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焦虑下的爆裂宣泄

美国著名电影评论家大卫·波德维尔曾用“尽皆癫狂、尽皆过火”八个字，形容香港电影给观众留下的印象。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观众已经很少在香港电影中，再次看到那种洒脱不羁、癫狂过火的表达，反而开始变得束手束脚、语焉不详。林超贤导演的这部《爆裂点》，却将这种让久违了的生猛感，酣畅淋漓地带回到观众的视野里，让人看完后肾上腺素狂飙，直呼过瘾！

《爆裂点》在香港本土被评定为三级片，当该片宣布在大陆影院上映时，很多观众都曾担心影片可能会遭遇大量删改。但让人吃惊的是，大陆院线上映的《爆裂点》几乎一刀未剪，原汁原味地保留住了影片震撼刺激的动作场面。电影刚开头的追车戏，便展示了一名警员被绑在汽车上拖行，随后当汽车拐弯时，因为惯性导致警员被甩进一堆铁板废弃物中，最后残肢肉块散落一地的场面。整段戏的节奏感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动人，但画面的冲击力却如同一记重拳，让观众在电影开头便被震撼得喘不上气来。

其实，在林超贤导演以往的电影作品中，他设计的动作场面就以狠辣刺激、残忍真实而著称。《爆裂点》这部电影，则是将他的风格再一次升级，达到了“癫狂过火”的程度。影片中所有的动作场面，都带有一股强烈的戾气，似乎要借着片中的动作场面，宣泄心中的滔天怒火。

这种残忍暴戾感，不仅仅源于视觉上的刺激，更源于心理上对传统伦理道德的颠覆与冒犯。大卫·波德维尔曾在他的文章中提到过一部名叫《乌鼠机密档案》的香港电影，认为其中将儿童烧成焦炭的场面，其残忍达到了巅峰造极的程度。而在《爆裂点》里，林超贤导演有意识地在电影里设计了三场火烧活人的戏份，其对观众情感的冲击力一次比一次强，完全是《乌鼠机密档案》的PLUS版。不过对我而言，片中更加颠覆伦理道德的一场戏，其实是片中一个名叫阿祖的犯人，挟持自己的亲生女儿威胁警察，甚至将利刃刺进女儿身体。这场戏不仅让片中的警察彻底因愤怒而发狂，也成功将观众愤怒暴躁的情绪引向极致。

这正是《爆裂点》这部电影形式、内容、情绪三者相统一之处，动作场面上的残酷过火，是为了表达内在人物情感上的愤怒与无助。而这种愤怒无助，则主要源于片中角色双重身份所带来的迷茫与焦虑。陈伟霆所扮演的江铭，是一个游走在白与黑之间的卧底警察，他既要应对罪犯的怀疑与试探，同时还要忍受警察同僚对他的误解与不信任。他想救自己的警察同伴，却反而眼睁睁看着警察同伴在自己面前被烧死，最后甚至越过了警察的底线，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杀死了罪犯。

香港电影似乎特别热衷于讲述关于“卧底”的故事，林超贤在2010年也曾导演过一部讲述“卧底”的电影，名叫《线人》。在我看来，卧底在正邪之间游走、无法确认自己究竟是谁的这种迷茫心态，恰好契合了香港人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迷茫。有趣的是，《线人》里的男主角同样是张家辉，而十三年后，张家辉在《爆裂点》里的角色，简直就是他在《线人》里的翻版。

在《爆裂点》里，张家辉所扮演的督察李振邦，是唯一知道江铭卧底身份并一直在掩护江铭的人，但他同时也承受着上级的压力，只能一次又一次给江铭画着大饼，最后眼睁睁看着江铭堕入黑暗而无能为力。同时，李振邦作为一个中年人，还要应对着来自家庭的压力，儿子对他的憎恨，让他在工作之外，依然要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只不过，林超贤导演在《线人》里，赋予了张家辉的角色一抹温情。我始终记得在《线人》里，张家辉所扮演的警察李沧东，一个人独自在歌厅里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场景。这首老歌，象征着李沧东对过往美好的无限眷恋，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与淡淡忧伤。

但到了《爆裂点》里，这种眷恋、忧伤与温情，都被一种更愤怒、更极致的情绪所取代。李振邦无论是在职场上还是生活中，都再也无法找到自己的救赎。他救不了江铭、同样也挽回不了自己的儿子，同时因为他警察的身份，他甚至无法手刃仇人，只能在朝着地面开枪怒吼中，宣泄自己的情绪。这场戏张家辉的表演极其细腻生动，让观众在这一刻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他的绝望、无力、愤怒。而这种情绪，也许正是导演想要通过电影传达给观众的。

当然，林超贤导演并非一个将冷硬进行到底的人。正如他在《线人》这部电影里，安排桂纶镁扮演了黑帮大嫂阿娣这一角色，林超贤导演同样在《爆裂点》里，安排梁洛施扮演了膺秀这一角色。膺秀既是一个母亲、一个姐姐，同时也是一个罪犯。梁洛施的表演，很好地展示出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她与女儿的几场对手戏、她的女儿被威胁后的情绪爆发、以及她弟弟被炸死后的崩溃，梁洛施都表现得极其具有爆发力。最终，李振邦至少拯救了膺秀母女，成为这部电影里唯一的亮色与温情。

无论是江铭这个游走在正邪之间的卧底，还是李振邦这个体制内身不由己的督察，两人最终都没有为自己赢得未来，只能在愤怒的情绪里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无可奈何。愤怒是《爆裂点》这部电影的底色，但电影有结局，而观众看完电影、发泄完愤怒后，生活却还要继续。所以，梁洛施所扮演的膺秀，是这部“尽皆癫狂、尽皆过火”的电影里，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在经历了生活的一系列不堪、挫折、委屈、痛苦后，依然努力而认真地活下去。而这，也是林超贤导演在发泄完愤怒后，对所有观众的祝愿与期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