的众人，他们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以个人生活经验去揣测真相，并认为这样层层推理、环环相扣的真相就是生活本身。
而令人沮丧的是，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偶然性、突发性，个人的情绪是千变万化难以捉摸的，可能上一秒看上去还平静如水的人，下一秒就会冲向窗台跳楼自杀，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心里发生了怎样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只能从他生前的社会关系和性格特点来完成对真相的猜测，这就又会进入真相与生活矛盾的怪圈，只要没掌握足以还原事件全貌的关键证据，猜测就始终只能为猜测。
我提出的解法是：尽可能掌握多的信息，并致力于寻找关键证据，辅之以严丝合缝的逻辑与明暗兼听的视角，警惕个人经验对真相的想象。如果实在无法得到确定的真相，不妨转身离开思维的世界，拥抱当下真实的生活。这也是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妻子抱着狗沉睡的意味所在。我也终于理解了《河边的错误》结尾男主和妻子以及孩子快乐生活的镜头。
如果说真相与生活的矛盾是这部电影的根本矛盾，那性别倒置的视角则起到了放大这个矛盾的作用，由此带出了本片的次要矛盾——女性主义与父权制的矛盾。（这两个矛盾到底谁更重要见仁见智）Taylor Swift在她的歌曲《Midnight Rain》中的一句歌词是这个矛盾很好的注脚：“He wanted a bride,I was making my own name.Chasing that fame,he stayed the same.（他愿我冠于他姓，我一心名扬四海。我追名逐利，他始终如一）”
这是另一种坠落，亲密关系的坠落；这也是另一种审判，对于婚姻的审判。全片的高潮是丈夫和妻子的吵架戏，看得人酣畅淋漓。妻子在情绪如此激动的状态下还能有条不紊地输出对于丈夫的指控，并且乍听起来还挺有道理，不得不叫人五体投地。
但是，正如我指出的那样，我们要对真相保持警惕，我们同样也要对二人的不同立场保持警惕。我下意识地是偏向妻子的立场的，“是啊难道你自己不上进还要怪我？”但在这样的念头涌现之时，我提醒自己要保持一个辩证的态度来审视这场吵架。（可能女性主义者会容易怜悯同情女性？但这跟父权制高高在上漠视女性的生存现实而强调男性权利又有何区别？我需要谨慎又谨慎，思辨再思辨）
丈夫处于的是一个传统女性在家庭中所在的地位，不仅需要外出工作，还要承担绝大部分的家务劳动，包括照顾孩子、打扫卫生、采购生活用品······而妻子在事业上大获成功，书一本接着一本出版，这引发了丈夫的嫉妒，由此解释了影片一开始丈夫在楼上放音乐打断妻子和学生谈话的原因——“我在这辛苦工作，凭什么你可以坐在下面和暧昧对象谈天说地？”
我需要指出一个有趣的点：如果坠楼的人是妻子，是否大众会认为这是容易理解的？女人就是敏感的、感情用事的、非理性的，所以在家庭和事业的双重负担下无法忍受，最终选择自杀。而一旦这个角色换成男性，人们就会想，男人应该会更坚强一点，那他自杀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由此，被妻子杀害，这成为了一个更具备说服力的答案。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心理医生和检察官采取的就是这种立场。
然而健康的爱情绝对不是相互嫉妒的，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两个人应该是势均力敌、共同成长的，你走得慢，我拉你一把，两个人应该是互相体谅的。（参照bkpp，夹带私货了哈哈哈）所以我们可以说，影片里的丈夫和妻子之间的爱情早已被琐碎的生活消磨殆尽，婚姻成了一具空壳，孩子成了维系二人关系的纽带。（这得给孩子多大的压力啊）但又是完全没有爱了吗？也不是。情感惯性这种东西十分可怕，所以“剪不断，理还乱”，最初山盟海誓的浪漫爱情最后只余一地鸡毛。
这样的矛盾在往后的社会现实生活将会以各式各样的形式复现，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正在逐渐崩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复杂的家庭分工，不过，如果我们所认为的进步仅仅是如影片中传统女性占据传统男性的地位，开启对丈夫的新一轮压迫（当然妻子也不是完全的压榨者，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那这就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进步。这也回应了最大多数人对于女性主义的误解：“女人反过来压榨男人，或者让女人获得和男人一样的权力与地位。”而这样的误解表明的不过是一种“新父权制”，真正的女性主义所倡导的，是让弱者以弱者的姿态得到尊重，每个人都能在社会中获得个性化的发展，不再要求任何人成为别的什么人、压迫别的什么人、取悦别的什么人。
我们所需要做的，从来都只是取悦自己。连自己都开心不起来，我不明白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前些天，北大一场《坠落的审判》首映礼在互联网上引发了轩然大波。这场首映礼简直就是对这部电影完美的注脚。董强和陈铭对于台上女性以及台下学生的审判，以及反过来台上女性和台下学生对于他们二人的审判，是这场闹剧的两个层面。
