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孩子这一边

最近把杨德昌最后一部电影《一一》看完了。这部电影，如果我早几年看，或许是看不出什么意味的。有很多人说这部电影看得很沉闷、或是疲惫，甚至绝望。我反而觉得在这一家人真实、赤裸、夹带着丑陋的生活本相背后，我看到一种盼望，或者说是极深的怜悯，让人感到释然和平静。

围绕一个家庭每个个体的生活状态铺展开来的故事，家中最年长也应该是最有智慧的长者婆婆或许就是这个家的核心存在，仿佛是一个基石，试图把所有人稳住。虽然她从头至尾只有开头和结尾两个画面。

伴随着婆婆突然的倒下，一家人的生命底色也开始被缓慢揭开。

在医生的嘱咐下，家中每个人每天都要来已经近乎是植物人的婆婆的病床前和她说说话。巧妙的是，此时看似生命气息最微弱、毫无动静的婆婆，却有着最令人敬畏和不敢妄为的威严。

每个人来到婆婆面前的模样和话术都不同：小儿子阿弟的闪躲与自欺；大儿子 NJ 的女儿婷婷的懵懂与自责；以及 NJ 本人的诚恳与自怜：

“其实这样自言自语对我来说蛮难的……除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能听得到之外，对我自己所讲的话是不是真心的好像也没什么把握。” 诚恳如这句。

悲哀也如他所说“原本自己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现在看一看好像少的可怜。有时候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一点把握也没有，都觉得说「好不容易睡着了」「干嘛还要把我弄醒呢」……”

一段段倾诉背后，也是一段段生命悲喜剧。

小儿子阿弟，被速食快感与及时满足充斥起来的身躯，处理感情和金钱的态度出奇得相似，没有好与坏，只要最容易、最有利。以至于落得钱财被骗空，任由前妻和出轨的现任来回摆布。中间有一段设计非常巧妙，当他独自回到家中，一个人安静下来，脱得只剩下底裤，一边念叨着“什么事都没了”的时候，仿佛下一幕就是宣告自杀，岂知只是上演了一场差点瓦斯中毒的闹剧。最终一笔意外的不劳而获之财又仿佛把他从死地暂时拉扯回来。杨德昌在采访中曾说“阿弟不是坏人”，他的确并非恶，我想这一次次被救回的生活，也是一次次给他的怜悯和机会。

大儿子 NJ 好像大半生都在被外界操控，就像他在病床前说的那样“一点把握也没有”，以至于当了大半辈子“好人”，却始终无法把握住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包括真正爱的女人、真正想要做的事。即便是公司的决策者之一，他也没有办法坚持他本该坚持的正确，被一群利欲熏心的合伙人推着走。一旦遇到冲突，就戴上耳机逃进他的理想世界，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可是，他还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人，只是太可惜了。

NJ 的老婆在我看来似乎是人设最薄弱的一个，或许就是太寡淡了，寡淡到连她自己都受够了，或许也是太寡淡了，以至于 NJ 从来没有真的爱过她。即便是脱离一切凡俗到山上去修佛，下山后，她还是没搞清楚自己该怎样生活，她好像还是没有她自己。

上一代的悲哀就留在上一代，导演似乎把最大的喜爱和恩典给了下一代，就是 NJ 的两个孩子，读高中的婷婷和上小学的洋洋。

不经世事的婷婷，初尝恋爱的滋味，和好友莉莉的前男友在一起，很快不久男生又和莉莉合好，抛弃了婷婷。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直到男生被莉莉教唆、杀害了妈妈的情夫。仿佛是在告诉婷婷，这失败的恋情不是她的问题，只是在冥冥之中她被守护了。

就像编剧留给她和婆婆算是全片最有爱的一幕，婆婆临死前回光返照一般梳妆整洁坐在床边，床上摆放着书籍。婆婆温柔地抚慰着自己的孙女，满脸慈爱，好像在说“一切都尚好，你很好”。

杨德昌的镜头太真实了，尤其是铺陈在每个情节下的底音：路人的交谈声、餐厅邻座的喧闹声、邻居的吵架声、窗外鸽子的扑打声……可是每一幕却又那么安静，像极了我们习以为常而不自知的生活。

他的镜头从不批判、从不剖析、从不发表见解，只是如实地呈现，一个个情节串联在一起，就像一部生活的长卷诗。最终仿佛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接住了这一切，尽管人的软弱、贪婪、侥幸、无力，尽管苦果自尝，还是被温柔的接住了。

这就是我开头所说的，现实背后那看不见的很深的怜悯，以至于这一家的生活至少是一出悲喜剧，而不是像莉莉家那样，弥漫着死亡的仇恨与血腥，惨剧收场。

最后小儿子洋洋在婆婆灵柩前念的一段话，或许就是杨德昌留给这一家最后的爱：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叫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洋洋，全家最纯真、最快乐、最没有秘密的小孩。他拿着相机，捕捉下每一个大人的后脑勺，那就是“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人的背面，一切的背面。生的背面是死，肉体的背面是灵魂。

洋洋的这段话，也像是死去的婆婆留给每个人的安慰。好像在说，没关系的，即便如此也没关系，还是有盼望、有爱，最大的，就是爱。

而我想说

我要永远站在小孩子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