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y after Trinity:再谈奥本海默和诺兰《奥本海默》
注:1.诺兰版《奥本海默》影评首发“深焦”,修改版详见《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逞威,只有千只太阳,始能与它争辉》;2.《The Day after Trinity》的豆瓣条目竟然是《复核之后》,一个烂译名毁掉一部电影的又一病例。本文将使用英文原名;3.找配图时搜Oppenheimer跳出一个基里安·墨菲用他那毫无科学气质而是痴痴傻傻的眼神盯着我,瞬间想拔刀砍人......
《The Day after Trinity》以88分钟的篇幅给出了比诺兰三小时版《奥本海默》更大的信息量和更强的情感震撼。当然,前者是纪录片,后者是基于700页传记文学的重新演绎。但在体裁之分以外,诺兰进入“曼哈顿计划”这段历史的方式也颇无趣。
《The Day after Trinity》始于奥本海默由童年、少年至青年负笈欧洲的照片,随后采访了曾被奥本海默招揽到洛斯阿拉莫斯的众多科学家。洛斯阿拉莫斯当年的平均年龄是24岁,所以在影片拍摄的1980年不少人依然健在。这些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在纪录片的开头讲述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们对奥本海默的印象都是,“quick”,阅读“quick”,思维“quick”,反应“quick”——但other-worldly,是今天人们所熟知的沉醉于科学家的形象。但到战争中的某个瞬间,奥本海默似乎回到了这个世界,突然成了一个狂热的组织者,急切地主导起“建核大业”。甚至熟悉他的人也对此感到诧异——奥本海默是一个谜。
而这种谜的光晕(aura)似乎是《The Day after Trinity》主体部分着意激发的。他缺席着。所有人在谈论着奥本海默,以不同的视角谈论着奥本海默,而奥本海默在主体部分只以照片形式出现寥寥几次——直至Trinity test(1945年7月16日)之后。和诺兰的《奥本海默》,纪录片没有炫目的白光,只有亲历者描述着那种glitter,“我的人生从此被改变了”。在那之前,他们坦承“没有科学家能够抵挡(如斯创造)的诱惑”。
或者更迟,广岛原子弹爆炸(1945年8月6日)之后。片中健在的科学家回顾那一天。有人掩面,有人先是如释重负“God, it’s done”随后才意识到数十万人灰飞烟灭于是“What did we do”(我们做了什么……);有人的妻子回忆“Trinity那天我们去了庆祝派对,但那天你很depressed”……
如果说大量采访资料组织起的《The Day after Trinity》并不枯燥,是因为这些世界上最杰出的大脑在时隔30多年后还被捕捉到了一种共同的脆弱感。“Inevitable”(不可避免),当一个machinery开始运作,就不可能停下——为避免纳粹德国先制造出原子弹,美国紧锣密鼓制造原子弹;纳粹德国在1945年5月的投降并没有中止曼哈顿计划,7月Trinity test成功;广岛和长崎的焦土也只是先声,很快“因为苏联在制造氢弹,所以美国必须在苏联之前造出氢弹”成了新的理由。爱德华·泰勒和西海岸的科学家们相信如果美国不造出氢弹,他们将在苏联的集中营里度过余生。对苏联的恐惧比当年对纳粹的恐惧更甚。而奥本海默仿佛对氢弹不感兴趣。
“当你队伍里最杰出的篮球运动员突然百投不中,你会怎么想?”奥本海默的悲剧是集体制造,关于氢弹乃至核武器作为战略,关于科学家和军队的体制性关系(洛斯拉斯莫斯始终以“实验室”而非“军方”的姿态存在),而非诺兰版《奥本海默》所刻画的,仅由斯特劳斯个人嫉妒所致——尽管嫉妒他的人也不止斯特劳斯一个。奥本海默似乎站在“美国”和“爱国主义”的反面。当他站在洛斯阿斯莫斯科学主管的位置上时,随着权力的幻象而来的是鲜花、掌声和对“神”的爱戴,或是科学家的理性,或是广岛的活尸和死尸(诺兰版《奥本海默》让他们出现在了奥本海默的幻觉中),还让他保留警惕,但对“氢弹之父”泰勒和其他一些科学家来说,核爆后的“失控”或许不值一提,跻身machinery的巨型结构,分享其权力——更为迷人。吞噬了广岛、长崎和奥本海默本人的machinery,还在吞噬着今天的世界。
广岛之后,《The Day after Trinity》才不疾不徐地引入了奥本海默的一些影像资料。纽约街头大字滚动播放着“日本投降”,下一秒,奥本海默举着右臂,宛如希特勒曾经的样子——镜头拉远,我们才看到那只是一幅奥本海默指点江山的照片。“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奥本海默如此演讲,随后是核爆的影像,蘑菇云一次,一次,又一次腾空,直至观者精神创伤。
诺兰版《奥本海默》中仅有Trinity test的“复原”,未插入任何广岛、长崎以及其他核爆试验的真实影像。这是明智的选择,此种人类的罹难在任何意义上unrepresentable。《The Day after Trinity》和《奥本海默》在素材上的一取一舍,各有深意。《奥本海默》聚焦奥本海默的视角,自然不能得见。以诺兰的实拍狂热(或美学自负),自然也不愿借助archive素材。而《The Day after Trinity 》决然不能不引入那些皮肤一片片剥落,骷颅头散落街头的影像,因为它们才是对“科技的傲慢”(technical arrogance)无声的回应。让一朵朵蘑菇云不厌其烦地轰炸观众吧,只有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核世界”这个可怕的,但似乎又太默认而变得无关痛痒的现实,才能再次进入视野。
在《The Day after Trinity》的结尾,老派纪录片的“上帝男中音”几乎毫无感情到令人绝望。而这些科学家们,包括奥本海默的弟弟,都在失控中战栗和无能为力。黑白照片里的奥本海默,其眸子中的精光在近一个世纪后还是直勾勾地流溢至屏幕之外。而直到结尾的一段影像资料,老年奥本海默某次提及此事时眼中的泪光,又更为摄人心魄。他是那个谜。在他一个人的悲剧里,科学和人类之间那种复杂的、随时走向失控的关系,以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流沙般的短暂、脆弱和缥缈,紧密地交织。愈是为斯人、斯事着迷和唏嘘,我便愈无法忍受基里安·墨菲盲人般的“奥本海默”。或许,让奥本海默本人缺席的纪录片,才是叙述这段不可能叙述的历史的最好方式。
“科学家们以为他们能改变政府思考战争的方式,但似乎每个人都只是把它当成了另一种用于国防的武器罢了”。科学把人们想象和没想象过的东西制造出来,然后呢?这样的战栗和无力《奥本海默》将奥本海默塑造为普罗米修斯,也即肯定他的无辜,并在结尾处拉出爱因斯坦来“点题”(宛如高考作文)后——被冲洗得一干二净。玩各种叙事实验和视觉实验的诺兰在玩世不恭多年后,终于拍了一太“奥斯卡”的传记片,并且几乎锁定了奥斯卡,但那些被异化的科学和心灵,也在这中规中矩的“冲奥”之旅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