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柯到拉斯·冯·提尔—“基督教的悖论”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不能听命于己者,必将受命于他人。
——尼采
在《破浪》中,女主贝丝的性格特质似乎都轮不到观众分析,片中的角色就已经为我们娓娓道来。
“有病”、“疯狂”、“婊子”、“神经”、“善良”、“妇道人家”……
除了第一部分结婚时杨对贝丝的赞美以及结尾葬礼医生对贝丝的评价,关于贝丝的评价很少有正面的,甚至对于观众而言,这么一个歇斯底里,毫无主见的角色也实在是不讨喜,豆瓣短评区对女主也是一顿吐槽(这一点与《黑暗中的舞者》颇为相似),那么LVT为何要拍一个不讨喜的人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从影片中反复出现的画面—“贝丝忏悔”开始。
福柯(Foucault)认为这种自白(尤其是关于性的自白)与基督教中的“自我技术”密切相关。
在福柯的定义中,“自我技术”指它使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
相比于其他宗教,基督教不仅是关于救赎的宗教,更是关于忏悔的宗教。作为基督教的信徒,贝丝不仅要遵循相关的信条,还要通过某种陈述、言说来揭示自身。要通过忏悔行为,认识自己心里正在发生的事,去承认过错,认识诱惑,揭示欲望。不仅如此,信徒们还有义务把这些事情告诉上帝,或者向团体里的其他人交代,并因此忍受公开或私下里进行的对自己行为的见证。这在贝丝婚前克制欲望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就使得灵魂纯洁、获致真理、达成幸福与某种自我表露关联在一起,人们必须接受揭露自己这种义务。在1世纪,基督教主要有两种自我表露方式。
第一种是对悔罪者悔罪状态的戏剧性表达。通过这种表达,罪人将自己作为罪人的状态表现出来。在影片中,这体现为贝丝认为是自己祈祷杨能早日归来害了杨。
第二种是对思想持续不断的分析性言语表现,在个人对他人的彻底服从关系中实行。这种彻底服从的关系,是以舍弃人的主观意志与自我为原型的。不论是贝丝婚前严格的禁欲,还是对杨的服从,以及最终的殉道,这种自我舍弃贯穿于贝丝的一生,更贯穿了整个基督教文化。
更近一步,福柯认为基督教的自我技术还作为一种建构主体的方式,自我技术为的是按照某些目的、通过自我控制或自我认知的关系,去确定个体的身份、保待这种身份或改变这种身份。贝丝必须通过忏悔行为袒露自身,从而确定自己是纯洁、忠实的信徒。
但矛盾点在于:通过对罪的忏悔、暴霓、坦承和诉说,把自己倾空,从而放弃现世、婚姻和肉体,最终却放弃了自己。也就是说,基督教的关注自己却不无悖论地变成了弃绝自己,这种弃绝不是为了进入此世的现实,而是为了进入另一个来世。简单说来就是,信徒们希望借此进入天堂,而非地狱。
此外,除了关注自我之外,福柯的“自我技术”还包括个体在他人的帮助下改变自我,在传统基督教中,牧师就是这一角色的代表。而在《破浪》中,杨就担任了这一角色。在这里,杨并不能被单纯地视为反向的“牧师化身”。婚礼时,杨和朋友与的小镇格格不入就意味着他们并不是传统价值阵营的一员,杨的朋友还嘲讽道,这个教堂没有钟。而在杨受伤后,其对贝丝自毁式的纵欲要求也与基督教的价值相反。在我看来,这实际上与拉斯·冯·提尔思想中的尼采主义相关(这在其之后的作品体现的尤为明显),即对传统基督伦理的破坏,在此不作详细展开。
现在我们可以尝试回答,拉斯·冯·提尔拍一个不讨喜的女人是为了证明基督教对人的迫害?那为何在贝丝死后又要安排一个“天启”式的情节?我想与其实说是“天启”,不如说是这位反基督者头子为基督教敲响的丧钟。
总体而言,拉斯·冯·提尔《破浪》中演绎了福柯关于基督教自我技术矛盾的阐述,但对于福柯而言,这种自我技术并不仅仅存在于基督教文化,它在现代社会其又以新的形式,新的基底出现(这并不意味着前者的消失)。这也就意味着,冯·提尔并非讲述了一个纯粹现代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现代性”(如果有的话)的故事。这也佐证了最后钟声并非来自上帝,而是来自我们的反基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