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我扶墙而出的王家卫

我抓耳挠腮、左思右想，尽力排除营销号干扰，扪心自问内心感受。最后就是，观感极其复杂，在好看和不好看间来回徘徊。 比起商战，王家卫的确还是更擅长表现都市男女的暧昧情绪和琐碎日常，宝汪之间的诸暨救人黄河路挨巴掌，宝玲之间的东京爱情故事，弄堂邻里之间就着泡饭鸡爪的七嘴八舌，都激动到让我失语。 抽帧、叠影镜头技巧炉火纯青，每一幕都富丽堂皇、纸醉金迷、流光盛宴。但是，这种极致的美放到两个小时的电影里刚刚好，放到二十集的电视剧里就有点吃不消，铺天盖地的浓妆艳抹就像至真园的霸王别姬，顿顿吃、集集吃，吃不下也要按头吃，且豪放赠送五六十首买了版权的经典音乐循环播放，不管是乐坛遗珠还是KTV金曲，咱都给你来个大杂烩，比东北酸菜白肉还重庆火锅，有没有考虑到老百姓也想吃几顿酱黄瓜呢。 关键是，商战的小身板剧情无力支撑这件貂皮大衣，宝总作为第一主角更像一个空洞的符号——他拜师学艺了，他下海成功了，他来黄河路堪比皇帝驾到，他随着时代远去了。宝总的才能和手段更多展示在口头上，时代的更迭也总是借他的旁白直白地告诉观众情况处到哪里了。王家卫拍出了帅则帅矣的胡歌，但宝总通剧就是微微摇晃脑袋、叉着双手、嘴角噗嗤一笑、胜券在握的样子。同样，王家卫拍出了美则美矣的辛芷蕾，但李李通剧都在展现她完美的侧脸和后背、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故弄玄虚。知道的觉得李李在开饭店，不知道的以为李李是十里洋场的总舵主，上个楼梯要狂扭身体四个机位360度托马斯回旋拍摄。李李有许多秘密，要留白，所以“不响”，结果不响到最后直接出家了，我真是一脸懵逼。这可能也是《繁花》被批评悬浮的原因。

我能理解王家卫想拍出自己梦想中的上海，不惜为它加上一层层玫瑰色的泛着金黄光晕的滤镜，就像陈凯歌的《妖猫传》要拍出他心中魂牵梦萦的大唐。既然是梦幻的，它当然不必和纪录片的真实画面保持一致，但当《繁花》的剧情线不那么灵光的时候，转而就想向《小时代》的路子上跑去。 那我讨厌这部剧吗？还真不是。一众上海演员或依靠自身的实力或受导演调教，或多或少都展示出了在别的影视剧里很难展现的魅力。比如唐嫣接到了继紫萱之后最好的一个角色，能让粉丝看到一个刘海湿了对着镜头说出“我是我自己的码头”的哭哭笑笑勇敢烂漫的汪小姐；比如马伊琍行云流水无比自然地塑造了一个有精明算计更有江湖儿女柔肠的玲子，中年女演员之美纤毫毕现；比如九十岁高龄依然气度不凡的游本昌老爷子；还比如王菊，她这个idol出身的演员是真的在认真演戏的，哪怕这个叫梅萍的角色很不讨好。当然还有胡歌和辛芷蕾，人物单薄归单薄，但这么精致的妆造谁见了不得驻足欣赏一会？

有那么几处，我好喜欢，拍的太好了。比如中间才开始讲玲子怎么在东京和阿宝相遇，东爱的BGM响起来时真的差点泪目，仿佛银座玲子是一个中国版的铃木保奈美，善良、大方、热情似火。阿宝回报她那晚的善意，是慷慨相送一家“夜东京”的浪漫主义。你一下就能理解了前面为什么玲子喜欢窝里横，喜欢刀子嘴豆腐心，理解了两个人之间欲说还休、友达以上爱人未满的状态。再比如，宝总为了失势的汪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卢美琳一巴掌。那一巴掌又急又痛，所有人包括卢美琳可能都吓一大跳。宝总一瞬间的恼怒、不动声色，转而冲汪小姐笑笑安慰她没事了。汪小姐从饭店出去又猛地扑在宝总怀里，只那么两秒钟，她又快速地抽离。你一下就能看到汪小姐在宝总心里的分量，看到汪小姐是怎样一个明明爱对方但敌不过自己要强心气高的人。所以他们最终都是修不了正果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繁华过尽，天空泛起鱼肚白，酒酣耳热的众人都清醒过来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了，甚至都与宝总割席才能迫使自己独立。

全剧那种吴侬软语的腔调似乎就在我耳边，淮海路杨浦区呆过住过的地方名字如此熟悉，曾经一点不爱的排骨年糕如今竟也因剧勾起味蕾，没钱走进去的和平饭店的绿宝石屋顶在外滩璀璨如新。即便连一枚炒股大军中的小小散户都不是，也依然像被那热热烈烈投身浪潮的气氛涤荡过几个来回。 我听一个up说，王家卫是很依赖一个好班底的。同样都是国际名导，他不像李安胸中丘壑自明、执镜一稳定型，就算偶尔发挥不好也能有个及格分。而王家卫在江湖上的传说，最出名的永远是“没有剧本”、“一刀剪”“折磨演员”。这就说明这人是个不循规蹈矩的天才，和技术相比更侧重感受。天才是存在两极状态的，遇到好演员好班底，甚至往大了说，遇到一个可以接受文艺矫情劲儿的时代，就会灵光乍现锦上添花；哪个环节不对头了可能会是一场灾难。《摆渡人》我没看，至少《繁花》不是灾难。 但《繁花》也不是我很喜欢的王家卫，他最好的状态肯定不是在《繁花》，也不是《一代宗师》，还是在《重庆森林》《花样年华》《春光乍泄》《阿飞正传》《东邪西毒》那时候，那些片我就没有一部不爱的。他的文艺和矫情劲儿，很奇妙的，投射在香港那批最璀璨的明星身上毫无违和感，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分分合合的张国荣和梁朝伟，是旗袍和人一样有风韵的张曼玉，是潜入心上人屋里偷窥的鬼马王菲，是喜欢吃凤梨罐头的金城武，是跪着擦地板汗如雨下的刘嘉玲，是分不清自己是慕容燕还是慕容嫣的林青霞……那些黄金时代的港星，在“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港片里盛宴狂欢，连成一张密织的网，每个人都是宝总，都是爷叔。渐渐地，大家不再推杯换盏，人一个个离席，他们也纷纷告别了自己的雪芝、玲子、汪小姐、李李。 不过说这些没有意义，拿今天的王家卫和原来的王家卫对比，忽略了太多的因素，就像你老拿现在的陈凯歌和拍《霸王别姬》的陈凯歌比，陈凯歌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今天的香港新星当然也不是当年那一批最最耀眼的了。怀念，但没有意义。 听一听《偷心》和《执迷不悔》就去睡觉吧，梦里有炸猪排配辣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