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哪里?我一度无法回答
台词课第一要义——不要让角色成为导演的传声筒。我克制克制再克制,但还是忍不住让阿涛替我说出了那句:“你现在长大了,爸爸妈妈的家,都不是你的家。”
家是一个过于日常的词汇,又具体又宽泛。具体到就是我们晚上会回去睡觉的那个地方,宽泛到意指心之所向,宽泛到对很多人而言,是模糊的。
家这样一个听上去理应提供安全感的固定的地方,在现代社会却是流动的。
我的原生家庭变故太多,家族生意大起大落,四年级从富二代变成负二代,世态炎凉尽收眼底,父母也离婚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我像个拖油瓶,在父、母、亲戚间的家庭场所中被拉去推来,格格不入。至今还能听见记忆中,十一岁的自己轻声在角落中说:我没有家了。
父母曾经太成功了,以至于对我的爱,不免有条件。我必须时刻努力,保持优秀,不负他们的期望。但外婆自始至终是对我不离不弃的,无论我拍电影,还是去工厂打工,她都会一样地把我视为她的孩子。她一直告诉我:不管爸爸妈妈好还是不好,有钱还是没钱,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要去惦记他们的东西,你想要什么,要靠自己去创造。
所以跟阿涛一样,我要去找到我的家。
十七岁的我辍学,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无论如何,我要拍电影。一开始拍纪录片,是我认识世界的方式。采访提纲是再合理不过的搭讪方式,我对这个世界这么好奇,这么想要知道周遭每个人的想法,想要走遍大江南北,想要广交天下朋友。
那些年,穷苦落魄,却无比自由。宇宙反馈给我非凡的幸运,让我认识了我的爱人卡卡。我们三观一致,无话不说,成为最亲密的创作伙伴。我们在大理租了个老院子,收拾清爽,置办家具,沮丧欢欣都一起度过。
大理的生活太过于舒适,舒适到几乎静止,舒适到也叫我感到不自由了。于是,我又回到浙江,回到故乡的村庄。在包邮区,我们又能保持乡村的慢生活节奏,又能参与到时代的进程。
经过那么多年的漂泊,我总算明白了这片土地对我而言的意义。家是我出发和回去的地方。日日夜夜在家,察觉不到家的珍贵。只有离开过,才懂得回家的滋味。
如果说家承载了游子的记忆,故土就承载了家的记忆。我从这里出发,去全国各地拍摄,学会对甲方卑躬屈膝,学会人情世故,学会一遍遍地推销自己的作品,把真心反复掏出来在太阳底下暴晒,直到少年的锐角被磨得圆滑有弹性。
但是回到家里,我就又可以切换回简单模式了。我喜欢跟电脑待在一起,打字,写作,剪片子。一个接一个的夜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天就亮了。我托着疲惫的身躯,走进镇上的面馆,吃一碗童年味道的虾鱼面。周遭的人操着乡音大声说话,聊最与生活相关的多少钱一斤的事,爆发出爽朗而饱满的笑声。叫卖新鲜蔬菜鱼虾的老头老太太们,好像比年轻人还拥有朝气。这一切都让我的精神聚集,扎扎实实地触摸到生活的本质。
在恭喜或告慰之余,回顾不多不少的一些情谊,交换各自生活的一些信息。有时在他们口中得知一些生动的往昔追忆,甚至可以一路追溯到清朝出生的太爷爷。面对长辈对我人生的指点,早就不去反驳,只是微笑接受。然后依旧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在外婆的菜园里,在溪街对过的茶摊,我意识到自己依旧属于这里,属于这些来往的船只,属于每年都冒出来的春笋。
所以我要拍一部电影,记住故乡,记住外婆,记住在路上寻找家的每一个疲惫的灵魂,记住他们的勇气,以及我们所需要的宽慰。
至于过程的艰辛,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总归还是得到的帮助与幸运更多。电影也拍出来了,外婆也看到了电影,她很高兴老家被永远地记忆下来了,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仿佛最俗套的励志故事。
而我,在电影上映前的这一天,还能说些什么,来邀请观众走进电影院呢?从创投开始,就一遍遍地讲述这个故事,跟潜在的投资人讲,跟演员讲,跟主创讲,在映后交流跟观众讲,在采访中讲,讲了不知有几百遍,真话也成了套话了。
好在,电影还是最初的样子,包含着故乡河流和外婆的笑容所给我的全部力量。所以,让电影说吧!她一定比我说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