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壳西部片的存在主义困境
这是一部披着西部片外壳的存在主义电影,在情节和节奏上,科恩兄弟完全是按照一种反类型、反高潮的方式在拍——在你以为会有一场激烈交锋的时候其实没有、在你以为强者恒强的时候强者会突然死亡、在你以为邪不压正的时候它让邪恶绝对胜出、在你以为邪恶逍遥法外的时候他会突然遭遇车祸、在你以为一头一尾会有明确的中心思想被点题的时候它会把你带入一种虚无的状态...
电影探讨的存在主义命题在于:在面对人生的不确定时,“我”到底是谁?“我”能依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我”依循了一辈子的东西——法律、道德、礼节、强弱法则都失效了,都无法解释眼前的事情,那“我”又该怎么办?
《老无所依》这个译名存在一定的误导性,它会让人误以为“依”是“依靠”,并进而误解电影会讲一个老年人失去依靠的故事。但“依”应该是“依循”。老一辈那一套被验证了一辈子都行之有效的法则消失了,或者说变得随机了,那意味他心中的自己其实也相应崩塌了。所以有评论说,更准确地译名是《人心不古》,“古”对应原名《No Country For Old Man》的“old”,倒也贴切。
故事三条叙事主线,三位主角(争论谁是主角没有意义)。在西部荒野,猎人(Moss)想私吞一笔横财,杀手(Chigurh)因此而追杀他,警察(Bell)则沿途追捕杀手,故事很简单。本质上,三位都在追逐一种人生可以依循的确定性、规律性、可知性,谁都以为自己会成功,但都失败了。我认为他们分别代表了关于“确定性”的一体三面的瓦解。
猎人:强弱法则下的确定性
他认为,世界是强者恒常胜出的,只要他能力够强,他就可以生还。他是训练有素的越南老兵,战斗能力、反侦察能力、风险预判的能力、未雨绸缪的能力、极限条件生存的能力都极强,他认为自己可以凭借这些能力最终打败追杀他的人、保住他私吞的钱、自此与妻子过上幸福的日子。他甚至在与杀手的对决中略占上风,让对方身受重伤。
但这层确定性突然消失了。当观众都以为猎人会“先抑后扬”——历经挑战、但最终胜出的时候,他的行踪被丈母娘不小心泄漏,并最终被另一派黑帮势力所杀。导演甚至直接省略了这段枪战,直接展示猎人之死。
杀手:自己制定的规则的确定性
作为一名反社会人格连环杀手,生命、善恶、有罪与无辜...在他眼中都是无效的,他只在意,自己立的规矩有没有被遵循,面对无辜的路人,他会让对方猜自己投掷的硬币的面向,如果猜对了,对方就逃过一死,猜错了,就面临被杀。他认为自己拥有掌握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表面上对方拥有50/50的生还可能,但其实都是在他制定的框架里匍匐。片中一语道破这个选择谬论的人,是猎人妻子,她自知大难将至,一针见血对凶手说:“The coin don't have no say. It's just you.”(硬币不能决定我生死,只有你能)。
杀手对自己的规则有一种强迫症般的执着。杀手与(差点招致杀身之祸的)便利店老板对话时,他非常在意对方有没有严格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如果对方没有完全踩中他问题的点,他就一直重复这个问题,直至对方回应为止,同时,他会完全忽略对方提出的问题。这段对话很有代表性,说明他对别人是否遵照他的话语体系有一种吹毛求疵的权力掌控欲望,这种权力欲望可被引申解读为——他把自己当神,投掷的是上帝的色子。
很多弹幕都形容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片中另一位杀手也这样描述他,但我认为这不是原则——原则关乎自己如何回应变化的世界,而杀手只是在制定定夺他人生死的游戏规则罢了,一种对自身霸权的迷恋,一种不允许自己ego被“玷污”的洁癖。
但这层确定性被破坏了。片尾杀手杀死猎人妻子后,他开着车突然遭遇车祸(没死,手断了)。他甚至遵守了“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规则,但就是这样飞来横祸。杀手以为自己能扮演掌管他人命运的神的时候,他也同样遭致了命运之神的戏谑。
警察:法律、道德、礼数的确定性
警察的父亲是警察,父亲的父亲也是警察,这种代际相传的秩序角色,让他确信杀人是有动机的、杀人是会受到法律与道德惩罚的、善恶是会被某种机制(可理解为“天道”)区分处置的、礼数(或者说“德”)是社会不可或缺的。
片中警察说过一句话,“Once you quit hearing 'sir' and 'ma'am', the rest is soon to foller.”(当你听不到“先生”和“女士”的尊称,其他东西也接踵而至)。他认为,小的“礼”的消失,正是礼崩乐坏的开始。
警察一代代听下来的故事是,以前当警察甚至不须要带枪,因为治安太好了。直至他办理的一则青少年无故杀害14岁少女的案件,让他信念开始崩塌,凶手没有动机、没有善待无辜、甚至没有悔改之心、准备再度犯案。
影片中,警察一直在隔空追捕杀手,但总是慢一步。他想保护猎人,但猎人被杀,他想保护猎人妻子,妻子也未能幸免。他办案经验丰富、阅人无数、在侦破案件工具匮乏的年代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他甚至有直面杀手破门而入的勇气,但未能改变一丝一毫事情的局面。“法”与“礼”的确定性在警察心中全部坍塌。强大的无力感让他决定退休,从这个失序的世道退场。
至此,猎人的强弱法则被终结、杀手的游戏规则被戏谑、警察的法礼规则被瓦解。我想起某部美剧的对白:“Humans create value systems to organize the world. Pleasure is good, pain is bad. Charity is good, murder is bad. But they are random, and, in fact, meaningless.”(人类创造价值观来组织世界。快乐是好的,痛苦是糟的。慈善是好的,谋杀是坏的。但它们都是随机的,甚至是无意义的。)
科恩兄弟借壳荒无人烟的西部与扣人心弦的枪杀,似乎讲了一个无意义的故事,而它最大的意义正是告诉你这层无意义。确定性的消失,它甚至不会让你感到恐慌,而是陷入一种巨大的荒芜,一种面对生死无常、善恶无差、强弱无序的无力感。一切试图掌控命运的努力都可能徒劳,一切天道酬勤的叙事甚至显得荒诞。
那个体能做什么呢?似乎就是像警察一样,在结尾“退行”到自己孩童的状态。他做了两个关于父亲的梦,一个是已经年老的他与依然年轻的父亲在小镇见面,另一个,则是他与父亲在夜晚骑马穿山越岭,父亲超过了他,在前方携带火种,火光犹如月光,他确信“父亲会继续前进,他注定是要在黑暗与寒冷中燃起火焰。”片尾的警察满脸褶皱,他的眼神里却闪烁着孩童的无助。这是心理学上的典型“退行”——回缩到早期生活阶段,以原始、幼稚的状态,来应对眼前的挫败。
“退行”似乎包含了逃避与放弃的色彩,当事人仰赖另一个更强大的角色来替他解决问题,但我认为那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是还未熄灭的信念感,这种信念感,掺杂了某段温暖的童年记忆、儿时获得过的正向鼓励、以及一个在记忆深处不曾消失的精神人物。它是面对大世界虚无的慰藉,以及回答去向哪里的火光。
有人说,梦是为了弥合现实与期望的落差。而一个关于童年的尚有希望的梦,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以更平常心的心态来看待无常,建立内在秩序以应对一个失序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