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并非是原生家庭唯一的答案
“4年过审”、“十八岁以下谨慎观看”、“曹保平”、“大尺度”这些关键词碰撞在一起，是《涉过愤怒的海》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关于影片的评价，两极分化比较严重，叫好的人从影片中看到了女儿小娜背后的自己；骂差的人讲它评价为“神经病大聚会”。评价两极分化的背后也延续着到导演曹保平想要在电影中探讨的话题：面对原生家庭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1、 女性的反抗困境
在家庭中，女孩更容易成为缺爱的群体，逐渐被忽视，被边缘化，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社会现实，大环境如此，小家庭更是难以避免。影片主线围绕着女孩小娜的死亡展开，赴日留学的小娜身中17刀惨死在衣柜里，关于她死亡的种种未解之谜把影片中的所有人纠缠在了一起。小娜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她死亡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涉过愤怒的海》看似是一部复仇爽片，但实际上这桩凶案并不是凶案，小娜身中十七刀，手机有电，她却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求救。小娜的死因取代了复仇成功与否，成为了片子真正的悬疑点。影片接近结尾的时候，埋藏在小娜童年使她魂牵梦绕无法摆脱的父亲揭示了小娜死亡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女性总是以“自我伤害”来作为反抗父权的最有力表达？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有这样一段话：“在家庭中处于最弱者地位的女儿，其攻击并不直接指向强者父母亲。女儿作为弱者的攻击，只是指向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不能反抗，是比自己更弱的弱者，是自己仅有的一点点领地。对比同年热门的男频电影《封神》，殷寿和老金都是封建家长制的暴君父亲形象，本质上他们都不爱孩子而是更爱自己的社会身份。但是男性因为天生可以继承父权，他们会崇拜这样的父亲，去追随这样的父亲。但女性往往更看重自己的感受，而并不是权威，女性对于这样的父亲形象是爱不起来的，因为她们可以通过感受得出:”爱，没有”。尽管他们都想要反抗父权，但姬发有原生家庭支持他的父亲，有兄长给他退路、给他爱，所以在看清了纣王这个父的真面目后，实现了弑父并将其取代。但是小娜背后什么支持都没有，甚至连力量都不够，因此女性大概率将走向自毁。男性面对父权压迫，要么完成反杀，要么选择顺从并最终继承父权，成为父。但是女性没有继承父权的能力。所以反抗性更强也更为惨烈，女性避不开的三条路，即反杀，自毁，和逃离。古代的女性无法逃离，大多只能通过婚姻，嫁给另一个男人去逃离父，但是夫权也是父权的变体，女性命运并不会有本质的改变。反杀的希望更为渺茫，父权是权力是资源，女性拥有的资源太少，甚至自身体力都不够，所以大多女性选择会走向自毁。从根本上来看，小娜的自杀和农村妇女上吊自尽和喝农药是一样的。有些悲剧其实是结构性的，铸造这些悲剧的社会现象或许会消失，但对于个体来说，某个阶段的大雨，会导致一生的潮湿。
2、 愤怒背后的海水
暴力元素一直是曹保平作品中重点描绘和刻画的地方，相较于之前的作品，《涉过愤怒的海》是一部愤怒现行于表面的影片。在电影的海报上，黑色和红色交织缠绕着，主角黄渤和周迅愤怒的表情占据着主导画面的位置。
剧情同理如此，老金的出场就伴随着晃动的渔船，不安的情绪逐渐焦灼演化成愤怒，直到女儿小娜的死讯传来，老金的愤怒开始外放出走。为了追凶，老金和警察大打出手，与李苗苗多次追逐打斗。老金在地下室点火的那场戏极具震撼：疯魔、自毁、仇恨、交织在一起，象征着底层的怒火从下一直蔓延，可以吞噬一切。
愤怒的还有李苗苗父母，当得知老金已经把李苗苗扔进海里，景岚直接开车试图撞死老金，甚至发疯式地冲下山崖，坠入海里；在听完老金细数李苗苗的罪状后，李烈怒气逐渐升腾，他随手拿起一个铁器开始追杀老金；李苗苗和金丽娜的愤怒较为隐晦一些，他们的愤怒主要体现在了极端的性格底色上。李苗苗的愤怒是向外的，他会把炮仗放在青蛙嘴里，“无意”把妹妹从跳床上扔下、送妹妹恶搞礼物，把朋友烧成火球，或者向父亲的手下开枪，对女朋友金丽娜施暴。金丽娜的愤怒则和他相反，是对内的，伤害自己就是她排解不满的方式，她为了得到自己以为的爱甘愿不断失去自己权利，乃至为他失去身体，走向自毁。
