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人种树而看完整部电影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周五的“大师班”,请来了李睿珺导演。于是在下雪的氛围里,我们看了一场甘肃冬天的电影,也是人至老境,肃杀而平静的电影——《老驴头》。电影讲述的是一场守护土地的战斗,一个老人、一头驴,在占满画面2/3沙漠的高处,孤绝如堂吉诃德。
01
李睿珺导演拍摄着一群非常朴素的人物,他的选角让我想起一幅名叫《父亲》的油画。他刻画的人群,正是最为底层最为平均的一群人。
他选择了西北,这是我以为自己熟悉的地方,可是在甘肃。面对这座沙山,它以“步”为计的移动,即将吞噬老人父母的坟。老驴头如此轻易而执拗地在一开始就决定治沙而不迁坟的举动,还是非常特别与极致的动作,而这个动机,又是如此中国——安土重迁的传统。
即使沙山在移动,也要将未尽的余生搭在上面,又规划好儿子三人的归途,如此执拗的老驴头,让人无语,是莲花无法与之对话的父亲。而莲花不会讲,又不会吐槽她完全参与这个家却被有意无意排斥在家之外的处境。无非是帮父亲维持一种生活如意、子孙满堂的幻梦,无非是爱父亲。当然父亲也全然知晓,只是谁也不说破。说破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父亲的动机是现实的,是“知死”的为“小家”。沙山之外,蚕食他“知生”立锥之地的是“大家”。而超越这冲突的,是父亲和自然环境相处的方式。或许正是他和环境耐心的磨合,让这部电影拥有了超越苦难的另一种价值。
02
正如在《隐入尘烟》中观察人如何盖一座房子,如何扬沙,如何码砖,如何晾晒,如何先立结构再塑立面。《老驴头》也事无巨细地呈现着一个人怎么“干活”的,以极震撼的造型,展现着一个人“护家”的努力,令人信服地展现着真实的治沙。
让我真正安静下来开始看片的镜头:在长焦镜头里近乎垂直的沙山上,一个人一边走路一边修路,路在他脚下生长,从右向左蔓延,平行的线条从下到上展开。
冬天的沙山,质地是瓷实的,他一锨下去,沙土垒落,又在铁锹的拍打和身体的重量下压实,成为能走的步道,当然,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后来,他从朋友那里要来陈年的麦草,慢慢铺在步道上。又慢慢画出纵向的沟渠,每隔两步就种上从干枯的草丛中折下的红柳。
摇摇晃晃带着头驴,他又在河里破冰,装进桶里,驴背上一边一个,他手提一个,还把斧头“忘”在冰口——或许暗示他已往返多次,为采到足够的冰。
雪封的冰原上,一汪水,像大地的眼睛。冰在山顶凿碎,平均分给每一个窝窝里种着的红柳,像他给孩子们分羊毛袜一样平均。像他从红柳丛中摘棉花一样采羊毛一样自然。
这种平均和自然,让人感觉伟大。
03
这些活计,对于习惯了脑力劳动,和机械化运作的人来说,近乎西绪弗斯的苦力。长镜头对时间的真实记录,徒劳到近乎消磨。但是,一个人在生计之余,找一些似乎没有目的的事情干,来让他此生的执念圆满,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在他干这些活计的时候,闺女常来送饭。沙山上长长的“滑梯”需要用脚蹬转。女儿搀扶父亲滑下,双腿敦促,两个屁股留下四道痕迹,这是银幕中稀缺的真实的敬老,有点笨拙;女儿走远到看不到面孔的距离,父亲又爬到高高的山上,顺着风往下撒尿,我能想象到那尿液被风吹得抖动痕迹,这是人至老境,仍维持着一种自尊的距离。
还有那位放羊的老朋友深一脚浅一脚的,约老驴头跟他一路聊天一路回家,步伐很是滑稽,但他从看上去很远的距离,一下子跨纬度走到近处了。原来这座山,从另一个角度看,只是“碗沿”的一边,山外有山,沙山很渺小,个人的坟包更小。但这孤独,居然有人体谅。
偶尔,他会从治沙的活计里苏醒,那是被人叫去阻止集中农田的大趋势,所谓“闹事”去了。主打进步的年轻人口头传说的“为老不尊”,沾半身泥土的他们也反击说“小龟孙”。在和土地磨合的这些年,他们的身体已然定型,像背上的驼包一样,既无力也无意去跟随外面的变化了。
世间孤独的存在,只剩土地耳。坐在石槽边缘,和驴一起吃饭,被玉米叶盖满的苍老而柔软的仓房,烧得烫腿的炕,在这样无限重复的时日里,治沙成为可能的,半辈子的交情是可能的,这是现代社会早已失去的稳定性。
04
冰已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缩小,春天以不可见的速度缓慢降临。活是可预测的,死也是可预测的,他像自己冬天被冻坏的骨头一样留在冬天,发烧、心率不齐以急促喘息的方式让整间小屋摇摇晃晃,驴鸣让人感觉不详。春天的沙尘暴如约降临,他父母的坟应该没被蚕食,他自己的坟也建起来了。死亡,是唯一的确定性。
这是一个“为小家”的故事,一个在土地改革中翻身做主人之后分外珍惜自己权利的人的故事,一个尽自己“敬老爱幼”义务的人。是一个重视此生、活在当下的老农,他一生所系就是自己的两亩地、一头驴,父母的坟、四个孩子。
一个本来可以做得非常主旋律的英模形象,导演选择讲述背后有这样一个迷信的为私的动机,非常真实的生命力。同时,整个具体的作为的过程,又让你感觉到超越了世间一切冲突的,人和人、人和自然的连结。
从《老驴头》到《隐入尘烟》,勾连起一个甘肃乡土宇宙,朴素的价值观,就是我爱我父母,我爱我儿女,我爱我的一亩三分地。父亲似乎在消磨,可是我们呢,还能相信什么?寄托我们工作与时日的,是怎样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