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兼聊《繁花》与《王冠》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一
时光流转,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亲戚年夜饭聚会。闲谈间二弟说了一句:“我们也要奔五了!”顿时,我似乎就被希腊神话的“时间之神”——克洛诺斯(Cronus)用镰刀敲打了一下脑门,“嗡嗡”片刻才意识到自己也猝不及防地正式迈入了40岁的阶段,从此踏上人生的下半场,看着自己懵懂的39年就这么被倏地“收割”了,实在不甘,大脑像台放映机,流逝的时光在高速回转,隐约可见却怎么都抓它不住,正如那句谚语:时间吞噬一切。
长假同样如是,在期盼中开始,却眨眼落幕,纵使我们做了再精心的安排,最后一刻难免唏嘘怅然,到了返工那日,都会被时间一并“吞噬”。有时会想,如果我们将满怀追求的一生比作“螳螂捕蝉”,时间就是那只阴魂不散的“黄雀”鸟,它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我们的背后,一视同仁地享用着我们所有的酸甜苦辣,并将其归于虚无,而我们仿佛做了个梦,吞噬的那一刻就是梦醒时分,还窘迫得措手不及。
怎么办呢?
二
此时,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Mnemosyne)隆重登场。她带着和宙斯共同孕育的九个女儿——文艺缪斯女神,一起到来给我们以慰藉,把我们原本简单的记忆妆扮得和她们一样风姿绰约,给喜悦配上歌舞,给平淡撒点蜜糖,给苦痛披上遗忘或刻骨的外衣。
真实与记忆就像一个三角函数,以时间为横轴,记忆在真实中上下浮动,不断交汇、分叉。可我们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记忆究竟有多少真实,相比之下,其呈现的朦胧美感远比真实令人迷醉、不愿自拔。它就像一粒“安慰剂”,将真实重新编码,绘织成亦幻亦真的梦,治愈我们疲惫的心。
春节假期宅家陪伴家人之余,同时看了《繁花》和《王冠》两部电视剧,就让我有这样的感觉。两部剧集,我看着看着突然发觉,导演们好像都在做同一件事:书写记忆——把那段已经落幕的“真实”历史通过视听语言进行重新编码和呈现。每看完一集,我总不由自主地扪心自问:那时候,真的是这样吗?
1994年,我10岁,脑中丝毫找不到自己踏进过“黄河路”的记忆,它就是个偶尔在耳边擦声而过的传说。母亲跟我说过,年轻时她是去过黄河路的,还吃过“大王蛇”,但印象中好像“乍浦路”的名气更响一点。
1997年,我13岁,戴安娜王妃车祸离世,引发了世界关注,但铺天盖地的报道里似乎只有她的名字、她的美丽,她的玫瑰凋零,以及世间潮涌般对她的深情哀悼,而那位陪在身旁一同逝世的男友多迪·法耶兹先生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过只言片语的痕迹。
这两部电视剧让我有机会重新去触摸那段往事,每一集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我的记忆之窗,只是窗外的风景与真实若即若离,它被导演用迷人的光影勾勒成了一幅幅印象至美的油画,你若保持适合的距离,那就是一种欣赏,若凑得太过靠近,映入眼帘的或许只有痕迹斑斑的颜料堆积。
在拍摄手法上,这两部剧集用了一个相同的技法:把纪实的录影片段恰当好处地嫁接在虚构的光影叙事之中,颇有巧思地让观众去相信叙事的“真实”。网上有些观众,甚至有些“老上海”吐槽:《繁花》拍的根本不是真实的90年代上海。
我相信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和王家卫导演对“真实”的着力点不同,前者想在剧集中寻觅到各自生活片段的“历史真实”,后者是在时代符号中重塑90年代初集体记忆的“情感真实”;前者是胶卷冲洗的泛黄照片,后者是一袭华美的袍。
相比前者,我更爱后者。王家卫这位5岁就离开上海,只能在长辈的讲述中去怀念故土的导演,给故乡赋予一种炫彩夺目的美,更契合内心的情感需要——他似在描绘一个与自己童年擦肩而过的梦,30集的《繁花》每一帧画面都是他面朝家乡的一次呼吸、一句梦呓、一声诗吟,他在用心地把儿时的一个“传说”撰写成了一段“传奇”。是他的,也是我的。
如果非要给《繁花》的观众主体去划分一个年龄段,我想最能共情的未必是50后-70后的老上海,而是75后-80后的男女,因为90年代恰是他们“金色的童年”——他们真实地在那个年代成长,却又未完全触摸过那时现实的冰冷与灼热。如今再重温它,更富无限遐想的造梦空间,更有种欲说还休的疏离感、也更愿意在少年青春的记忆中接纳一段美好的花样年华。正如王导拍摄时跟胡歌谆谆教导的那8个字:“似曾相识、热泪盈眶”。至于真实,暂时并不重要。
三
对照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所言:“时间是一种状态,是一种火焰,在其中居住着人类心灵之火。”
那么《繁花》的焰火是绚丽的,而《王冠》的焰火是错落的。导演们在伊丽莎白女王漫长的一生中精挑细选,试图撰写出一篇篇富有情趣的心灵断章,让我们领略到皇室成员的威严与勇毅、坚强与脆弱、亮丽与灰暗......最终发现,他们在王冠与皇袍之下依然是一副和我们别无二致的常人躯壳,亦为七情六欲所恼,同样会面临彷徨无措,同样温情脉脉,同样有表达真挚情感的需要。
观众心目中,女王家族不再那么高高在上,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们会把“羡艳”化作“同情”,把“不解”换成“共鸣”:在那些曾见诸报端的岁月往事里,白金汉宫的鸡毛蒜皮其实不比普通人家少,甚至有些还复杂的多、痛苦的多,而就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零星琐事比官媒通稿来得细腻“走心”。
我明知这大概率是导演虚构的戏说“骗局”,可又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作为影视剧(非纪录片),身为观众的我并不在乎它们是否呈现“历史真实”,更乐意在“情感真实”中流连忘返。此外,我还有个别样的理由:因为那段真实的历史时空,包含着我同样真实的童年时光,我希望自己童年宇宙中存在的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段值得追寻回味、反复讲述的传奇。
《繁花》和《王冠》各有一个相似的镜头让我印象尤为深刻——《繁花》中爷叔看见阿宝西装革履地站在面前成为了宝总,以及《王冠》第六季中身为爷爷的菲利普亲王驻足远望着查尔斯三世与威廉王子间父子相拥彼此谅解——两部作品在此刻好像完全重合在了一起,两位老人都强忍泪水,他们眼中在那一瞬都在后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勃发英姿,也在这一刻他们都完成了一次精神情感的代际传承。那一刻,时间和记忆交融,犹如一枚勋章的两面不容分离,在光影刹那雕刻成了永恒定格的“时光”。
或许,这也是我得以抵御时间“吞噬”的良药——在记忆中去捕捉和创造属于我内心最诗意的时光定格。
四
聚会期间,三弟1岁多的女儿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喊爸妈了,好不可爱。用餐时长辈们纷纷想教她说话,借此聊及辈分,讨论下来,我居然要成她的“爷叔”了!心里又“嗡嗡”起来,又被克洛诺斯用镰刀狠狠“收割”了一下。
怎么办?大导演们可以用摄像镜头,那我就拿起键盘吧,珍惜新年的分分秒秒,去用心书写终将被“吞噬”的记忆,去雕刻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
甲辰龙年,开工大吉,是为序。
2024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