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视角解读宫崎骏动画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少年牧真人在二战美军空袭的大火中失去了妈妈，爸爸与妈妈的妹妹结婚，并带真人离开东京，回到两任妻子所在家族的老家大宅，同时也是他新工厂的所在地。在这里，真人开始了一段在异世界的奇异故事。

而这个异世界，以一个心理人的视角来看，就是主角真人的内在心理世界。

这个故事，其实真正讲的是真人在少年时期如何走过丧母之痛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系列困境的心理历程。

一 创伤疗愈

故事的一开头，是妈妈丧生于空袭造成的大火。真人对此呈现出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表现为在重大创伤性事件后出现一些列特征性症状。

患者以各种形式重新体验创伤性事件，有驱之不去的闯入性回忆，频频出现的痛苦梦境，有时患者仿佛又完全身临创伤性事件发生时的情境，重新表现出事件发生时所伴发的各种情感，称为闪回（flash back）。】

真人亲眼目睹了的妈妈丧生大火的场景，这是他的刺激源，此后他多次在梦境中，甚至在暂时的失神中闪回当时场景；对于此相关的父亲和后妈（同时也是小姨）不愿沟通。

这些都是很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表现。

另外，他无法融入转学后的同学群体，和同学打架后宁可自己砸破脑袋以回避去学校。这可算是症状泛化影响到正常社会生活了。

而且，在苍鹭一再出现，告知他“妈妈没有死，在等着你去救她”这个信息之后，湖边所有的青蛙爬上他的身体，所有的鱼都来到水面，一起催眠般地呼唤他“来吧，来吧”，这个场景其实是很典型的幻觉。

如果刨去动画片的想象化处理手法，那么其实算是很严重的精神病性症状。

虽然人人都想了解自我，但在一开始，我们并不敢真正走向那片未知的黑暗。往往都是因为创伤留下的痛苦一再出现，泛化扩大到再也无法忽视和忍受，我们才会在反复逃避无效之后，终于跨出那一步。

二 对内在世界的探索和整合

在刚来到大宅的时候，少年真人身上有着许多深刻又矛盾的感情，比如对妈妈深刻的爱与对那场大火的恐惧，对爸爸的依恋和反感，对小姨（也是后妈）的抵触和牵挂，对苍鹭的好奇和警惕，对古堡的兴趣和恐惧……

它们同时存在，又无法互相调和，在他内心引发了剧烈的冲突，终于推动他走上探索之路，来到古堡，也是他内心世界的大门前。

为什么说古堡中的世界是真人的内心世界，很重要的一个线索就是真人前往古堡中世界的途径和方式。

古堡在黑暗森林中，前往那里需要走过漫长又黑暗的路。这是很典型的对潜意识世界的隐喻。

真人进入到古堡中，通过了一些挑战后，继续前往下一层世界时，是通过下陷的方式。这也是很典型的梦境状态或者催眠状态下进入更深层的潜意识时的意象。

在随后来到的海岛世界中，随真人一同前往的雾子婆婆回到了年轻的状态，真人的妈妈火美在这个世界是少女的年纪；

与此同时舅公、夏子和真人自己则仍然是现实世界中的年龄与状态。

这也是很典型的潜意识世界中的特征：模糊的时间线，并行的人生状态。

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个微信签名“心灵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你不会想要一个人去到那里。”。

真人对自己潜意识世界的探索并非独自前往的，而是带着一系列对他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的分身或者特质一同前往的。

这些分身或者特质都存在着对立和矛盾的成分，需要他在这个过程中理解、接受并加以整合。

比如妈妈，她既是真人心中无辜丧失战火，需要他拯救的母亲久子，也是会在火焰中现身，操纵火焰施展超能力的火美大人。

比如雾子，她既是大宅里怯懦胆小，忠心又有点小贪心的帮佣老婆婆，又是大海上勇猛的女水手，独自一人在惊涛骇浪之中驾船捕鲸，帮助岛上许多其他未成形的灵魂（尚未投胎的哇啦哇啦）。

比如后母夏子，她既是柔弱的孕妇，又能挽弓射箭驱散迷阵；既关心保护侄子真人，又有一些疏离和隔膜 ；

发现真人不顾自身危险前来塔中救自己时，既发自内心说“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又一心想要让他赶快逃出去，平安回到现实世界。

