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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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处除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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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1 16:54:45
已编辑
辽宁
和朋友看过《周处除三害》之后我对她说,我第二天要写一篇观后感。然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只写了这一行字。
倒不是有多难写,只是我想避开电影给定的解读策略——牛、蛇、鸟——贪、嗔、痴。无论从电影名字在《世说新语》的出处,再到陈词滥调的“戒贪、戒嗔、戒痴”都与电影中最引人入胜的“暴力”与“色情”形成了鲜明的背反。当然提及“暴力”与“色情”并不是强调这两种元素是作为商业电影的底色,反而电影为何会在“暴力”与“色情”之后收获了它的反面“戒贪、戒嗔、戒痴”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
关于电影中的“暴力”我的朋友是这样形容的,“好久没看到过这种子弹打进头里还冒着烟的电影了。”言者无心,不过这句不经意的话倒像是一颗子弹,穿透了我的思绪。上一次“子弹”在电影里出现,还是上个月看《柯南》时贝尔摩得对他的爱称“银色子弹”。再往前追忆就变成了《让子弹飞》里还要再飞一会儿的子弹。无疑这些“子弹”都是浪漫的子弹,都是净化了血肉一往无前地射向了未来的子弹。然而在我的记忆深处还有这样一种子弹,是《天注定》《出租车司机》里那样射向邪恶、射向不公的子弹,所有阻拦者的尸体上都还留着冒着烟的弹孔。如果说浪漫化的子弹目标都瞄准了美好的未来,那么这些未经矫饰的子弹都贯穿了与未来不同的方向。(在让子弹飞里有一处精彩的剧照,标记了这些子弹的方向。)
想到这里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子弹作为现代社会暴力的能指是如何逐渐浪漫化的?《除三害》里倒是演绎了这个浪漫化的过程。
电影的开场陈桂林一袭黑衣,典型的黑社会装扮。而他的寸头散发着乌黑的微光,在我看来也蕴含着一股弹头般的破坏力。或者可以这样说,此时的陈桂林是象征着原始秩序力量的“子弹”的具化与形变。这枚弹头第一次爆炸开来是与警官陈灰的遭遇。也是“子弹”作为幻想社会的支撑(黑社会、原始秩序)与现实社会的工具(警察、秩序)之间的碰撞。两枚迎面射来的子弹相撞注定火花四溅,戏里阮经天与李李仁的打戏拳拳到肉,最后体术稍胜一筹的陈桂林在陈灰拔枪反击后“落荒而逃”。在这里电影贡献了一处极佳的蒙太奇,前画近景陈灰开枪射击,转片俯空镜头陈桂林在无人的高速路上狂奔,像极了在“秩序之枪”势微时拼尽全力射向秩序外的最后一颗“子弹”。
而这个子弹恰恰正是开篇象征着原始秩序的陈桂林。在逃亡蛰伏的四年间他东躲西藏渐渐敛去了锋芒。但是唯一亲人的离世让这枚“子弹”残存最后的火药被泪水浸湿。陈桂林不甘心做一只活在阴暗世界中的“无名小老鼠”,他要回到秩序世界成为聚光灯下的“邪恶代言人”。而其中代价就是失去身为陈桂林的自由之身。然而现实世界并没做好接纳这枚子弹的准备,邪恶代言人也只是陈桂林的一厢情愿。现实世界的他只是被压在林禄和、香港仔身下籍籍无名的三等逃犯。巨大的心理落差再度点燃了残存的火药,陈桂林决心干票大的让秩序世界知道他来过。
故事来到这里,显然陈桂林这枚子弹已经倒转了方向。他不再是开场时要打破孱弱现实秩序那枚破坏力惊人的“银子弹”,而是反身成为了飞往现实秩序那千疮百孔内部的“修补匠”。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陈桂林发生了典型的倒错。对于普通人而言法律是禁止的力量,规范着自己的欲望;对于倒错者而言,法律恰恰成为自己欲望的目标。从要去自首的那一刻起,陈桂林所渴望的就变成了为法律所承认,当法律没有接纳他时,他变本加厉地想干票大的,以便于彻底地融入到法律的功能之中……讽刺的是,这个以违反所有正常规则和健康行为准则为己任的最大违法者,竟然渴望的是法律的统治。
如果同样从虚构的故事里找一个倒错者的原型恐怕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及时雨宋江”。这名梁山好汉的头把交椅不正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渴望着朝廷的诏安吗。《除三害》里也巧妙地讲述了同样的故事。只不过陈桂林最多是“李逵”,他身边多年来医治过无数道上兄弟的张贵卿却是实打实的是个“及时雨”。也正是张贵卿劝说让本来无知无惧的“李逵”接受了自首的计划,让陈桂林彻底的内心转向变成了合理的黑色幽默。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陈桂林真正地成为了一颗子弹,一颗枪指向哪里就飞去哪里的工具化身。这枚化身为现实秩序修补匠的子弹踏上了除三害的旅程。而“香港仔、林禄和、他自己”的除害次序也清晰地划下了子弹逐渐向内的飞行轨迹。
第一害香港仔是个“镇关西”似的人物,表面上就带着恶相,他开着“肉铺”霸占民女祸害一方。(从电影结构上看,香港仔和民女还负责提供“色情”的作用)和“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写法一样,电影没有安排陈桂林直接用枪解决香港仔,而是双方一番殊死搏斗之后陈桂林扣响了手中的枪。显然拳拳到肉的打击是正义对邪恶的审判,最后的子弹则是对香港仔生命的剥夺。也是“化身子弹”与荷枪实弹这两种子弹在秩序世界的同时显形。
第二害林禄和是“小雷音寺”里的黄梅老佛似的人物,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林禄和的死和香港仔不同,他没有经过拳头的审判,而是直接地被子弹剥夺了生命。因为他周围有太多盲从的信徒。陈桂林对于这些愚众的判决也让这座原本见证着现行秩序才更为优越的“远古之地”—“小雷音寺”—变得不那么庸俗。同样这些愚众也没有经过拳头的审判,而是陈桂林直接以子弹相逼,是醒悟还是灭绝全凭愚众自己。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林禄和情妇在此期间执迷不悟的歌唱。她与陈桂林的倒错形成了一种镜像上的讽刺。她癔症似的彻底放弃了对法律的认同。她知道自己每日诓骗教徒,但是她完全忽略掉这一罪行而是把它视为与林禄和在一起的必要条件。她把一切外部问题全部化约成一曲永恒的命运悲歌。当陈桂林让她做出选择的时候,她改变了问题的“语气”,把具体的问题变为对命运之谜的抽象接受,至死也唱着那首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歌。也是在这段剧情里,陈桂林这枚“子弹”与荷枪实弹在内在完成了一次翻转,此时的陈桂林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杀戮机器,而子弹则变成了温情的往生工具。
既然陈桂林已经变成冷血无情的杀戮机器,那在现实秩序的最深处,那个象征着现实秩序无限美好的“伊甸园”里,也必然要以他的消失才能得到净化。现在来到伊甸园的陈桂林清楚地知道他引起了秩序世界的注意,他已化身为了伊甸园里的原罪。现在他所渴望的秩序世界需要他的消失,于是他自首了。而他的结局也只能如他的大哥宋江(张贵卿)那般——赐下一杯毒酒(肺癌)——求得一枚子弹。
在这里我朋友问我:“如果真的要表现人道主义为什么不注射死刑而是一定要枪毙呢?”现在我可以回答她,因为此时的子弹已经是往生极乐的子弹,彻底“被浪漫化”的子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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