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云襄传》——再高明的谋略也只是一门接受美学

云台，以智取胜，以慧立身，修业十五载的云襄自然是深谙谋略之道。可是，任凭你风云诡谲，权谋之术都是一门接受美学，所谓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人畜无害的娇花云襄最擅长的招数似乎就是险中取势，败中求胜，把死棋下成活棋。

对付严骆望，他碰瓷入狱，跟男姐里应外合，瓦解严骆望与戚天风的同盟，营救闻聪。

对付戚天风，他火烧丝仓，挑起生丝对赌，在镖队的铩羽而归中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给了东翁致命一击。

对付唐笑，他更是典身为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蓄意求败，反戈一击，诱使唐笑一步步走向深渊。

对付南宫放，他欲擒故纵，避实就虚，上演空城计，于一发千钧中力挽狂澜、遏止浩劫。

对付福王，他卧薪尝胆、假戏真做、自曝身世，攻心为上，立一个报私仇、追名逐利的人设，终于云台脱身，决胜千里，救民于水火。

自下山后，襄襄的娇花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功成名遂身退，赢得漂亮！

实际上，他的对手南宫放也把这一套死中求活的把戏玩儿得挺溜。

他先放任襄襄把南都商界搅得地覆天翻，瓦解凌渊南都分舵，让他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错觉，放松警惕，随后暗结海寇，诱使莫爷铤而走险，透支银库，随即迅速抽梯子，鼓动商户打砸抢现银，挤兑广汇庄，给了莫爷致命一击。

他还跟福王一唱一和，顺水推舟，按照云襄的策略，动用名下所有资产的浮钱，汇集一处，留下交易明细卷宗，一边安排洋州火枪手守株待兔，只等襄襄和他的小舅子自投罗网。最后致使凌渊两千精锐覆灭，补给断绝，寇颜只得违心合盟。

云台盛会之际，福王还特意给小襄襄多放了两天假，可怜他奔波劳碌，机关算尽，赔了夫人又折兵，只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沦为别人手中最好用的棋子，着实狼狈，可算是智慧襄的至暗时刻。

公子襄和南宫放的谋略诚然高明，虚虚实实，真假莫辨，出奇制胜，但如果不是他们都精准找到了对手的死穴命门软肋，深谙“兵以利动”的道理，以利动之，诱敌取之，那么，即使你再高明也只能自娱自乐。

归根结底，再高明的谋略也只能是一门接受美学，你找到我的受困点，我为了解困，甘愿走入了你的圈套。

这些失败者中，感觉最悲情的应该是东翁，他白手起家，先后在闻聪、唐笑的嘴下讨一口残羹冷炙，辛苦钻营，打造漕帮的天下，可是最后却惨遭海寇覆灭，云襄和男姐饶过了他，唐笑貌似也并不知情，可怜东翁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死于谁手。

东翁躲过了无数的明枪暗箭，最终落寞退场，他的结局是那样的偶然，又是那样的必然。

不禁要问，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结局？他罪有应得吗？可是他对漕帮弟兄是那样的大仁大义。无论帮闻聪还是帮唐笑，他都不算十恶不赦，只是一颗身不由己被操纵的棋子。

或许这一切只能归因于东翁一直身在名利场中，也就是庄子所说的“羿之彀中”。后羿是善射的猎手，我们都在箭靶的中心，人生在世，名利得失，恩怨情仇、生死财色，都会占据我们的生命，随时遭遇利害相攻，你射我，我射你，你今天不射死我，改天我也要射死你，中不中箭，全靠命。

东翁躲过一劫又一劫，因为他一直没有遇到云襄那样高明的猎手。东翁逐利，决定了他也寄身于箭靶的中心，中箭是早晚的事。裕丰仓一把大火，加上云襄与苏家捆绑颇深，他自以为是一举两得的天赐良机，炒生丝，炒生丝契票，阻拦生丝入城，置苏家于死地，谁知海寇神助攻，只落得漕帮分崩离析的下场，苏家倒赚了个盆满钵满。