还有苍鹭，他既是邪恶恼人的引诱者，也是善良无害的信使；既是谎话连篇的骗子，也是赤胆忠心的同伴；既有修长脖颈宽大翅膀的“力与美的姿态”，也有老头脸加蜜蜂般小翅膀的滑稽和无力。

包括异世界中的鹈鹕，它们吞食即将投胎的哇啦哇啦，看似邪恶凶残，然而它们也有自身的囿限，被困于这片被诅咒般的海域，只能称为被设定的食物链的一环。

这些对立的角色，矛盾的感情，都同时存在于真人的内心世界中，他只能通过自身的感受和体验进行接纳和整合，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自我角色的同一性。

关于真人的名字，影片中有通过其他角色之口做了解析，意为“真正的人”，那么真人这个角色时有着凝缩的象征意义。

舅公从现实世界神隐，以天外来石为基础，穷其一生建立了一座美仑美幻的幻想世界，并希望有人能继承他的角色，建立一个新的“最富足、和平、美好的世界”。

这样的幻想世界虽然美好，然而封闭且脱离现实，已实现了内在整合的真人拒绝了这一邀请，从崩塌的幻想世界中逃离，回到了现实世界。

世界上少了一个神隐者，不过多了一个在现实世界勇敢前行的更加成熟的个体。

所谓自我成长，就是这样：进入到潜意识的黑森林，发现内在的幻想世界，寻觅，体验，整合，然后再带着收获回到现实。

三 恋母情结与救母情结

在异世界的探索中，最重要的奥秘和关键可能是舅公建立的幻想世界，然而最吸引我的是真人在异世界中遇到了妈妈，而且是少女时代的妈妈。

在精分er的脑洞中，这既是救母情结的展现，也是恋母情结的铁证。

是否所有的孩子在潜意识中都有着为了拯救妈妈的愿望？

中国神话中有二郎神救母、沉香救母（两人还是舅甥，家学渊源，一脉相承），希腊神话有珀尔修斯斩美杜莎救母，日本民间传说中有目犍连救母，龙太子救母。

看看人类这悠久又强大的集体潜意识。

关于恋母情结，随着的弗洛伊德学说的普及，俄狄浦斯的故事在西方世界都已耳熟能详，弑父娶母的潜意识愿望说也早已广为接受。

在东亚文化中，恋母的表达要禁忌和隐晦得多，远不如救母和孝母故事流传广泛。

不过救母其实也可以看作恋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拯救母亲，以此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通过这种方式在精神上打败，甚至“杀死”父亲，实现与母亲的结合。

影片中，真人在妈妈死后一直反复闪回妈妈丧身火海的场景，听到苍鹭说妈妈没有死，在等着他去救她，即使他当时并不相信，然而仍然有着巨大的渴望想要一探究竟。

寻找失踪的夏子则给将这份渴望付诸行动赋予了充分的理由。

夏子既是真人的小姨，又是真人的后妈，真人对她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是妈妈的亲妹妹，长得和妈妈很相像，出于本能很想依恋她。

另一方面，她是父亲的后妻，即将生出他们的新宝宝，当深夜独坐的真人看到父亲与她在门口相拥，他惊慌又尴尬，只能贴着地板落荒而逃。

于是他对她表现得客气又疏远，这后面必然有巨大的抵触，因为他赋予了“妈妈”巨大的意义，因此对试图分担甚至取代这一角色的新人抱有巨大敌意，即使她是妈妈的亲妹妹。

在进入到塔中世界之后，真人真的见到了妈妈，但是并非丧生之前的妈妈的样子，而是她少女时的模样：神勇、强大、活力满满，而且能做一样味道的三明治，让真人吃得满脸都是。

这可能是因为听帮佣老婆婆提到妈妈少女时期曾经神隐过一年，不过更大的可能还是因为真人隐秘的渴望：先于爸爸去与妈妈相遇，改变她的人生，并以此拯救她的命运。

在异世界的历险过程中，真人实现了他的愿望，被火美（少女时代的妈妈）救下，也几次拯救了她。

他对夏子的抵触渐渐消失，在火美的引到下他来到夏子的产房，看到被困待产的夏子，听她焦急愤怒地赶他走，他终于可以接受夏子作为他现实世界中的母亲，叫了夏子妈妈。

在与舅公的最后交谈中，火美发现了真人是她未来的孩子，在最终离开的时候，决定要从另一扇门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世界，即使知道将来会丧身火海。

