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一）

令狐冲和任盈盈在绿竹巷的相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相遇。两个人隔着一道帘幕，最大程度上摒除了年龄、身份和容貌这些外界因素层面的干扰，达成了纯粹心灵上的沟通。以琴辨心，两人虽然素不相识，但令狐冲听了任盈盈的琴声后，“更无猜疑之意”，一方面这是令狐冲恣情任性的性格所致，另一方面也是两人借由琴声达成了心灵上的和鸣。

虽然身份、处境不同，但从某一方面来说两人都是江湖寂寞人。当此时，令狐冲为师门见弃性命危矣，任盈盈身为孤女隐居陋巷，所以央视版《有所思》这里的唱词写的很好，“江湖纷争恨不休，物换星移几度秋；人来人往都是客，依旧寂寞在心头“，任盈盈在绿竹巷感到的这种寂寞，与令狐冲在五霸岗众英雄散尽后感到的寂寞，同是一种我亦飘零久，人生如逆旅的寂寞。因此任盈盈与令狐冲其实同有一种“隐”，有着天然地对权力的淡漠和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世事纷扰，不如归隐山林，百年相守。

在音乐的和鸣中，令狐冲对任盈盈毫无保留地倾诉了他的人生与苦闷。在正常情况下，一位正道少侠对魔教妖女绝无可能如此毫不设防的敞开心扉，这种情形却在奇妙的巧合下自然地实现了，这正是作家设计的巧妙。也正是这次相遇，成为两人互相了解的契机。令狐冲的情之真，心之诚，打动了任盈盈，成为她动情的开始。

非常有趣的是，令狐冲与岳灵珊这对青梅竹马，都遇见了人生中其他的选择。岳灵珊遇见了俊秀端谨的林平之，令狐冲遇见了“比小师妹更美”的任盈盈，于是在恍然间发现，自己最初喜欢的人并不一定是能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人。或许作者是想告诉我们，人生就是在不断的选择中，最终达成对自我的认知和圆满。令狐冲在初出场时以名门正派弟子自居，但在一次次的选择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无法成为像他师父那样的端方君子，从此正邪只存乎于一心之间。

（二）

正邪之辨是书中一个难以忽视的议题。何为正？何为邪？这是本书一开始就向读者提出的问题。

青城派为了辟邪剑谱，屠戮林家上下满门，华山派冷眼旁观，按而不发；嵩山派为了五岳盟主之位，杀害刘正风全家几十口，即使是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更有五岳剑派将魔教十长老骗入华山后山，不比武功，只使诡计，将这些高手活活困死于山洞之中；这些都是江湖上所谓“名门正派”的行径。这些人的做法可以说是正吗？

东方不败谋夺教主之位，却念着任我行的提拔之恩，不取他性命，只把他关入西湖湖底；向问天滥杀无辜，却卧薪尝胆，忠心耿耿，面对数十人的围攻毫无惧色，足见豪气冲天；田伯光奸淫好色，是江湖上最受人看不起的一类人，但他一诺千金，又因令狐冲没有乘人之危，便也投桃报李对令狐冲处处手下留情；这些反派人士，游走于正邪之间，身上展现出来的豪气与赤胆，又何曾逊色书中任何一个角色呢？

金庸先生以道家的辨证去塑造多面的人物，而在书中，正邪之分可谓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名门正派中人前如刘正风，后如令狐冲，只要敢流露出一丝跟魔教中人交往的迹象，立刻就会为整个江湖所不容，无论这个魔教中人的身份和行为究竟如何，正所谓“不问是非，拔剑便杀”。这种先于个人存在本身，单从身份、立场上去判断一个人的做法，无论在书内还是书外，都显得如此普遍。

更进一步，华山气宗与剑宗，原本同出一门，却因为理念不合，由争论直至最后鱼死网破，同门相残，致使华山人才凋敝，元气大伤，又怎能不让人想起古往今来的种种事例呢？古有元祐党人碑，近有俄国大清洗，在此种情形下，小人与君子甚至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党同伐异，是政治活动，凡在我方的，皆为君子；凡在对方的，皆为小人。而正与反，根据得势与否，在短短十年内，就能颠倒数次。

生活在这样的江湖中，如何不让人感到荒谬和疲惫？无怪令狐冲想要退隐山林，若是明白了这翻覆间的荒谬，也就明白了这争斗意义的虚无。它从不依据事实而来，只是政治斗争的一种丑陋产物。

据我看来，千百年间，这类事情总在不断重演。金庸先生说他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一些生活中常见现象……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而我们总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发现相似的情景，也就对“日光下并无新鲜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

写于2022.06.19

把我在微博上发的搬过来做个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