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与一个好人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张爱玲的名篇《红玫瑰与白玫瑰》发表于1944年,50年后,擅长讲述女性故事的香港导演关锦鹏将其搬上大银幕。
小说文本,多年前已读得烂熟,当时虽然知道有这部电影,却始终没有看过。最近,重新从视听语言的角度,细看其改编手法,发现其中不乏敬畏原著的生硬之处,却也表现出了文字中容易被忽略的、深层次的女性心理,对家庭中的权力结构、性别分工的具象化的表达。
观影时,难免被“红玫瑰”王娇蕊与男主角佟振保缱绻缠绵的香艳画面所吸引,但更令我感到触目惊心的,是“白玫瑰”家庭主妇绝望而无声的沉沦。
用小说中的语言来概括就是:他决心做自己世界的主人。
既然他是主人,那么他世界里的其他人,都只能由他来“统治”。红玫瑰、白玫瑰,对于振保来说,都不过是他内心秩序的执行者。只有他自己,才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爱情、婚姻中的操控者。
在这个世界之外,佟振保要做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好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高于任何感情、高于任何关系。
这一点在这小说中不容易被察觉,因为小说的讲述视角是振保,读者将自己代入的事他的所见所闻、他的心理感受,从而把他的所有行为合理化:
他被情妇纠缠的烦闷、由此而生的病痛。
他被妻子言语乏味而逼得去嫖娼,夜不归宿。
他撞见妻子与裁缝偷情时的震惊、愤怒。
他决心“重新做回一个好人”时的释然。
而在电影中,我们可以直观的看到娇蕊、烟鹂两位女主人的在独处时的情态,通过她们的视角去观察振保这个人、观察他创造的“世界。
借由摄影机,三个人物实现了一定程度的话语权的平等,观众也得以抽离振保的主观视角,较为公正的看待整个故事。
在振保的视角中,烟鹂是一个沉默寡言、性冷淡的妻子,在未婚时还有些少女的美,但相处日久,也就感到乏味。但在烟鹂的看来,振保建造的“世界”以及他整个人,是封闭、孤绝、虚假的。
片中多次以仰拍的角度,呈现出两人新房的布置:墙壁上满是俗丽的玫瑰、天使,与烟鹂本身的气质格格不入。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厌恶和不耐烦,不亚于振保看她时的眼神。我们可以认为,观察房间的是烟鹂的视角。
每次振保与烟鹂无话可说时,镜头便会扫向粉色的墙壁装饰,喜庆的色彩衬托出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在观众看来颇为反讽:明明那么不幸福的关系,却要被虚假的美丽所包围。
振保当着佣人的面训斥烟鹂,使得她失去了作为女主人的尊严,在婆媳冲突中偏袒母亲、把女儿送到寄宿学校,让烟鹂在家庭生活中只剩下孤身一人。
在所有这些之后,终于进入令人印象深刻的、污浊而恐怖的一幕:
烟鹂由于过度压抑而产生的心理病态,外化为蹲马桶这一生理病态。以疾病为借口,她才能躲在厕所里无所事事,以掩盖自己在婚姻中无所事事、没有一丁点决定权的事实。
演员叶玉卿用眼神的转变,非常简练的传达出烟鹂人物性格的转变:从婚前一起看电影时的娇羞、灵动,到婚礼上的驯顺、无助,再到婚后逐渐变得淡漠、畏缩,以至于坐在马桶上注视着自己的腹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空洞。
一个女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放弃修饰形象、放弃与人交际,自愿选择带在一个被视为不卫生、不健康的密闭空间里,耗费掉好几个小时?
婚前,在与娇蕊的恋情中,振保眼中的她是性感而魅惑的,他既被深深吸引,也怀着一丝恐惧。因此,那间公寓始终晦暗不明,即使在白天,几乎每个场景中总有一大部分处在完全的黑暗中。
而以娇蕊为视角的几场戏中,色调则是昏黄的,直到故事的最后、电车中重逢,振保的形象在她眼中已成为车窗上的倒影,似幻似真。从一开始,娇蕊就清醒地意识到:她抓不到振保的心,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
她告诉丈夫自己与振保的恋情,振保立刻翻了脸,转身消失在街上。她在他身后望着,暮色昏黄;振保住院,她趴在他身上哭诉,振保不为所动,她决绝的起身,“好像刚才在哭的是另一个人”,照在她身上的光线也变得明亮起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比振保自己,都更清楚的看清了这个男人。
电车中,振保问娇蕊这些年过得怎样,两人的对话几乎一字不落的还原了小说中的人物语言:我只是往前冲,遇到什么都好。振保嘲笑道:你还能遇见什么,不过是遇见男人!娇蕊微笑着,笃定地说:除了男人,总还有些别的。
陈冲的原声对白,略显低沉的声线特别适合这句耐人寻味的反击,虽然微弱却给人以希望。
电影的微瑕也就在于此:与较早时许鞍华改编《倾城之恋》相似,过多的原著语言被直白的带出,或成独白,或成旁白。即使是自成风格的导演,面对张爱玲这座大山也难免会不自信吧。
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振保撞破了烟鹂与小裁缝偷情、砸东西发怒,然而第二天“又变回了一个好人”:
母亲、妹妹、弟弟与弟媳、烟鹂与女儿,围坐在桌旁吃早餐,振保坐在主位,每个人都向他问好,等他先动筷子。烟鹂为女儿喝粥,母亲帮妹妹夹菜,一家人无比祥和……
摄影机渐渐拉远,我们也得以从故事中抽身,仔细咂摸出这个好人、这个家庭的可怕之处:
振保“做回好人”是以烟鹂永远保持沉默为代价,而将他培养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人的,是同样沉默了一辈子的守寡的母亲。若干年后,在烟鹂怀中的他们的女儿,也将继续在这样的家庭中保持沉默。