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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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后(音像店摆了张海报),库布里克像是处在对人类冷漠的巅峰状态,无论超广角还是大特写,都像在泯灭人之间的温情,没有情感,没有阿伦特强调的共同体,只有暴虐-惩罚、自由-控制、漠视-利用的两极震荡,which超越了善恶的二元叙事,成为人类怎么搞坏自己的讽刺性写照,在反乌托邦意义上,说是厌人类也不算过分。
本片借着伯吉斯的文本,对控制->异常的母题做了次总清算,其中现代性以艺术和科学两种极致的表现形式捕获人物,前者光怪陆离仿佛激发犯罪灵感的行为艺术,后者则白衣登堂入室接管犯罪的惩罚。虽然有疑似都柏林的外景,但名场面都是室内装置(讲真谁会在家里挂满这种性意味的画),一种荒诞如福尔马林的腔体——单点强光源直射人物,亮如白昼(以至于主角楼梯和作家客厅都是反打过来,才看到不是窗而是墙),这种探照灯布光强化了整个布景的人工感,解读意味就很丰富了(机械、车祸、舞台、手术室),人性全在于马尔科姆那令人过目难忘的脸(25年后《猜火车》的麦克格雷格依稀重现),这个选角乃至假睫毛造型无疑是20世纪影史时刻,既邪恶又天真(除了化用俄语的黑话,主角也用反复叠词模拟巨婴感),鼻眼还有点像贝多芬,马尔科姆整个人的松弛(看三场戏:一屁股坐在迪姆身上,运河边突然甩棍,转院时夸张滑稽的立正),如同一种肌体特效,渲染了这个僵硬故事的人味,拉近了和我们的距离(如闻其声 “Brother!”),作为对比,作家就是一张典型的《闪灵》脸,和其他角色一起让我们感到非人性化的层峦叠嶂。
重看我觉得出院后的情节过于曲折,影响节奏,稀释了“睁眼治疗”的讽刺快感,但可能恰恰是这种一波三折,使得“恢复”成为一场漫长的对位,既对位第一幕的“行为艺术”,也对位传统道德感化故事的“偿还”或“救赎”弧光——人物回到原地,见到故人,但得到的不是和解,而是异化了的报复,电影在这种令人不适的快感中抵达现代性的荒漠:用技术解决人性,用理性管理暴力,用贝多芬污名化了贝多芬——就像20世纪的教训,我们最终要为某些挟持现代性的邪恶才华买单。
观看《发条橙》绝对算不上令人愉悦的体验,观众比泪目圆睁的Alec好多少,取决于你对银幕暴力与裸露的接受程度,以及对导演意图的判断,从道德立场上,你看不出库布里克在肯定什么,或者怜悯什么,影片就像某种表情恐怖秀,由一连串乖张、诡异、畸形的人类境遇连接,似乎要从笑、哭这些表情里挖掘我们未曾体验过的东西,比起建制主义者,他看起来更接近尼采、福柯,比原著伯吉斯更甚,比如作家小队复仇播放贝九,采取了开场一样的缓慢变焦镜头,这点可看出库布里克不相信什么道德阶梯,所有人都一样,可悲地受自己的恐惧与欲望驱使,做出别无二致的恶行。也很难说库布里克是那种“复原物质现实”的导演,我看说“精神扭曲物质现实”还差不多。
不过,在经历了帕索里尼、哈内克、拉斯冯提尔乃至snuff video后的今天,库布里克的离经叛道似乎也变得温和了,至少有一种游戏和卡通感,不用提一看就知的假血假打假做,最暴力的用生殖器艺术品戳脸一幕直接用了漫画表现。有时我想用邪恶漫画家来形容库布里克:总是剥下文明画皮,袒露人类扭曲的嘴脸,嘲弄被高贵谎言遮蔽的东西,无论是进犯的兽性还是恐惧的本能。纵观库布里克的作品序列,像一条冰冷的长廊,其中人类面孔与意象符号进行着暧昧的斗争,比如巨婴之眸与HAL之镜,叼雪茄的嘴与飞出的核弹,卡在门里的牙齿与斧子,这些混杂着噩梦与快感的时刻,像标本浸泡在福尔马林般清晰、干净的影像中。
当然,无论库布里克还是伯吉斯,都显得too privileged to imagine个人暴力和系统暴力还能叠加起来,机械发条和多汁橘子还能互相融合,成为杨绛写的“通了电的机器人”,或者把“武”带入批判(恰好是中学生发起的),乃至在另一位科幻作家笔下,成为邀请地外文明介入的缘由。
BTW 简介说“边听贝多芬的交响曲边奸淫女性”是原著情节,影片中真正in & out场面配乐要么是《雨中曲》,要么是威廉退尔序曲。倒是作家家里的门铃声,用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首乐章动机,即命运来敲门的那个主题,而在原著小说中,那位作家在写的小说标题就是《发条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