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Zone of Interest 利墙之隔(自译)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3/10/2024 更新
就在刚刚,我们的小墙斩获了2024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我很高兴!导演在领奖时提到了加沙冲突,做了反战呼吁。希望我们(作为人类共同体)能够以史为鉴,常常自省——过去和今日,也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
The Zone of Interest
去年开始我慢慢地回到了影院,体会到了复兴之感。今天查看了2024奥斯卡的提名,惊觉Best Picture 10 部里竟然看了一半。这五部电影中,有的看了之后摇头,有的不会再看,也有可圈可点愿意陪人二刷的。The Zone of Interest是我最近的一部 ---- 昨天才拉了同办公室的德国人一起看。它给我的震撼和思考远远超过了其他几部电影。我回家后翻看了若干review,听几个小时的podcast,simply can’t get it out of my mind。于是决定坐下来为它写一篇长评。
电影围绕着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Rudolf Höss 一家展开。Rudolf与妻子Hedwig以及他们的五个孩子一起住在同集中营仅一墙之隔的家中。电影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如纪录片一般地展现Höss一家的平凡日常。假日的野游,生日庆祝,收拾家务,设计花园,招待亲友,等等等等。在影片进行到约三分之二的时候,才迎来了第一个较大的情节发展:Rudolf即将被调任新职,搬往柏林。Hedwig无法接受离开这个自己倾心沥血的完美之家,让Rudolf独自去赴任,自己则与孩子留在了波兰。Rudolf在新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得以在短短几个月后调回奥斯维辛,与家人团聚。
这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纳粹大屠杀(Holocaust)电影。尽管在全片105分钟里,没有一个镜头直接地向我们展示集中营内部生活的残酷,但Höss一家的身份背景,他们住所的地理位置,加之“奥斯维辛”几个字在每一个观众心中的特殊意义,都让我们无法忽视镜头之外的另一个故事。Höss家的花园与集中营共享一段围墙,电影中许多固定镜头都有这段围墙作为背景。围墙的这一边是绿草茵茵,花卉竞开,角色们漫步嬉闹。然而我们却感到了一种奇特的透视,围墙另一边的种种也同时在上演。即使葡萄架能掩住围墙,却也掩饰不住高耸的烟囱,和一声声的斥骂、鞭挞、射击、和哀嚎。
所以这部电影到底想表达什么?
在过往的类似题材影片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苦难的一方。施暴一方的形象,要么残忍变态死不悔改,要么良心尚存自我谴责。不管哪一种,与本片中的描写相比,都显得平面到有些苍白。在这部电影里,施暴方被通过几个不同的层次表现出来。
Rudolf本人作为集中营的指挥官,他的本职工作就是杀人。在跟随镜头观察他的日常时,我们发现这项残忍的事业被数字和技术问题取代了。如何设计毒气室、焚尸炉的结构以达到更高效率?如何处理火车运来的十万百万的犹太人?即使站在辉煌的舞厅,他想到的也只是面对如此高挑的建筑结构,怎样才能最快地毒杀所有人。我们很难去区分他究竟是对杀人成瘾,还是对于解决相关的技术问题成瘾,又或是以后者包装前者从而自我麻痹。对于他和他的妻子来说,他的这份工作是他们通往幸福生活的通道。电影中有几个地方很巧妙地暗示了他们从这场战争/屠杀中收获的社会地位。其中最为令人动容的画面,或许就是Hedwig在穿衣镜前试着那件曾属于集中营里犹太人的皮裘大衣。这件由“特殊购物渠道”而来的大衣,让这位“奥斯维辛女王”爱不释手,连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二手口红也收为己所用。这暗示了她在战前的社会地位不见得很高,可能尚不如这件大衣的原主人。另一个呼应来自Hedwig的母亲,她在注意到集中营的围墙之后,向女儿感慨了之前自己打工的主人现在或许就在集中营里,这也表现了战争带来的社会地位易变。