先说前者，董强对于导演年龄的“玩笑”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显示出他的傲慢和不屑，更别说他在会后发的朋友圈的最后一句话又再次提及导演的年龄。他让人最不适的一点就在于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自认为成就颇丰，所以无论是年轻的导演还是台下的学生，都应该听他讲话，让他来教大家做事。并且他还提到他不喜欢看一部电影一上来就进入关于性别议题的讨论，而更喜欢讨论一些更加“深刻而本质”的问题。我来反驳一下他吧，（真的受不了他了主要是）首先，在场没有任何人“一上来”就在讨论性别议题，其次，觉得性别议题是次要的，其他某些问题更加本质的观点本身就是片面的，一个关乎世界上一半生命权利的议题，怎么就是次要甚至不重要的呢？（更别说女性主义其实是关乎所有人的思想）董强在首映礼的当晚，简直就是父权制的完美化身。以他为代表的一些男性学者对性别议题的漠不关心，无论这种漠视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均显示出他们以自我为中心（也就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傲慢姿态。而陈铭，作为一个推进流程的主持人，明显话太多（且讲得很绕），以至于引发台下学生的不满，要求让导演多说。（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中国，映后分享会就那么有限的一两个小时，你还在那呱呱呱半天）
再说后者，首先夸夸我们的翻译缴蕊，十分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一点也没抢风头。（这里拉踩一下陈铭，上春山就是前车之鉴）戴锦华老师作为被邀请的嘉宾，也是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完成了提问与分享。（这里拉踩一下董强，戴老师提了个关于女性主义的问题并获得台下同学们的掌声喝彩，你就说你不喜欢一上来就谈这个，后面又试图以法语提问扳回一城，真的是太不成熟了，打雷在《Norman Fucking Rockwell》里唱道的：“Goddamn，man-child”可以视作对这种行为的完美讽刺）导演应该也没想到她初次的中国之行便能收获如此多的灵感吧？
父权制审判女性，而女性主义需要做的，绝不是简单地审判回去。（事实上这也难以操作）女性主义的视角在主流社会中是严重缺失的，先得让女性被“看见”，让女性的生活经验展现在大众的面前，让女性观察世界的角度更多地被呈现。《看不见的女性》里提出，很多时候可能并非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男性在主动迫害女性，只是由于女性生活数据长期的缺失，让女性被“忘记”了，这个世界习惯了优先考虑男人的权益，是时候做出改变了！不只男人是“人”，女人同样是“人”，既然是“人”，就有生为人的权利和自由。
最后，我想谈谈《坠落的审判》对于我的创作的启发。在影片的最开始，学生向妻子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认为一个人只能从其真实经历中获取写作灵感吗？”如此简短的提问道出了一个令我长久以来感到不安的困惑——写作到底基于什么？4月19日，Taylor Swift释出了她的最新专辑《The Tortured Poets Department》，说实话，我最初对这张专辑感到失望，借用他人的一段评论：“她沉浸于自己的文字、那些生活细节以及这些东西给她带来的成功的过程中，这一类文字和创作里的那种‘必然的宿命感’已经开始影响到她对真实生活的认知了，于是她似乎开始以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有因必有果的。”（这又可以回扣到上文对于真相和生活的讨论）小红书的一个评论说得更为戏谑直接：“姐飘了，把发专辑当发朋友圈了。”我们对《folklore》的喜爱，很大程度上（虽然可能很多人没意识到）是源于Taylor在这张专辑中“克制的表达”，细节有吗？细节当然有，这可是Taylor的标志所在，但都是点到为止。比起《TTPD》，《folklore》显然更具备诗意美，凝练的语言、收敛的情感、传神的意境，（尤其是《folklore》虚构了一个三角恋的故事，这正是这张专辑的高明之处）相较之下，《TTPD》未免显得有些琐碎。
拉回来，再写下去就要变成《TTPD》的乐评了。（笑）提到这张专辑，我真正想传达的是：艺术源于生活，但艺术之所以为艺术，正在于它对生活的提炼，这也正是它高于生活的根本所在。我个人的创作，灵感确实几乎来源于我的真实生活经历，换句话说，我的创作方式与《TTPD》并没任何本质的不同，但我已然厌倦了这种通过审视生活、回忆过往来进行创作的方式，至于一个人是否只能根据其自身经历来获取写作灵感，我想我目前还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我本人也深受其局限。
身处后疫情时代，《坠落的审判》所带来的反思无疑是必要的，在经历了巨大的伤痛之后，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破局？这是一个值得思考再思考的问题。不过，在思考之余，也不要忘记回归真实的生活，这算是本片给我最大的启发吧。
- 导演: 茹斯汀·特里耶
- 主演: 桑德拉·惠勒 / 斯万·阿劳德 / 米洛·马查多·格拉纳
- 类型: 剧情 / 家庭
- 地区: 法国
- 上映: 2023-05-21(戛纳电影节) / 2023-08-23(法国) / 2024-03-29(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