闻聪意图掌控南都商界，阴谋阳谋，无所不用其极，算计舒家镖局，最后误信谣言，一步步走进南宫放设的局中，一败涂地；

言骆望以权谋私贪得无厌，云襄一点雕虫小技就令他手下一众官匪灰飞烟灭，与戚天风的利益联盟土崩瓦解；

唐笑醉心邪门奇毒、沉溺女色，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所以云襄以“馈赠宾朋，返利一成”拉开自杀式求败的序幕，随后又以“连升坊胜，押一赔七；唐家老号胜，押一赔二”诱唐笑入局，唐笑自然千方百计求胜，因为既抢占了流水，相比连升坊胜，赔得也不算多。第三天，云襄不断调整赔率，一直调到“连升坊胜，押一赔二；唐家老号胜，押一赔七”，唐笑认为云襄故伎重施，跟生丝对赌一样，故意利用梦兰刺激苏明玉，用苏家半副身家跟他拼死一搏志在求胜，只不过上次是炒生丝，这次是炒赔率，一定留有什么后手，坐收渔翁之利，自然不肯认输，所以即使唐家赢面大赔得却多的赔率极度反常，他却只认为苏明玉已经失去理智，在跟他不惜一切抢流水，一切合情合理，那既然你苏家玩得起，我唐笑自然也玩得起，正是他的霸道横行、自以为是让他走入了不归路，身死魂灭。

南宫放野心勃勃，企图名利双收，最后也只不过画地为牢，自陷其中。最后一次对决，云襄故意跟皇后演一出戏，强烈表示自己因为家仇不愿放他渡海而去，可是皇后却执意让南宫放回去劝退海寇，中间还故意让人来传递朝廷击退海寇的军情。这里就有三个智谋层次，第一层，南宫放为逃脱云襄，相信朝廷有所准备，选择跟皇后合作，渡海劝退海寇。第二层，南宫放识破云襄和皇后的把戏，认为皇后只不过故意强打精神，虚张声势，海防实际上不堪一击，从而怂恿海寇来犯。第三层，南宫放认识到戏中还有戏，云襄故意与皇后演得拙劣，让他识破，让他怂恿海寇来犯，背后却让皇后命令海防严阵以待，做好万全准备，只等守株待兔，瓮中捉鳖。所以南宫放反而会劝海寇退兵，让朝廷白忙一场。

这三个智谋层次，南宫放认为，云襄轻视他，认为他最多只能到达第二层，会怂恿海寇来犯，所以背后已做好准备。他这么想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一个身负家族之仇的人断然不会打算放他逍遥法外，云襄一定算计他跟海寇一起自投罗网，好报骆家庄灭门之仇，而他当然不会让云襄如愿，最终选择劝海寇退兵。这就是“人性者，人心也。”一个一心为己的人是绝不可能想到，云襄历经生死，早将一己恩怨得失放下，选择以家仇换取黎民苍生的安宁。闻聪说：云台所授皆是术，行走世间全凭心。心术，心在前，术在后。南宫放输在心，不在术。

福王图谋篡位弄权、执掌天下。因为自己权欲熏心，所以他相信了云襄为报私仇而屡次违抗门主之命，他也相信了云襄是一个为了名利可以跟任何人结盟的人。所以他放云襄下山帮他掌管南都，从而功亏一篑，黄粱梦断。

莫爷嗜财如命，因为有海寇的赃物财宝垫底，对于莫名出现的大风号居然没有警觉，铤而走险透支银库，给了南宫放可乘之机，二十几年的辛苦经营化为泡影。

此外，云襄也是执迷复仇、追寻公义，将自己置于是非恩怨之中，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