这既是得到，同时也是失去。

当他们站在不同的时空之门前相视对望，同时转动把手，那一刻真人恋母和救母的愿望都已实现，也都终于可以放下。

在宫崎骏创作的影片中，救母和恋母的议题比较少涉及，可能跟主角的设定有关，毕竟他大部分的影片都是以小女孩为主角。

不过2004年《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苏菲从老成少女变成老态龙钟的老婆婆，与美少年哈尔相遇并相恋，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少年真人在异世界中与少女妈妈相遇，并互相救赎，二者似乎有一些镜映。

这两部都是的宫崎骏比较后期的作品，或许越接近生命的终点，回望生命源头时的探索也越深刻吧。

四 一些重复元素在表达什么

宫老爷子执导的作品虽然都是“给成人看的动画片”，但主角们多数都是少男少女，而且多数都是少男少女探索新世界的故事。

这部电影的主角依旧是十多岁的少年人，然而这不像一个少年人闯荡世界的前奏，而更像一位老年人关于少年时代一段内心历程的回忆，以至于我在电影开头的一组镜头中，就感受到莫名的悲悯和伤感。

此外，在这部影片中，可以明显看到一些与他其他影片高度相似的情节或元素。

有些话如果一讲再讲，那么其中一定有一些未竟之言。

如果有一些情节和元素在不同的作品中一再呈现，那么其中一定有一些导演还没有完全表达的内容。

大胆猜想一下，少年真人的身上，可能比吉卜力工作室以往任何一部作品的主角都有着更多属于宫老爷子本人的特质。

1、流星、火、心脏和契约

本片和《哈尔的移动城堡》中都又反复出现原野、草地、流星的画面，都有与火有关的魔法，火美和卡西法都善于使用火。

也都提到心脏和契约，哈尔与流星签订了契约，舅公与鹦鹉也定下了异世界的规则，比如一定不能闯入产房。

比较两部影片，我猜想，在导演的心中，流星可能与天赋、命运、外来的神力有关；而火可能与生命力、能量有关；心脏可能与真心、真实的愿望有关；而契约则是一种交换和秩序。

2、有魔力的石头

本片和《天空之城》都有关于有魔力的石头的设定。

天空之城鲁帕达是建立在飞行石之上的，舅公的塔中世界也是建立在天外来石的力量之上，并且需要人将自己的心愿注入到“不带恶意”道的十三块石头积木上，才能搭建起来。

二者都经历了毁灭，不过鲁帕达在毁灭之后保留了核心，重新恢复了生机，而舅公的塔中世界则随着舅公生命的消失一同坍塌。

两部影片的不同结局走向，或者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了导演一部分的内心倾向。

3、神隐、森林和异世界

本片和《千与千寻》中都有关于神隐的传说，也都有关于森林和异世界的描绘。

千寻与父母在转学途中神隐了一年，本片中的妈妈也神隐了一年，舅公则神隐了半生，并且一去不复返。

千寻落入神隐世界，是和父母在一片森林中迷路开始；真人走入塔中世界，也先穿过了一片森林。

《千与千寻》中的异世界入口是一间神庙，本片中的异世界入口则是一座尘封的塔。

如果说异世界是人的内心世界，或者幻想世界，那么神隐或许就是指人的力比多从现实世界抽离，全然投注到了内心和幻想中，而这都需要经过潜意识的黑森林。

此外，本片和《哈尔的移动城堡》中都有一扇门通往不同世界的设定，这可能映射着人内在世界的不同侧面。

4、海上的旅行

宫崎骏导演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天空中的飞翔，或者海上的旅行，都非常纯净唯美。

比如《千与千寻》中千寻乘坐海上电车去钱婆婆处去寻回白龙的画面，一望无际蓝色海面上的站台，飞驰而来的电车，特别梦幻。

本片中雾子带着真人在大海上驾船捕鲸，也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不过力量感和波澜壮阔感会强烈得多。

在想象世界中，水的意象往往与情感有关，据说老年人的情感体验深刻而持久，一旦被激发就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这个变化可能与此有关。

五 关于影片标题

很早之前听说这部影片是改编自吉野健三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本书，宣传反复称“同名动画影片”，而且反复提到这本书对宫崎骏的影响如何如何大。

实际影片中提到这本书的内容只有一小段，如果按内容比例的话，《苍鹭与少年》要贴切得多。

不过如果思想内核和议题的话，《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并没有起错，毕竟这的确是一位少年通过对内在世界的探索，确定自己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故事。

没能以动画的形式“小哥白尼”本田润一的成长故事，不过随真人一同探索了他的人生，也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