而后来她们一起坐在花园里,母亲感慨女儿终于“混出了头”。仅从物质生活的角度上讲,是这样的。抛开历史背景,Rudolf和Hedwig,生逢时入对行,埋头肯干钻研技术,家庭和睦改变命运,是属模范家庭。他们甚至带着类似“美国梦”的色彩。在我看来,这也是和电影的主题最契合的地方。或许为了“成功”,每个人都不得不去定义一个zone of interest,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最大效率地工作和生产。对于他们来说,这个zone of interest就是完成工作,经营家庭,养育子女----再普通不过,再正常不过。但是当良心被排除在了zone of interest之外,并且长时间地缺乏审视反思,这份效率就可能会向着错误甚至于可怕的方向发展。
电影中另外的视角来自于孩子们。不同于他们作为战争中流砥柱的父母,孩子的zone of interest是被父母定义的。Höss家的孩子们对于集中营传来的惨叫声习以为常。他们会玩弄犹太受害人的牙齿(寒栗!),也会在兄弟之间玩“毒气室”游戏。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或许真的无法去质疑自己所处世界的正当性,而在不知不觉中对残忍免疫。在焚尸炉的火光将Höss家映照得血红时,最小的婴儿不住地啼哭或许是对人性本善的暗示。而另一丝极为微弱的关于人性的暗示来自于那个多次夜游的女儿。每当Rudolf把她带回卧室给她讲故事哄睡时,我们就会迎来那个夜视镜下女孩儿给犹太人藏苹果的画面。尽管夜视镜女孩和Höss家的女儿没有逻辑上的直接关系,但两情节的相伴出现,以及那比画面本身更为诡异的音效,让我仿佛感到了角色自己或许都不明晰的良心不安。
我想单独来说Hedwig母亲这个角色。她出场时间不长,但她给我的感觉几乎是最独特的。尽管在最初来到Höss家时,她尽可能地把注意力放在了墙的这边,为女儿的美好生活由衷地开心。但就是在艳阳下,她也是唯一一个主动地提起墙另一边的人。在夜晚的火光中,她看着不远处的集中营震惊又悲伤,第二天一早便不辞而别。在主要人物中,她的年纪几乎最长,战争在她人生中的比重,对于她人生的影响,相对来说都是最小的。这不同的利益联系使得她有了与女儿一家略微不同的“zone”。对比之下,the zone of interest有了更清晰的意义。Zone的形成与强化是和interest不可分割的。
从电影院走出来时,我问德国同事感觉如何。他说他最大的感觉是real。电影中的场景、台词,都很大地还原了一种真实的德国生活。电影对于这些墙外人、施暴者一方的刻画也是很深刻、真实、逻辑自洽的。我很不同意一些评价说这是在为罪人洗白。我不觉得这些真实的刻画是为了让我们理解甚至原谅那些不能被原谅的错误。相反地,这是一种可怖的真实----真实恰恰是它最为可怖的地方。这种真实让我感到那种看似极端到不可置信的恶或许离我们并不远,即使是看似正常的人生,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也能那样轻易地走入恶的陷阱。而这陷阱的名字就是the zone of interest。在观影中我就开始自我审视自己以及这个社会的zone与interest。我发现了很多与影片不同程度的类比,另我心惊。这种审视现在也在继续,挥之不去。这是影片给我最大的震撼。
影片最后的那“一眼百年”的设计也让人越想越妙。在午夜无人的走廊,Rudolf在身体不适的同时,一抬首,镜头切到了今天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往日的杀人场,成了如今的博物馆。死人的遗物堆积如山,成了对历史沉重的审判。镜头切回Rudolf,我不觉得他真的看到了未来,但是不是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信仰的事业有了一丝疑虑?那只有默默走入黑暗中的他自己知道了。
而那些未来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认认真真又例行公事地擦拭着展品展柜,这是不是也在警醒着我们麻木的心灵呢?
最后的最后,我还想表达一下对于这个影片摄影、色彩的喜爱:这是一种古希腊陶瓶画的审美。古典、简单,又无法言喻的精致。许多镜头都采用了固定机位,像是纪录片,或是如同某些影评所说,像是监控录像,增加了真实感。我曾经很想用固定机位拍自己的婚礼录像,但是找不到好的方法和拍摄方交流,最终作罢。如果再有机会(当然希望不会有了哈哈)我会把这部影片指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