所以，谋略是接受美学，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置身于争斗的中心，心中有所求，所以总不免走入专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局中，拼了个你死我活，落得个身死魂灭。只要心中有求，就有了命门。欲求越强烈，中箭的危险系数越高，这些欲念终将成为最顽固的牵绊，捆缚我们的手脚。心中最渴求的东西也将成为最沉重的负累，将我们置于风口浪尖，饱受刀光剑影，反噬我们的生命。

七情六欲，在所难免，想要多一点自在清明，或许只能随俗自然，努力而不强求，无可无不可，过去的不追悔，当下的不抓握，未来的不妄想，只生欢喜不生愁，学问深时意气平。

作品里，人人都需寻解脱之法，苏怀柔最是高明，当云襄得知苏令禾是骆家庄血案的最大受益者和可追踪到的始作俑者，矛头直指苏家，争斗一触即发，可以想见的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可是，弱柳扶风的苏姐姐，娇躯一晃撂挑子了，将会长一职乃至于苏家的所有财富人脉荣耀集于苏明玉一身，再把苏明玉交给了云襄，你想拿苏家怎么样，你看着办吧。

一滴水要藏在哪里？最好是倒进水里。苏家要藏在哪里？让苏家还是那个苏家。一个支离破碎的苏家对谁都没有意义，所以苏姐姐为保全苏家选择退出，囫囵个儿一起拱手送给了云襄。好一招“藏天下于天下”！好一个气魄胸襟奇伟的女子！

人总有私心，想要把一切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抓住爱，执于恨，纠缠是非，可是我们何曾抓住半分？握着手而来、撒开手而去是我们的宿命。定性了是，才有了非，标榜了善，才有了恶，偏执于一端，才有了打不完的官司，解脱不了的烦恼。如果世间一切皆是自然，本就没有所谓的性质，会少很多纷扰吧。

云襄探查到苏家，心灰意冷，他说，他能看到真相，他伸出手，攥在手心，他要一个答案，要么是，要么不是，答案应该只有一个。然后他松开手，是空的。

世间事，纷纭芜杂，瞬息万变。世间人，如盲人摸象，一人一个是非。执迷于真相，可是真相很多，最后只能是一场虚无一场空。

但是转念一想，让真相归其本位，藏之于空，就像水滴藏于大海，隐没无迹，内心不再困扰，不再纠结，不再执迷，不再定义，不被点染，不再有雕琢之痛，复归自在清明，云襄这松开手的空难道不是一种妙手偶得吗？

陈晓老师也是名利场中人，“游于羿之彀中”，有时候我也会不解，这人已经低调到无形了，可是依然是非缠身，毁誉随行。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总免不了利害的夹击，难道无名小辈就能幸免吗？那些镖师、那些凌渊死士，那些白驹镇火光中的百姓，不也一样要参与到这场游戏中，何况陈晓老师这样有影响力的人。

行则影从，言则响随。我们的言行总会带来必然的影响，但是影与响绝不等同于我们本身，你名气再大，如果不讲你就是那个人，谁也不会理你。所以陶醉于虚名，只能固步自封，自欺欺人，徒增桎梏和羁绊。所以学学苏姐姐，让是非毁誉藏之于空，怎么来的怎么去，我还是我，永远是安徽合肥那个天马行空的少年。

用谋略，无论你标榜自己的目的有多么高尚，最后都会演变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损人利己的阴谋，讲究的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跟仁义道德是两个对立矛盾的概念。所以选择弄巧耍谋，那就不要标榜道德。

同样，在翻云覆雨的局中败下阵来，沦为智谋的牺牲品，那也只是因为自己有所贪求，自取灭亡。归根结底，谋略终究是一门接受美学，来而不往非谋略，再高明，也只不过是击中了贪生怕死、贪财好色、追名逐利、恩怨情仇的命门，高明的猎手投其所好，游于羿之彀中的猎物终将自蹈末路穷途。

人终究是自陷其中，只能自渡，是非恩怨放之山海，自在清明笑傲江湖。

《云襄传》，好看的，回味悠长，如清泉从心中流过，带走几多芜杂，每次看都有山鸣谷应，期待下一次的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