鱼和大雨从太空纷飞砸落的这场戏也是愤怒具象化体现的代表，曹保平用这种荒诞的暴力美学：天上下起大鱼，三辆各怀鬼胎的汽车在单向行驶的桥上狂飙后相撞，老金面目狰狞的将李苗苗从翻倒的车里拖出，被压在车里无法脱身的景岚像只发疯的母狼一样怒吼。他们此时都已无可挽回地处于愤怒之海，而这愤怒之海正是娜娜的化身。
影片的重点并不在愤怒，而在于怒海的对岸，即愤怒之后看到的东西。在《涉过愤怒的海》里，所以人都有着过于强烈的情绪，他们都一定要让自己处于一种与疼痛相关，带有侵犯或者被侵犯感的状态里。
愤怒成为了一种没有尽头的循环暴力，而暴力的尽头直指人们内心深处最不堪的软肋。
三、和解之外的答案
近些年，国产影视剧表现原生家庭的作品不在少数，但他们大多的结局都走向了不得不屈服的“和解”。例如一度引发现象级讨论的《都挺好》，苏明玉面对母亲的偏爱、父亲的无能、兄长的欺压在自己已经事业有成爱情美满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辞去工作照顾老年痴呆的父亲。苏明玉的和解让电视剧所有的剧情顿时显得毫无还手之力。
关于“原生家庭”议题的电影，曹保平导演的另一部作品《狗十三》，相较于前作，《涉过愤怒的海》在父女关系上的刻画要粗糙很多，情绪也更加生猛。小娜和老金的相处主要是通过两人不同视角的回忆展现的。从电影拍摄手法来看，超现实一直贯穿整个电影，老金的镜头是阴郁的，灰暗的，死气沉沉的。到了日记里的小娜在日本的镜头时，画面却是明亮的，浪漫的，迷幻的。当影片将近结尾谜题展开的时候，我们从小娜的博客里看到她真实的内心生活，阴沉的色调压迫着小娜的童年，她的窒息和痛苦伴随着电影的视听赤裸的展现在观众眼前。
cosplay的情节也是贯穿在影片里的重要元素，其实影片中的每个人都是coser，他们都在不得不扮演着一些终生无法改变的角色，比如某人的子女、父母，或者某些人设，在电影中，自以为爱女儿的父亲金陨石，表面冷静没有破绽的父亲李烈，无底线包庇儿子的母亲景岚，他们从始至终沉浸在自己cos的人设里。cos不止是两代人的割裂，更多的是两代人的共通。李苗苗和娜娜扮演动漫中的人物，老金在扮演世俗中的人物。老金对女儿的爱，也是一种cos，他扮演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爸爸，供养子女，拼命挣钱，刚出场的王迅角色也说老金是个好爹，因为他完成了世俗意义上一个好爹的所有任务。
但是基于身份的，“应有”的爱，真的是爱吗？
老金不知道女儿爱吃什么，不知道女儿的生活，不知道女儿有男朋友。他在看到女儿的尸体时吐了，甚至能以第三人的口吻说“作为一个爹，那个时候吐确实不对”，他在得知女儿失踪后，先是去女儿的学校“打卡”自拍，在女儿死后，第一个念头是“我老金的女儿被人搞了，我没面子”。他的爱，是在扮演爱，所以娜娜最后关于爱的造句，揭示了老金的不爱。老金最后也说“爹真的搞不懂了”。或许老金也没有被爱过，他爹也是传统意义上的爹，他们的爱都是基于血缘身份，谁是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都无所谓。老金的女儿死了，他最重要的角色没了，一切认可都消失了，所以在抓到李苗苗的时候他狰狞的放声大笑，因为他完成了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的“任务”，他又将得到认可。
在展现小娜梦境的戏里，老金的尸体高高的悬挂在铁架上，小娜划着船面无表情的经过父亲的尸体，她没有哭。小娜的精神弑父在这里完成，最后，她用自己的死亡代替了和解，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给出了东亚原生家庭的另一种解答。
《涉过愤怒的海》在上映后评价两级分化，豆瓣评分也不尽如人意，对于曹保平来说这决不能算是他最好的电影，影片在对于原生家庭不幸的少男少女的刻画有些极端和刻板印象，对于小娜母亲和李烈的刻画也缺少笔墨，但是在当下东亚原生家庭议题讨论越来越深入的语境中，曹保平作为具备话语权的男性导演愿意把镜头的视点放在作为“父”的老金身上，伴随着自带反思的探索去解构东亚原生家庭之痛是一件宝贵且值得关注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